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杖下的枯玫瑰
——《红与黑》中的爱情观
2022-08-15何羽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金华321004
⊙何羽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一、前言
《红与黑》是法国文学史上第一部社会心理小说,作者司汤达以其细腻丰富的心理描写展现了于连与德·雷纳尔夫人、于连与玛蒂尔德三人的爱情经历,通过三人的爱情观以及各自爱情观带来的悲剧,披露了当时社会的扭曲与黑暗,抨击了黑暗时代对人性的压抑和摧残。
二、德·雷纳尔夫人:觉醒之爱
要分析德·雷纳尔夫人的爱情观就离不开对市长的讨论。司汤达在小说开头通过一段对市政府树木的描写引出市长德·雷纳尔专横自我的形象:那些树“我们可以期待像英国那样有气势的外观,而不是低矮、圆润、扁平的树木,树冠看起来像粗俗的蔬菜。但市长的意愿是任意的。市政府拥有的树木每年被残酷无情地修剪两次”。德·雷纳尔开口时总带着自以为是的傲慢,而细看他的语言内容,他的思想却还是停留在对面子和名誉的在意上,高薪聘请于连当教师并非看重他的实际能力,而是因为于连的名声在外和担心他潜在的竞争对手“捷足先登”。
在这样虚伪自我的德·雷纳尔市长旁边的德·雷纳尔夫人是一位温柔善良、有着内在力量的女性,她会为未曾谋面的青年的哀伤而同情地忘记自己的忧愁,会心思单纯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别无所求,在于连没有出现之前,市长一家并不般配的婚姻还维持着虚幻的平衡,尽管她厌恶自己的丈夫但在心中却还不承认,自我安慰“丈夫和妻子之间不可能有更加亲密的关系”。
在决定招于连成为家庭教师前,这对夫妻曾有过一段短暂的矛盾,但却在德·雷纳尔市长自我的决定下很快定下结论,这也为他们本就不匹配的婚姻埋下了隐患。这时于连的出现和夺去德·雷纳尔夫人的心就显得理所当然。在于连未出现前,德·雷纳尔夫人在心中为他塑造了一个死板生硬、会伤害孩子的反面形象,当于连以脆弱美少年的形象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两相对比一下激起了德·雷纳尔夫人的同情,“很快地她像个小姑娘那样欣喜若狂地笑了起来。她嘲笑自己,她不能想象自己有多么快乐”。与于连的初次邂逅就在她的心中埋下了爱情的种子。
而德·雷纳尔夫人对于连的同情到达顶峰则是在得知于连因为贫穷缺少内衣换洗之时,而当她小心翼翼组织措辞想要帮助于连却被拒绝后,她向丈夫吐露心声,德·雷纳尔市长却粗暴地归结为:“你居然能受得了一个仆人的拒绝!”她这样毫不理解的话语让德·雷纳尔夫人“浑身颤抖,痛苦得几乎昏过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对丈夫的厌恶,对于连的感情也逐渐变化。
在贴身女仆埃莉莎向于连求婚被拒后,这段感情产生质变,她终于明白自己彻彻底底爱上了于连,爱上了这个随时可能离开的男人,这样的认识让她病倒了。在和女仆的交流中,她下意识问道:“他爱的是你吗?”这些语句无一不揭示着德·雷纳尔夫人是真诚地爱着于连的,她坠入了爱河。这种爱是基于对于连人格的依恋,不考虑任何个人以外的感情,不计较物质、利益,也不在意地位。这是遵从德·雷纳尔夫人本心的爱,是自然的,是不拘一格的,在这样的爱中,她获得了爱人的快乐,找回了生命的活力。因此,这种爱是不拘形式的、毫无矫饰的,当为爱情全身心投入时,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不知不觉地掉进了情网。
“莫非是我爱上了于连?”在意识到这点之后,德·雷纳尔夫人发生了极大的改变,她开始享受生活,在意自己的着装,她重新找到了现实的活力。“您从来没有这么年轻过,夫人”,她的朋友这样说。她对于连爱情的出现也帮助她找到了自己,书中写道:“奇怪的是,尽管许多读者可能不相信,但德·雷纳尔夫人这样在意自己的打扮并没有其他原因。她很享受这种感觉。当孩子们和于连不抓蝴蝶的时候,她就全神贯注地和埃莉莎一起缝制衣服,不为其他事情分心。”爱情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不再单纯的是丈夫的附庸,当爱情第一次在她的胸腔中跳动,她也第一次找到了自己的存在。
温柔贤良的德·雷纳尔夫人冲破封建道德的束缚,在贞洁的泥淖里脱身无疑需要极大的勇气。之后随着真相被人们所发现,这段见不得光的爱情也被迫停止。在于连死去三天之后,德·雷纳尔夫人也随着于连死去。她死于自己构造的爱情世界,她至死都不清楚于连的追求,但她沉浸在“爱人是幸福”的梦幻之中。这场爱情像点燃一根蜡烛一样,点燃了德·雷纳尔夫人的生命,爱情结束,她的生命也走向了结束,但也让她发现了自己,这就是德·雷纳尔夫人的爱情。
三、玛蒂尔德:英雄之爱
“这件政治灾难中打动她的,是纳瓦拉的玛格丽特王后藏在河滩广场的一所房子里、敢于派人向刽子手索取她情夫的脑袋。当天夜里十二点钟,她抱着这个脑袋坐上自己的马车,到坐落在蒙马特山岗下面的教堂里去亲手把它埋掉”。这是从玛蒂尔德十二岁时就埋藏在她心里的故事,这个故事也贯穿了她对于连的全部爱情。
玛蒂尔德小姐和德·雷纳尔夫人不同,她拥有贵族小姐所能享受的一切,她有深深地爱着她的家人,以她为先的父亲,此外,她上了大学,受过高等教育,阅读过大量的书籍。这就导致她的思想和德·雷纳尔夫人截然不同,她更加独立更加自由,是一个有很多个性和想法的现代女性。优渥的家境、幸福的成长环境和良好的教育基础使玛蒂尔德小姐建立了自由的思想,对爱情也有了不同的认识。她向往英雄的气概,热爱书中的英雄故事,看不起周边阿谀昏聩的青年人,也不喜欢哥哥虚伪的贵族做派,所以她对周边的环境抱有敌意,向往着英雄故事的爱情。
玛蒂尔德出身高贵,身边充满了优秀的追求者,但这些追求者都没能让她的心引起波澜,反而是于连这样一个出身底层、地位卑微的青年引起了她的注意。对她来说,他是一种新的、不同的东西,爱上他本身就是非常冒险、非常不同的。“我敢于爱上一个社会地位与我相差甚远的人,那已经是一种冒险了”,这场爱情的开始就像是玛蒂尔德给自己安排的一个挑战,是她对腐朽的贵族生活不满的宣战。她对于连的爱情始于两人的博弈,从见面开始玛蒂尔德就“心里有火,对他残忍凶狠,把他当成了一个敌人”。而在她怀有怨气的同时却也不受控制地靠近于连,去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去倾听他的谈话,去欣赏他的外表。于连身上类似丹东的中世纪英雄气质深深吸引着她,仿佛看到了中世纪骁勇善战的骑士,在她贵族小姐好胜心理的驱使下,“突然之间她恍然大悟。‘我有幸爱上了’。有一天她怀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喜极欲狂的心情,对自己说。‘我爱上了,我爱上了,这是显而易见的!在我这个年纪上,一个美丽、聪颖的年轻姑娘,如果她不是在爱情里,又能到哪儿去找到强烈的刺激呢?’”在二人最初的爱情中,玛蒂尔德牢牢占据着主动权,她会主动伸出手挽住于连的胳膊,主动写信给他宣布爱情,与其说是爱上了于连,不如说她是在她的爱情故事里找到了一位合适的演员,可以配合她出演她的中世纪骑士的浪漫故事。
这位贵族小姐又迅速清醒了过来,开始鄙夷于连的平民身份。但当于连向她举起剑时,她再次被这种英雄气质迷住,很快她又无情地抛弃了他。玛蒂尔德这样的反复无常深深折磨着于连,尽管在她的任性之下于连受尽折磨,但于连也更清醒地意识到,他绝不能主动退出战场,否则他就相当于是向整个贵族阶级认输,这样的认知彻底激起了他的好胜心。像在策划一场战斗一样,他模仿偶像拿破仑,然后采用了柯莎王子的策略,通过让玛蒂尔德嫉妒,从而获得她的爱情。于是于连假意引诱元帅夫人,并故意疏远玛蒂尔德,在患得患失中玛蒂尔德很快屈服于于连,决定嫁给他,委身于一个与自己地位相差如此之大、对自己傲慢的人。当她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之后没有向父亲隐瞒,而是大张旗鼓地告诉父亲,希望得到父亲的祝福,明知二人身份存在巨大的阶级差异却毫不在意,反而将这场婚姻当成了反抗的号角,是她多年来对自己平凡压抑的贵族生活不满的集中宣泄。在此时她爱情故事中的英雄角色更像她自己,为了自己的自由和未来,她像一个英雄的骑士向贵族阶层发起了冲锋,只是因为时代对女性的限制,这样的反抗只能借由和于连的结合作为载体抒发。
在于连入狱后,玛蒂尔德不惜抛头露面,上下奔走,竭尽全力想挽救于连的生命。于连死去后,玛蒂尔德为他举行了盛大的葬礼,用大价钱在荒凉的山洞用意大利雕刻的大理石装饰起来,亲手埋葬下她情人的头颅,为这段轰轰烈烈的爱情画下句点。司汤达运用了大量的语言和心理描写塑造玛蒂尔德的内心,相比于爱上于连,她更像是狂热地迷恋上了自己理想的爱情模式,浪漫的英雄主义不应当消磨于生活的柴米油盐,于连的死或许才是玛蒂尔德追求英雄的爱情下最浪漫的休止符。
四、于连:权力之爱
为了使人物形象完整,司汤达会追溯到人物幼年时期。在于连十四岁时权力就在他心中埋下了种子,在维里埃尔建造的教堂,对小镇青年于连来说已经称得上雄伟壮观了,而那四根壮美的大理石柱子便在于连的心中埋下了权力的种子。
“天下有这许多美人,我为什么不能被一个美人所爱?譬如拿破仑幼年的时候,还在微贱的境地里,然而那个光辉灿烂的波牙利夫人便看中了他。为什么我不如拿破仑呢……”从幼小的年纪起于连就梦想着可以用自己辉煌的业绩引起巴黎漂亮女人的注意,于连的反抗和野心由此可见一斑。
于连的心理是极度敏感细腻的,是自尊和自卑结合的矛盾体。并不富裕的家庭和从小成长的环境让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与富人的差距,自卑深深扎根在他内心深处。但相比周边同一阶层的人,于连学习和读书的经历让他自动划开了和周边人的差距。在于连最开始出场前,有一段其父亲对他的介绍,在父亲眼里,于连不能从事体力劳动,只知道看书,性格孤僻内向,父亲和周边人的不理解加深了于连的敏感。敏感走向极端就是自尊,于连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在没有母亲照顾的情况下长大,所以他对女性的认识是空洞的,他的父亲和兄弟也对他有敌意。这种家庭环境,使他无法感受到家庭的温暖,从内心感到孤独,而唯一能治愈他这种孤独感的是书籍。幸运的是,当地的一位神父主动提出教他拉丁文,他知道牧师的前途是光明的,想试一试,这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他童年的缺憾。当得知市长的家人邀请他去当家庭教师时,于连的第一反应就是“和谁一桌吃饭”,而不是了解薪资待遇,可见在他心里,是认为自己与下人不同,并且需要他人肯定的。而幼年丧母的经历,使他对女性情感的认识存在偏差,为最后的爱情悲剧埋下种子。
根据当时严格的封建等级制度,于连是不被允许爱上一个贵族妇女的。然而,他的叛逆精神和野心藐视一切,他大胆地攻击贵族社会,尤其是在爱情方面。他相信“人们永远不可能在不平等的条件下相爱”,一进入市长府就大胆地、不受约束地追求德·雷纳尔夫人……他从德·雷纳尔夫人的卧室里走出来,“像一个从阅兵式上回来的士兵”。对于连来说,这一行动不过是将哲学思想付诸行动。他的爱完全是野心的结果,是一场占有的狂欢。作为对市长无礼行为的报复,他曾发誓要“打碎他的脸”,复仇和占有是于连对德·雷纳尔夫人最初迷恋的本质,是平民阶级对资产阶级及封建压迫者的“敌意和罕见的骄傲”。最初连于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在这样野心激起的感情下,也藏着几分真心的意味。在进入上流社会的过程中,于连怀抱着敌对的态度,把爱情上的进展看成在战争中取得的战果,这样的心理显然是失衡的。后来当于连被夫人的信揭穿,冲动报复进入监狱之后,他从权力和野心中倏然清醒,意识到在上流社会中他这样出身卑贱的人是不被允许存在的,他全部所拥有的只有德·雷纳尔夫人的爱,他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内心。
如果说于连对德·雷纳尔夫人始于野心的追逐下还隐藏着几分罕见的真心,那于连对玛蒂尔德的爱情就是于连在权力追求上的更进一步,想反叛贵族社会的愿望驱使着他对玛蒂尔德发起了“进攻”。一方面他因为自己脆弱敏感的心备受折磨:“我必须跟她闹翻,在一开始保卫我的自尊心的正当权利时闹翻,比起等到以后去击退那些轻蔑的表示时才闹翻,不是更好些吗?”所以他粗暴地顶回玛蒂尔德的贵妇人口气的对话;在于连看来,“我越是对她表现得冷淡和恭敬,她越是要跟我来往,这样做很可能是故意的,是假装;但我出其不意地出现时,我看见她的眼睛亮起来了”。另一方面,于连也在和玛蒂尔德的关系中靠近了权力,获得了金钱和地位,又一步刺激了他的野心。在最终他终于得到玛蒂尔德的爱情凭证时,于连激动地发出:“我呀,一个穷苦的乡下人,我居然得到了一个贵妇人的爱情”,“自从我有了这封信以后,便是与侯爵平等的人了”,“我战胜了柯西乐侯爵”。从这些语言中不难看出玛蒂尔德的爱情对于连来说更像是在上流社会得到肯定的证明,满足的是他渴望得到权力的野心。
于连的两段情感都开始于权力和野心,最后当他醒悟之后才意识到德·雷纳尔夫人是他深爱的人,但这段始于权力与野心的见不得光的爱情,还是不为世俗社会所容,在让人窒息的阶级壁垒和社会压力下,这朵爱情的玫瑰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枯萎。
五、结语
于连与德·雷纳尔夫人、玛蒂尔德三人的爱情开始于于连的野心,上流社会的光怪陆离深深吸引着他,他通过爱情满足自己的征服欲,而德·雷纳尔夫人和玛蒂尔德则通过这段地位悬殊的爱情对抗着那个压抑黑暗的时代,实现自我觉醒。无论是于连夹杂着权力、欲望与野心的爱情,德·雷纳尔夫人逐渐实现自我觉醒的爱情,还是玛蒂尔德具有浪漫色彩的中世纪英雄式的爱情,在那个黑暗的、阶级分化的社会下都无法存在,就像在真空中的玫瑰,注定会枯萎。
①杨晓莲,郑警予:《从〈红与黑〉看三种不同的爱情观》,《新乡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5年第4期,第80—84页。
②范呈彬:《激情与虚荣——论〈红与黑〉的两种爱情》,《新乡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第115—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