生活不乏“踩空”,也不惧踩空
——读钱墨痕小说《踩空》
2022-08-15刘威
◎刘威
墨痕同学去印度,我是知道的,两年前的新年前后。但由此写出来一篇小说,此番才得见。
印度是个很有意思的国家,科技文明高度发达,社会文明则似乎一言难尽。后者起码是网络或少量可见闻的报道给中国人带来的观感。许多时候我们在半推半就中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接受了许多自媒体营销号充满噱头和轻视意味的对其他国家的批评调侃,造就了刻板印象。2020年初,墨痕去印度,有人问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一个国家旅行,他写下了诸如维·苏·奈保尔、塞尔曼·鲁西迪、裘帕·拉希莉等一长串名字,然后补充了一句——“但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去看一个真实的世界。”
小说《踩空》的情节设置较为简单,说的是一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男子齐戈去往印度开启自己的心灵之旅,旅途中的见闻及最后一天去见前女友茉莉时行李丢失的故事。作者在小说里为读者展现了加尔各答之行所遇人物的群像:和齐戈同乘火车头等车厢的倨傲的英国人夫妇,显然是来自上流社会的上铺印度小哥,一个因为严苛的种姓制度而坚持无性的柏拉图式的爱情长达几十年的包车司机,坐在次等车厢的独腿男人,车厢里以衣识人的乘务员……误解和偏见像一张网,充斥在各段人物关系里——齐戈和茉莉,齐戈和主管,齐戈和同事们,齐戈和上铺的印度小哥,齐戈对印度和印度人。这张网同时也是一条穿插于小说始末的情感线。发现行李丢失时,齐戈的坏情绪到达顶峰,内心深处不断地在对印度、对印度人的偏见与正见、自我怀疑与自我说服里来回跳跃。“丢行李”情节让我有种似曾相识感——我记起来,2018年他投给我一篇同样写出国游历旅途事的《慕尼黑奇遇》,与之略有不同的,《踩空》里最终得知行李被好心的上铺印度小哥当作齐戈遗忘物品送到了失物招领中心,《慕尼黑奇遇》中的行李则是因为“我”抽烟错过火车发车而被送到了下一站。对于小说技巧的把握和类似情节的运用,墨痕手段老辣不少,直接把读者全拉到他下的套里,一起上升到对人性的揣摩和窥测。《踩空》里齐戈开始暴躁,沮丧、懊恼、绝望的情绪包裹了齐戈,让齐戈想到这个国家的落后破败、文明的缺失,甚至已经臆想,有人问起的话,自己大概不会有好话的情形。这里的齐戈已经是小说之外的我们每一个人。内心的盲从和期冀搏斗,小说开始变得有趣。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有叛逆,从夏商周到上周,从八个月到八十岁,我们都厌烦循规蹈矩道貌岸然,我们希望生活的哪一个阶段给我们来一个哪怕措手不及哪怕凭空虚降,只要可以摆脱平凡。我们不光会踩空,也会扑空,会落空,希望破灭,计划泡汤。至于后来,有无见到茉莉,有无同茉莉和好,旅途结束回到公司如何应对主管……那些都不再重要。
在加尔各答时,墨痕曾拍过一组照片,其中有两张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一张照片拍摄的是黄昏的街道上,色彩极为饱和的一台橙黄色出租车,夕阳的余晖越过建筑物投射下来,地面一半明亮一半灰暗。出租车外站着一个抱着小孩的男人,正在和出租车司机交谈,后视镜遮住了司机半张侧脸,只看得见一个大鼻子和杂乱斑白的厚厚的八字胡须。他们应该正在商议着要去哪儿或者在讨价还价。另一张照片是加尔各答一处著名景点——始建于印殖民地时期的维多利亚纪念堂。纪念堂前的广场拱门上,是爱德华七世青铜马术雕像,它对面则是一尊1898~1905年任印度总督的乔治·寇松勋爵的白色大理石雕像。直观的照片和小说的场景,此刻越过时空,在我心里达成一种奇异的联结。
墨痕不是个向壁虚构的写作者,也没有凌空虚蹈的大道理,他的作品里总有积极的现实的意义,极富感染力。《人民文学》2022年3期有一篇他的《大寒》,写的一个叫爱红的老人,失去老伴,就此失去了生活方向,孤独地生活,消极疲倦地应对女儿女婿和外孙们的关心。文中有着非常频密而细致的对老人心理状态的描写:用马桶时找不着冲水开关感觉被孙子嫌弃的尴尬——孙子并未嫌弃外婆,但对于一个与现代文明的科技渐渐拉开了距离的老人而言,这个时代给他们带来的疏离、陌生以及被抛弃感已经明白无误了;“道理她明白,现在不是那个由最年长的人决定桌上谁第一个伸筷子的年代了,还能留在饭桌上爱红已经很满意了”,这句充满了爱红无奈的妥协,“掉落的牙齿总能让她想起黄老师,而自己就像那两颗负隅顽抗的老牙,对整个口腔已经没有作用了,终究要被拔掉”;爱红的老伴借孙子陪读就此分床,老伴爱吃菠菜多年,以至于孙子误会是外婆爱吃,爱红是委屈的,因此感慨“这一盆菜都填不满十多年岁月的窟窿”;所有的房子都是空荡荡的,“需要用岁月将它慢慢填满”。处处皆是观察入微有着扎实的生活体验的细节感。关注空巢老人群体的普遍性问题,这样的一部小说引起的思考,似乎比纪实写作来得更汹涌更宽泛些。比起直面的采访、冰冷的数据,这篇小说的阅读体验相较更让人感同身受。小说叙事的艺术性,为特殊群体内外的人搭了一座通感的桥。
曾和墨痕就小说稿件探讨过,《踩空》一文的创作,照墨痕自己的话说,是不想辜负了去印度的这一趟;《大寒》的人物原型,就是墨痕自己的外婆;而去年曾获首届“京师-牛津‘完美世界’青年文学之星”提名,发表于《湖南文学》的《立夏》,也取材于他朋友圈中一条关于疫情背景下一对母子辗转三家医院就诊的新闻。《立夏》可看作是一个男孩感染病毒后的流调备忘录。小说里是大篇幅的细密的心理描写,穿插了警察排查密接人群的问询,也铺排了母亲长久得几近沉默的陪伴,还有男孩父亲工伤去世后母子间产生的隔阂和情感交流障碍。这种穿插和铺排是一条贯彻始终的情感主、辅线,墨痕笔力稳健又冷静,有着同龄写作者不常见的收放自如。没有读过这篇小说的读者,可前往了解一下“京师-牛津‘完美世界’青年文学之星”的评选活动,仅从作家评委阵容,也可看出获得荣誉的作品的文学价值和分量。
而墨痕的另一篇小说《月亮升起来了,但还不是夜晚》(发于《长江文艺》2020年12期),则是一个探讨实现梦想和坚守梦想的故事。小说表面看着是几个小年轻追逐梦想,但文字里隐藏了时代的烙印、家族的桎梏以及个人的局限性表达。多少人明明根本看不到希望却也还在坚持着,那是一种堂吉诃德式的骑士精神,黑色幽默,让人心生怜悯。小说的意义不言而喻,是每一个苦苦奋斗过的人,曾经历过的心路历程,是挣扎却依旧不言放弃的悲壮投射。
墨痕是有潜力的九〇后。有句题外话,我知道墨痕有个很可爱的女朋友,这让我总想起海明威在某个访谈中说过的那句话——“恋爱中的人肯定写得最好”。这观点我绝对赞同,至于好不好的问题,从这几年他的创作势头也可看出来吧。
其实,关于小说《踩空》的标题,我很自然地还联想到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项益智游戏:猜谜。谜语的猜制规矩其实有诸多讲究,其中有一项说的便是谜面的“抛荒”和谜底的“踩空”,大致意思前者指谜面多余的闲字与谜底无关,后者指谜底出现的某些字在谜面上没有交代,有凭空而来之意。所以这篇看似内容简单的小说,实则有年轻作者想要表达的诸多深意暗含其中。如果对谜语猜制不甚了解的读者,有可能会觉得这个小说的表达甚至有些潦草了。然而人生其实恰如这列火车,不管目的地预设了哪里,一路行程总要遇见人等各色,经历意外无常,“踩空”常无故降临,人也常无故踩空。
从2017年到现在,不说看着墨痕成长,也是见证他在文学路上成长的众人之一。五年前墨痕给我的第一篇小说还透着青春文学的造作,但其后仅仅隔了半年,《慕尼黑奇遇》就已经昭显其脱胎换骨,实现了其小说文本书写的自我更新,而那时他24岁,已经开始思考小说家的使命。齿少心锐,他的文本眼见着一天天老到,沉着,退进自如,还不乏对现实的观照,正如《踩空》一文中末尾的那一句:每一级台阶都实实在在。文学路,道阻且长,但他丰沛的文气会生发出更多好的作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