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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组章)

2022-08-15四川

星星·散文诗 2022年24期
关键词:山梁智者松树

汪 峰/四川

盛 世

秋天。遍地都是玉米的父亲。头发中坐满横断山脉的石头和成群的麻雀。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挂在屋檐的,除非你肚皮里的籽粒丰满,除非你拖拉机一样卸掉谷粒和锈迹在院墙边打盹,直到黄昏的红油漆鲜亮地刷在黄土墙的表情上。但我更喜欢到叶子中去,到怀念咬出洞孔的叶子中去,到被抑郁和悲欢的蛛网网住的透红的叶子中去,到安宁河流域粗糙、宽阔、有裂纹的手掌般摊开的叶子中去。或者到羊群遮蔽的山坡上,牧羊人锯齿一样的歌声里去。秋天,我像被盛世推动和摇撼:只有大树,才配享有透骨的风声和宽阔的斧斤。

山 梁

总是一个人坐在山梁上的感觉。远山匍匐,白云叆叇,青草拱动脚板。羊群、马群、牛群或牦牛群,像山坡一样缓慢地移动。花朵和帐篷,离得很远又靠得很近。雪山幽蓝,在鸟迹全无的地方,拼命抵近天空。那缺少人间干扰的高邈、静虚、安寂,漫上来,着实有点青稞酒的微醉。在西部,天空有时特别敞亮。你可以打着马过来,你也可以抱着白云的棉花和繁星的棉籽。海子里的净水都是经灵魂过滤过的。小花、小鱼和小石子,都是天空一般纯净的存在。只有人像深壑一样被一束金光或一股雪水带出来,和黑黢黢的群山相互呼应,在古往今来的伟大或渺小中缓慢展开或收拢翅膀……有一位顶着英雄结、披着擦尔瓦的健壮男子,牵着马和歌声缓慢地走向山梁,马背上驮着玉米、洋芋、苞谷酒和音响,他走过,像一股巨大的力量压向宽广而雄浑的高原,让山梁猛烈地震荡了一下,直到他和马淹没在峡谷深处才恢复平静。坐在山梁,被情感牵扯,我可以风一样轻,也可以水珠一样重,偶尔从海拔四千米的草尖上滑落下来,哪怕滑落了一毫米,也有可能落日一般耀眼地崩塌。

正 午

正午歇在松针上,正午被风翻动松针的声音打扰。正午有光,阳光。它暂时有都市女人红唇的灼热,它沿着松树的蛇皮向下滑。它以光斑的形式,在松树林中一闪一闪。正午有一个人坐在松林中如枯木,他的头发像松针已被风吹乱,他的脚已和松树根相连。松风一会儿从东到西,一会儿从西到东,想摇动一座山。这思想的漩涡,总泛滥在头顶。一个红衣少女这时穿过松林是必要的,否则松林过于沉重和郁暗。风长大之后,也有自己的根。风在松树中寻找喉咙。错排的文字的形状。网丝袜已过时。必须向时间道歉。想到书架上的蚂蚁,平常无所事事也耽于幻想。琴弦是一块荒芜了很久的菜地。木质的疼痛在做引体向上。咳嗽是平地而起的,它常常带动大地被伤害的肺。我顺势打开松树枝,想找到一张渔网在群山之上亮出的鳞片。闪耀是及时的。被人遗忘也并不让世界更宁静。鸟鸣和蝉鸣,总像错误和过失,显得有些颤颤惊惊。风掀开过松树的坛子。小花小草想飞,刚好被风捕捉。而波光是一个人的尘世,永远含着水,一个大海的水。波涛继续沿着鼻梁,朝上走,像一个坦荡的人在攀爬一个陡峭的山坡,像一个激越的人没入更宽广的松林。

折子戏

生、旦、净、末、丑,唱腔和艳丽的服饰。总像楠木接榫的家具那么耀眼。她荷叶一样颤动着的体态,因风传递,也因风生暗。故事从古代而来。有仗剑骑马杀敌的劲霸,也有儿女缠绵的柔情似水。他环场游动,她身体在旋转。总有一个轴心,像辘轳从水井里打水。一声断喝,可以像大风摧折树木;一个媚眼,可以掀动大海的潮汐。烈马扬鬃,地平线是一根通畅古今的马鞭;梨花带雨,可以打湿锦笺上无边的辽阔。一招一式或字正腔圆的台上功夫,装饰着明月的前身和后院。我要把折子戏叠进箱子里,等待另一次的牵马提蹬或水袖抖开。

书 房

智者走过的路径都有些杂乱。我的书架上,智者的路径都留在堆垒在一起的书页里,等待我拔除时光的杂草,来探寻它。一本书也许最终只是一只鞋,我有多少疑惑的脚会放入里面。一个书架也可能是智者悬挂的内胆,在它的汁液中,各种时光被打碎吞咽进肚子里,我的胃囊会隐隐作痛。我的书房是空旷的,它是智者清空云朵给我留下的。我可以骑着马,沿着智者的路径,奔驰着自己的想象。在高原驻足,奔赴黎明的地平线。或者在智者的牵引中,张开有生的翅膀,击碎长空。更多的时候,我像白蚁一样避开世界的喧嚣,悄悄地掩映在书页中。我以我细碎的啃噬,让智者和书房有着微微的躁动。

麻 雀

在沟垄上,在河滩的芦花丛里,在屋瓦之间——这些可以称之为普通、平凡、潮湿、小家子气的地方,麻雀群居,弹跳,细碎的叫声充满弧线。麻雀是我的近邻,快乐、风风火火,吃谷子也吃虫子,在弹弓和枪口面前保持警觉。麻雀胸无大志,一生都待在一个狭小的地方,围着炊烟睡觉,并且生儿育女。认识麻雀,在小得不能再小的时候。麻雀在父亲的犁耙上,在母亲的酱缸边,在稻草垛群聚的秋光里,在电线瑟瑟的摇曳中,麻雀把头转过来转过去,麻雀梳理着自己的羽毛。麻雀对唱情歌悠悠,麻雀骑在牧笛骑在牛背上逍遥。我妒嫉麻雀,常常喂给它一粒石子。麻雀惊飞,像一颗贮满笑声的水滴,惊散开来。麻雀堪称是真正的童趣。下雪天,一个簸箕,一根木棍,一根绳子,洒几粒谷粒,几天没有进食的又冷又饿的麻雀前来觅食,不想这一下,成了儿童手上的玩物。对于麻雀,人类才是真正的陷阱。一夜之间,全民皆兵,麻雀成为四害之一,遭到围猎和捕杀。粮食,生存的理由,麻雀不允许占有粮食,因为人类把饥荒迁怒于可以一掌毙命的麻雀。对于麻雀,我始终有一种忏悔之心,我很久以前也曾经打落过一只麻雀,在一个寒冷的冬季,我也拿过一回鸟枪:有一群麻雀蹲在电线上,像五线谱上的音符,在阳光的抚摸下梳理羽毛,一幅冬天极美的画卷。我是近视,本来是打不了鸟的,我胡乱地朝天空开了一枪,众鸟惊飞,画面的和谐被搅碎了,一只鸟撞在我的枪口,看到它扑棱棱地跌在草窝里——就在麻雀跌落的瞬间,我感觉到有一种针尖上的疼痛。一个幼小的生命终结在我手上。人是孱弱、卑鄙、带枪口的……哦,什么时候了,我的身上竟更多地拥有了麻雀的成分?在社会的驳杂之中,谨小慎微,不时透出一丝机警,讲话不敢超过一米的高度,走路不敢带动一丝灰尘。幻想星星点点如锯木屑,升起是笨重的。必然落下,必然撞在枪口。普通、弱小、胆怯……我经常捧着一只这样的麻雀在烛影摇红当中,我会让它在梦中飞起来……麻雀像撒芝麻一样留在乡间,这是必然的。就像我会在纸上这样写麻雀:“不能远走高飞,就蹲在屋檐下;不能长命百岁,就顺手抓起一把故乡潮湿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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