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频声波
2022-08-08黄水成
黄水成
一
感觉很远,起码隔着几条街,突然飞出无数把刀来,细细密密,像一场不透风的雨,凌空扑来,无比凌厉,方圆之内,无一幸免。
这场“刀雨”是一场持续的音爆,不远处像在进行一场快意的狂欢,他们的声音像刀子,随意扎人。所有路人都被无端卷入,那高频振荡波,仿若看不见的暗器,令人无助、绝望。
越来越激烈,感觉一时难以结束。我像只习惯于冠层的兽,来到充满变数的地面上,一阵阵心慌。汽车呼啸而过,那些年轻飙车手不时传来一声长啸,像一支支冷箭从耳边嗖嗖地穿过。此时,我希望有一张盾,或者有一堵墙来堵住这汹涌而嘈杂的世界;甚至希望有个隐秘的洞,一个铜墙铁壁般安全的世界。
路过和平路桥头才发现,小公园两边各摆一个大喇叭,原来是有人在街头表演。
那人失去了一条腿,拿着麦克风在唱歌。他还有个失去双腿的同伴,坐在地上,摇晃着上半身,唱得比他更用力。这只是开场。在他们身后,还有几位同伴,轮番上阵,再经过两台高音喇叭全频放大。
这样的声响,引来大批路人围观。为了生活,他们唱得脖子青筋暴突,似乎要让歌声飙过天际。开始有人朝捐款箱走去,他们越发努力地唱,频频向人群鞠躬致谢。
我向来不当看客,那天却站在街头拐角处静静观看他们好一会儿。他们以柔弱身躯面对坚硬现实,声波成了他们最强势的邀约。眼前在这高楼林立的街头,四面高墙形成了回音壁效果,整个和平路小区被高亢的声音吼成了一个高音喇叭,嗡嗡地响。除了唱歌,他们还分享励志小故事。他们懂得抱团取暖。就像海边的红树林,他们不但要面对日复一日的命运潮汐带来的风浪侵袭,还得坦然面对生活中致命的高盐海水,手拉着手,连成一片,一起抵挡生活的风浪。
每一种为生活所做的努力都是值得敬畏的。
但我怕吵,尤其怕这高爆之音,我赶紧躲开,躲回高楼里,那里才是我安全的岸。推开门,刚好看见科室的同事们正聚在一起说话。他们的声音虽比刚才街上练摊的低得多,属于正常音量,是多数人能接受的分贝,然而,我依然感到就像无数的荆条抽打过来,让我浑身不舒服。我无法正常思考,只要他们一说话,我就感到整个科室都是一个环绕的音箱。街上是大音箱,科室是小音箱。但不论是大音箱还是小音箱,此时我希望安静,需要一个让我感到清静的地方。我在他们的声波包围下放弃工作,逃离现场。
世界到处闹哄哄,我又能逃到哪儿去?科室是我工作的地方,离开,意味着离岗,长期的离岗等于失业。我得像一个战士守住自己的战壕,任人狂轰滥炸,至死不离。
二
单位对面街新开一家超市。
开业那天,鲜红大拱门立在街面,两排鲜花向街面左右延伸,还请来舞狮队助兴表演。两位花哨女郎拿着麦克风先暖场,她俩又扭又唱,好好一首歌被她们唱得七零八落。接下来另一位瘦如衣架的男生登场了,他操着一口地瓜腔,嘶吼着现场抽奖与开张打折,那些变形的音节,经店门口那两台高频喇叭极限放大,一下成了难以接受的音爆,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而围观的路人却不辨真伪,都扑上前去抽奖和互动,一时间,半条街闹成了菜市场。
这爆破般的嘶吼就像一把把刀子,任意扎向四方,极度暴力。想到楼下跟他们交涉一下,想想还是忍了。我不能在开业当天去败人家的兴,我想,开张过后就该结束了吧。谁知第二天,一切照旧。促销活动依然火爆,这可把我弄惨了,每天对街的喇叭一开,就感到有人拿着两个槌在我耳边恶狠狠擂鼓,而且是毫无章法快意宣泄般地乱敲。我脆弱的耳膜被无端的声浪一下又一下地冲撞着,太阳穴突突狂跳。伴随耳鸣、胸闷,我陷入焦躁不安中。
不行,我不能被这无端的高频噪音打乱节奏。第三天,对街喇叭一开,我便上门。我告诉超市老板,我是对街大楼的记者,这两天在他高频喇叭的袭扰下,我像条缺氧的鱼,昏沉沉地浮在水面上,案头的稿件堆积如山,却一秒钟也静不下来打理它。超市老板迟疑地打量我好一会儿,惊讶地说自己还是头一回被人上门投诉,应该是我过敏反应。我再次坚持要对方关上喇叭,实在太闹了。他笑眯眯地把音量调小,并让我体谅,让他把最后一天促销活动收尾一下。
听到“收尾”,我仿佛看见曙光,虽未即刻恢复平静,但收尾后若能结束这恼人的噪音也就罢了。三天的促销活动果然结束。多日堆积的稿件让我心乱如麻,直到翌日晌午放学时,才总算有了头绪,正准备赶稿,超市的那对大喇叭却再次炸街。我站在四楼望去,它们一左一右地立在店门口,正对着无尽的空中发出震天的嘶吼。
我咬着牙,再次上门,提醒超市老板信守诺言。
出乎意料,超市老板一脸凶狠,责问我,为何整条街的人都没人说他闹,唯独我和他过不去,是存心不让他活了还是怎的。我不和他吵,叫了城管来执法。
见到城管,超市老板立马赔着笑脸,把喇叭关上。
可城管前脚刚走,他转身就把喇叭拧开,甚至比之前的音量开得还大。
我再次请求城管执法。
再次看到城管,他迅速关上喇叭,搬回店里,笑脸迎向城管。
经这么一折腾,终于都安静下来。
然而我也该下班了,只好等下午再来赶稿。可是下午还没到单位,远远地便听到大喇叭的叫卖声,走近一看,超市老板很悠闲地坐在店门泡茶,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我上前,请他行行好,消停消停,还一街人耳根清静。
可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一边继续泡他的茶,就像对着远方走神一般把我忽略了。想找他理论,我发现就我一个人实在太孤单了,想叫上几位同事增援,同事们却劝我算了。有人说,黄哥你耽搁的是工作,超市老板耽搁的是生活,他岂能不和你拼命?
我转而想找几个沿街邻居一块来说理。刚才还在观战的他们,远远地看到我走来,都纷纷回避。我干脆找几个路人一起来评理,结果他们也都躲得远远的。在这嘈杂的马路上,我没有同盟者,我和超市老板论战成了一出独幕剧,而他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忽然明白,我和超市老板是两条平行线,谁也干涉不了谁。我想起前些年附近那间酒吧,总是劲歌热舞彻夜不停。这可苦了临街的居民,报警、热线投诉甚至上门撕扯,各种交涉。每天早上路过那间酒吧时,都得小心跳着走,地上到处是他们一夜对垒的碎玻璃碴。惹了众怒,这间扰民的酒吧很快就查封歇业。如今面对超市老板的喇叭,只有我孤身奋战,我叫不来同事,也唤不来沿街邻居,更叫不来一个路人,我俨然成了“闹事者”。
我只好再次叫来城管。可是昨天的一幕重演,城管刚走片刻,超市老板立马把喇叭音量放大。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最后,那两台大喇叭被端走。我心下大喜,暗叹万事大吉,谁知到了晚上,喇叭声又响彻半条街。超市老板改用一台小喇叭继续炸街。
此时不要说赶稿,连同期声都难以听清。而我却必须按时交稿,在夜班编辑排版前,把稿件传到他手上。历经千辛万苦,最后,我还是被一台小喇叭打败了。
三
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在《铁皮鼓》一书中描写了不愿长大的奥斯卡,他可以驾驭自己的声音,他的声音像激光一样,可以切割玻璃甚至钢铁。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用声音毁去他所厌恶的一切东西。奥斯卡的声音不只是文学想象,真实的声音一样可以杀人,次声波就是一把听不见的威力无比的刀。1890 年6 月,“马尔波罗号”上的100 多名船员就死于风暴与海浪长时间摩擦所产生的次声波。实际上,不仅次声波,音量本身就是武器,超过一定限度都是致命的刀。高频声波同样令人致命,一次普通的爆破足以让人失聪,一定当量的爆破所产生的声波,甚至可以无坚不摧。人类自身所能适应音域有限,人耳能听到的声音只在20—20000Hz的范围内。实际上,听觉好的成年人也只能听到30—16000Hz 之间的声音,而老年人音域更窄,通常在50—10000Hz 之间。
其实,不要说超出范围,区间边沿本身就像一个禁区,就像一个运动员的极限,它是峰值,无法逾越。区间的上限和下限就是两极,那是人类自身的悬崖。飞机引擎的油门推至每分钟一万转以上时,就有令人失聪的危险。有次飞机试车,大家都捂着双耳躲得远远的。茫然四顾,唯有我这个新兵傻傻地站在机械师身旁。机械师是不能离开的,他要通过手语和座舱内的中队长交流引擎的状态。记得当时他还示意我离开,而我却吓呆在一旁。引擎像一场持续的爆破,就在耳边,四周不断发生爆破,感觉这个世界正在被某种东西撕裂,地面在震动,有条无形的裂缝逐渐扩大,四周正在塌陷。这时,有两根很细又很硬的铁,朝着耳蜗恶狠狠地猛扎下去,一阵锥心的疼痛过后,忽然感觉世界安静了。待试车结束时,我和机械师陷入短暂失聪状态,喊得声嘶力竭都不知所云。
长期处在超过60 分贝环境中很容易让人神经受损。而引擎能轻易发出超过110 分贝的强音,开加力时甚至超过140 分贝。那些长期受高频洗劫的机械师,听力下降尤其明显,耳鸣、弱听甚至失聪。我发现所有的机械师说话的音量都偏高,机械师从背后喊话时,会突遭棒喝般冷不丁地吓一跳。长期在音爆中工作,机械师的低音频已失效。生活中,老年人语言交流成了费力的叫喊,让人无比难受,其实就是他们的音域已经变窄所致。
我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待就是十几年。虽然我的音域未明显变窄,但长期受高分贝洗劫让我的神经变得尖细,像一根紧绷的细绳,无比脆弱,进而对一切尖锐刺耳的声音高度敏感。我需要一堵墙,一堵隔音墙,让我的世界安静下来,我才会感到安全。
然而,在城市中,很难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到处都有手机、车辆和工地。甚至是空调、冰箱这些看似静音的家电,它们的声波可能都超出40 分贝。我们生活在机器包围之中,它们的声响如潮汐,我们都活在噪音的汪洋中。
夜里,我常被楼下的水泵增压电机吵醒。在白天,几乎感觉不到这电机在运转,到了深夜,它让我无数次从梦中醒来。整个居民楼,我从未听其他人说它闹,它并不影响其他人。我也没能为一台水泵而离家出走,只好在备受折磨中尽力适应。
实际上我无法适应。
相反,我的神经被越磨越细,越绷越紧,开始变得焦躁,继而失眠。我在黑夜里数数,从1 数到1000,又从1000 再数到1,眼睛睁得像鼓凸的鱼眼,睡意全无,黑夜在我眼前大面积地塌陷。我清楚地知道楼上的男人醒了三次,对面那幢楼的第三单元夜半开了五次铁门,马路对面那家酒吧下半夜有人耍酒疯——朝街上砸了三个酒瓶子,紧随着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我甚至知道窗外那棵榕树上,5 点20 分传来第一声鸟叫。漆黑的夜,如澎湃的潮,不断地拍打我的岸,我彻夜无眠,始终没迈进梦乡的大门。梦也需要一个不被打扰的安全地方,我回不到安全的梦境里,我在嘈杂的世界中战战兢兢。任何一个方向都可能射来一支冷箭,犹如这无端的声音。谁都可以制造噪音,而我却无从防范。这个世界,每个人都在表达,每个人都有无穷的诉说,一秒钟也不安静。
四
又是一个百鸟归巢的黄昏。超市老板悠闲地坐在店门口泡茶,我则直直朝他走去。
他先是一惊,继而抬头,眼光恶狠狠地扫来。我快速迎上前去,目不转睛地直视他。我们像两头对视的狼。
超市老板的眼神先闪了一下,很快就燃起了火焰,他气很盛,越烧越旺,想把我点燃。
我偏不,我很平静地看着他,回他一片深不见底的汪洋。我不和他见真招,让他每一拳都打在棉花上。
我也决不退缩。高手过招,全在气势上,就看谁先泄气,哪怕轻微闪一下,也能让人洞穿破绽。以他那气焰熊熊的样子,我知道他扛不多久。
但我不恋战。我大步跨进他的店里,纵情浏览店里的布局。生鲜区、果蔬区、冷冻区、杂品区,一目了然,展架上的东西整齐划一,明细清楚,看得出超市老板经营得很用心。我在冷冻区东挑西看,仔细翻看,发现这些酸奶、奶酪、速冻水饺还有冰激凌都存放已久,只好转到果蔬区再看看。发现这里果蔬也囤积得厉害,香蕉和菠萝的柄蒂发黑,火龙果和脆桃软塌塌的,苹果和梨的表皮起皱了……
我像个无处打发时光的家居主妇一般,在商超里徘徊良久。超市老板没跟进来,但我知道他会像扫描仪一般盯着我。他果然挪了一个位置。我从他那不安的眼神判断,他一定很忐忑,在我出手之前他拿不准主意。我与超市老板并非死敌,何至于水火?其实我只是想来看看,并顺手买点水果。那天,我选了一串无籽青提,再挑些草莓,外加一小袋桑葚。过磅、结账,我拎着那袋水果故意在超市老板眼前晃了一下,他侧身给我让路。
我走出店门时,突然转身盯着超市老板说:“经营方式不对,又没特色,天天大喇叭炸街,不如开直播专营。”还没等超市老板反应过来,我早已远去。
我以为自己仙人指路般的点拨,即便不能和超市老板有默契般和解,起码也不应该再用大喇叭天天对我狂炸。其实静心一想,超市老板不顾我的感受,我也不顾超市老板的死活,这不是出路。我想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设身处地地为他想招,让他不开喇叭还能生意爆好。
事实正相反,超市老板依然如故,他的大喇叭比旭日东升还准时,店门一开,音量全开。一条街的人都陷入他的高频袭扰之中。我遇上一个顽石般的超市老板。唯一的变化,是他不再远远地看到我时就丢来恶狠狠的目光。
人在极端环境下,容易产生强迫性适应。听朋友说,她婆婆去世后,连续7 天的哀乐让她麻木,甚至成了日常背景音乐,最令她吃惊的是,过后在家炒菜时竟不自觉地哼出来,并且以一种很自然的放松状态哼出来,此时的哀乐只是她记忆中一曲很平常的音乐,并不沾染任何感情色彩,直到她老公大喝一声才让她惊醒过来。
那些天,我也强迫自己心静下来,适应这闹市般的环境,甚至希望自己能对超市老板的喇叭充耳不闻,就当它是风声、雨声或山洪一般的自然界声音,成为无可回避的生活中的背景声。可是不行,只要超市老板的喇叭一响,我就瞬间遭电击一般,继而感觉有两只蜂,扇着高频双翅,在耳边嗡嗡响个不停,我日渐变窄的音域再也承受不起这高频音爆的洗劫。再转身看看同事们,这帮年轻小伙子终日在超市老板喇叭的轰炸下岿然不动,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似的,嫌吵时顶多戴个耳机,把自己封起来。
我也尝试把自己封起来,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到适中,一下便与外界隔音了,但很快就觉得耳膜生疼,摘下耳机后许久听不清别的声音,觉得到处都有回声。看来人与人之间有器质性的区别,谁也成不了别人,甚至成不了过去的自己。我不死心,在酷狗点开《梁祝》,吕思清那把小提琴刚拉响,瞬间感觉有股力量一下攫住我,仿佛迎面吹来一股很清新的风,昏沉沉的脑门一下清醒过来。在小提琴的倾诉下,超市老板的喇叭逐渐远去,心境开始平静下来,我用自己喜欢的音乐稀释了街上的噪音,这时音乐和噪音泾渭分明,我正好安全躲在水清的泾河这边,躲在小提琴的优美琴声中,一点也不觉得闹。我调到适中的音量,让它刚好可以抵挡噪音的音量,在我耳边砌起一道清心的音乐墙,把自己从众生嘈杂中隔出来,很快便静心写稿。
在这嘈杂的世界,我永远摁不下世界的静音键,只能为自己构筑一道音乐墙,让我安全地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