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理想之地(组章)
——给家乡的辽河口湿地
2022-08-15宋晓杰辽宁
宋晓杰(辽宁)
荒野的荒……
我轻易就找到了你,这得益于神秘的召唤与呼应,得益于无人解读的玄妙与印证。
晴空之下,泥淖即是清溪之河。
走吧!管它是不是时候……
我常常从黑白照片上,认出你;从车辆缓行、尘土飞扬的干燥乡路上,想起你;从某个肩担箩筐粗布衣衫的背影中,见到你。
在人群中呆久了,我便坐卧不宁。在人群中,只有“慌”,没有“荒”。
其实,不应该频繁地说到“我”——我已融化;更不应该说到“人”,在这宏廓的苍穹之下,一切自命不凡、喋喋不休,都是可耻的。
在时间与空间的罅隙中,唯此,才能干净地脱身。
那空旷之地,是满满的荒。
而恰恰,是这“荒”让你和尘埃,稳稳地降落。没有慌张。没有阴影。
人类节节后退——以“文明”的姿容。让野花、野草和大面积的静,再次还原你无法匹敌的尊贵和气度。
风吹稻浪
风。吹。稻。浪。韵致的律动。那是怎样的情景,以及情怀?
俯下身子,为田野里的稻穗,献上终其一生的热爱与敬重。
多久了,没有闻到湿泥的气息?
玩泥巴的日子,已经走远。童年的玩伴,已消失于大人们之间。有那么四五六个,甚至早已不知所踪,再也不会回来……
而一粒稻米,是我们永远的亲人——并代替亲人,终日休戚相拥、团团端坐。
——倾倒。为这默契的一致。为这空前的奔赴、倒伏,覆灭、再生。以至无穷。
如今,谁还记得收租院里,“十个米粒一条命”的故事?谁还依赖精神食粮,在流水中旺盛地存活?又有谁,依旧朝夕在为五斗米折腰?
多数的人,没有见过它们初生的小小模样,这多么遗憾。他们如真空中的稻米,双脚离地,一生都悬浮着生活。
健忘是容易的,铭记却难。稻草是否能够救命,不得而知。小小的一粒米,是宿命,也是归途。
风吹稻浪,替谁,守着空空的家园?
那一片理想之地
据说,那是摄影爱好者喜欢的场域,那是户外探险者放飞自我的乐园。于我,那是我的理想之地。
源源不断地奔赴,完全是由于:热爱。
那一回,我们去时,堤坝上,还残存着谁用砖头临时搭建的灶台,谁编结的毛毛狗的小鸟儿——它们是小小的磁石,压住了我们惊慌的阵脚。
空镜头。原风景。纯粹的静美,又额外添加了人。
没有见面的人,使视野所及的洪荒空旷,瞬间填充了缺少的烟火气。理想之地,一下子活了。
一片开阔的河汊之间,大批红色长脚鹬起飞、降落,降落、起飞。像小型飞机,在河面上盘桓,鸣叫,嬉戏——“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这句话,会不会源自这里?
不远处,河湾边留下的排排搬网,是残存的人类遗迹,是古老、原始的再现,是故事的索引、延续……
越开放,越鲁莽。越文明,越可疑——如果没有湿泥的腥咸,如果没有鸟雀的欢歌,如果没有狂野的风。
静。一头巨兽在沉睡,迟迟不愿苏醒……
是鸟儿,帮助人类找到了翅膀,是荒野借人类升腾了灵魂。
想到的不必说,看到的不必动——是你原来的样子,刚刚好。
——处子之地。
你的湿润、新鲜与蛮荒,是世界的良田——你也必定是良种。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咸,或盐。
知足。惜福。感恩。
眼前所见,即是无限。
旷野是一曲悲歌
——巨大的交响,无人倾听。
冰雪封住了大河的喉咙。缄默。权且为之。
做自己的乡野村夫,也做自己的王。
我看过干涸龟裂的河床,看过河边一夜白头的芦苇,看过啼血哀鸣的鸟儿,却没见过哪一片龙钟老态的旷野——因为,你的荒,频繁地为你镀着个性鲜明的成色。
荒野不老,老去的,终归是人。
似某种约定俗成的隐喻,你在经典中生动、永生。
旷野是一曲悲歌,日夜等着那个策马扬鞭的人,绝尘而来。
——也许,终生也不会有。
雪是……
雪,是覆盖,是粉饰,是梦幻。
雪,是侵袭,是颠覆,是篡改。
雪,是自由,是洒脱,是更深地沉陷……
大雪,是初生的孩子,新鲜,无辜;积雪,是病着的老人,露出荒寒、破败的片面。
没有寒冷,没有雪,这个冬天,多么可疑。
今日冬至,前方还没有传来雪的讯息。六百公里之外,我坐在北京的出租屋里,怀念家乡的大雪。忽然。慽然。
那一年,大河冰封雪锁。当北风卷起烟儿雪,我们仍然执着于荒野中的逆旅——我是在场者,也是旁观者。
透过车窗外的后视镜,我看到:如甲壳虫般的越野车,被风雪不停地抽打着,蹒跚于深深浅浅的雪野。甩在荒野中的车辙,多像两条粗壮的蟒蛇!它要去向更深、更远的蛮荒之地,一探究竟。
贴地飞行!一切都可以省略了:方向。目的。语言。性别。教育。文明。雄性的力量,生铁的气味,浸入胸肺的舒畅。大喊一声——有时,人也会发出狼的啸叫……
洗洗心吧!以大雪,以豪情,以冬的纯洁与凛冽。然后,再转身回到人——重新做一个内外光洁的干净的人。
木心先生说:“你再不来,我就下雪了。”
荒野寂寂,雪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