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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狂风

2022-08-08王春燕

福建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红莓铁板狂风

王春燕

苏灵裹着一身苔藓绿睡衣,窝在薄被下,呼吸声起伏沉闷,似乎睡得并不安生。轻微的开门声传来,她的眸子瞬间张开,带着警惕。

“谁?”

“是我……”李珊声音虚弱,没有精神,但是依然是温柔的。苏灵伸手开灯。李珊穿着咖色套装,短发刚刚过耳,几缕刘海荡在眉角。突然的亮光让她眯起了眼。

李珊是苏灵的养育人,负责她的饮食起居。铁板城里有30 名孩子,没有父母,却都有各自的养育人。苏灵跟李珊感情笃实。李珊是一个情商、智商都非常高,且温文尔雅之人。其说话语调总是控制在一个令人舒服的音频区间,无论什么内容,都会让人听得如沐春风。不过,她亦是个极讲规矩之人,一向尊重苏灵的隐私。这样没提前通知就过来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李珊神情难掩焦急和犹豫,看了眼已经紧闭的门,深深吸口气才说道:“下周,你们是不是有狂风测试?”苏灵不解地点点头。“测试嘛……不用那么上心……”李珊小心翼翼,似乎在斟酌用语,可是刚说完这句话,她左腕上的手环就发出刺耳的“嗡嗡”警告声。手环迅速收紧,腕肘被勒得肌肉紧缩。李珊露出痛苦表情,嘴巴张张合合,最终还是闭上,没有再说什么。警报声解除,手环松弛下来。李珊额头已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苏灵被吓住。李珊回她一个安抚的笑,只是那笑太不自然,纯粹是面皮的扯动。“没事,我……”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遮住手环和红肿的地方,眼神游离几秒钟,才飘到苏灵脸上,与她对视,眸子里涌动着苏灵看不懂的情绪。

李珊支支吾吾,只说你继续睡吧,便脸色苍白地离开。突兀地来,又突兀地走。苏灵却还沉浸在那双清凉而忧郁的眼睛想要传达的信息里。苏灵看向自己的手环。这里每个人手上都戴着一个专属手环,似乎出生时就有。手环是智能护理医生,掌握着他们的身体状况。如果有个头痛脑热,手环会闪现红光,提醒要及时就医。可刚才,李珊的手环几乎要勒断她的静脉,简直是谋杀。恐惧从五脏六腑延迟地尖锐地漫溢出来,让她久久无法动弹。

“测试嘛……不用那么上心……”

这句话如一段魔咒,在脑海一直回荡。

下周的测试其实非常重要。他们每个月、每个季度、每年都要进行狂风测试,还要排比成绩。苏灵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这让老师对她偏爱有加。她已经通过了9 级狂风测试,如果这次能顺利通过10 级,将会是班级第一个毕业生。

毕业生可以离开这个封闭的铁板城,到外面世界生活。外面世界有阳光、青山、溪流,还有很多花卉和动物,是天堂般的存在。不像铁板城,四周被铁板紧紧包裹,终日不见蓝天,只有人工光源泛着清冷。但是,李珊的诡异言行让她心怀芥蒂。这是在提醒她不要通过测试吗?为什么?她拿到毕业证,作为养育人的李珊也会受到褒奖。李珊为什么要阻止?

继续躺回床铺,却无法入眠,思绪被拉扯得七上八下,越琢磨越乱,就像那些不断从空气通风口漏出的沙子,总是给桌面、地板甚至床被蒙上污秽,擦也擦不净。苏灵坐起来,缓了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睛。看看时间,离早餐还有半小时。从来没觉得半小时这般漫长。口干舌燥,端起水杯抿了口水,却喷吐出来。水杯里竟然也有沙子。

食堂极其简陋,地面总是油乎乎的,走两步就黏鞋底。苏灵因为成绩优异,获得一些特权,可以进入包厢就餐。她从食堂窗口打上几份绿油油素菜和一份主食,在其他同学艳羡和嫉妒的目光中,走入包厢。包厢里铺着象牙白瓷砖,打理得很干净,灰粉色沙发坐下去软软的,椭圆形餐桌上还摆着黄金柚、椰梅、红莓葚等高档水果。她忍不住先拿起一颗红莓葚放进嘴里,一股酸甜瞬间充溢口腔。这时,包厢门打开,汤雷走了进来。

这个包厢并不是苏灵专用的。他们班通过9 级狂风测试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汤雷。汤雷高高壮壮,左眉末端天生上挑,有股放浪不羁的劲儿。可实际上,他为人非常谨慎,言行举止仿佛被规尺量过似的,板板正正,挑不出什么差错。见到苏灵,他礼貌性地打声招呼,寻了个离她不远亦不近的座位。他的伙食以荤菜为主,肉骨汤更是每餐必备。据说,这是他的养育人李庆邦特别规定的,吃啥补啥,有助于增强体格。

他先把其他饭菜吃完,最后停顿良久,才开始用汤匙搅动肉骨汤,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去,吃得特别勉强。苏灵挺佩服他的毅力,却也庆幸李珊对她没有什么变态的要求。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相处一向平淡,甚至有种微妙的竞争状态。汤雷特别刻苦努力,苏灵却天赋异禀。他们犹如两棵树苗,一个拼命地吸收阳光雨露,按照步骤一步一个脚印地成长,而另一个基因里澎湃出的生命力,即使在无光暗夜里,也能开枝散叶,小有气象。汤雷比苏灵整整晚了一年,才晋级9 级,追逐得异常吃力。他有预感,下周的测试苏灵很有可能冲击10 级,周围的人对此也议论纷纷,深信不疑。

李庆邦已经把他的训练强度调整至最大,他的身体潜能被开发得接近饱和,但是跟苏灵比起来还是相差甚远。昨天,李庆邦焦急地来回踱步,神神道道:“你一定要成为第一个成功毕业的人。没人会在意第二名,没人在意!”这无形中带给汤雷巨大的心理压力,无处排解的情绪在面对苏灵时,虽然刻意隐藏,也依然像被扎破的气球般,丝丝缕缕泄着气。

“你猜,如果成功毕业,我们会怎样?”苏灵感受到汤雷的敌意,却还是忍不住问出来。汤雷噎了一下,轻咳几口才顺过气来,脸色已变得铁青。这是故意在我伤口上撒盐?汤雷抬眼,定定直视苏灵黑色的眼眸,试图寻找其间的恶趣味甚至嘲讽。

“万人拥戴,被视为英雄、榜样。鲜花、掌声、荣誉……”汤雷继续搅起肉骨汤,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喜悦。这些离自己都太遥远,只要苏灵还挡在自己面前。

“高处不胜寒,不觉得吓人吗?”以前,苏灵跟汤雷有着相似的想法,可现在,李珊在她心底播下的怀疑,已悄然发芽,无法忽视。她想再去找李珊问个清楚,但养育人的住地不是随便能进的。况且苏灵太了解李珊,如果能说,她当时就会说个彻底。

汤雷听完苏灵的话,不可思议地坐直身子,满脸的不认同。她说的什么话?!是在质疑狂风测试吗?苏灵一头又厚又软、黑色流苏般的长发轻微摆动,目光下垂,有些凉薄的唇形紧紧抿起。自己怎么了?想在汤雷那得到什么共情?她越发感觉到包厢的密闭和沉闷。不仅包厢,整个铁板城都犹如死水般让人透不过气。

苏灵和汤雷交谈的同时,养育人食堂也弥漫着一股诡异气氛。大家交头接耳,小心议论着一则惊天消息。李庆邦越过神色各异的人群,来到包厢。他跟李珊沾两个孩子的光,也拥有独立包厢。包厢是黑白色调,单调简约,缺乏烟火气。他窝在柔软的真皮沙发里,却并没有动筷。李珊,真是个傻子、疯子。值得吗?不管怎样,这对自己都是有利的。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又雀跃起来……

周一的狂风测试终于到来。苏灵在家坐不住,便提前来到测试点。说是测试点,也只是一处宽敞的屋子。门紧闭着,冷冰冰的,散发着铁锈味道,犹如一只沉睡的野兽正在闭目养神。没有人真的喜欢这里。里面除了狂风沙砾,什么都没有。以前对于这个地方,说不上讨厌,现在却多了一层难以言说的情绪,一种毛毛的,让人想逃开的情绪。

正当她在发愣的时候,一个高大人影走过来。她回过头,发现是汤雷。汤雷眼底充满血丝,礼貌地打声招呼,排在了苏灵后面。沉默开始蔓延。

汤雷对苏灵的感情一直很复杂。嫉妒是主流,但主流之外又有很多条支流。苏灵性子不是很活跃,但身上有股子飒爽、强悍的劲儿,犹如一株簌簌草,有风的时候叶片全部打开迎风而立,无风时便会收拢、静默,独立却又不过分张扬。汤雷刻意不去看她,却又忍不住去看她。

缄默和尴尬快到达冰点之时,同学们也陆陆续续到达。大家都很焦虑自己接下来的测试,嘈杂的说话声卷着情绪,忽高忽低,扬起又落下。苏灵从口袋里拿出几颗红莓葚,酸甜汁液溢满口腔,缓和了些她的烦躁。

养育人聚在不远处,看着这群半大不小小兽般的孩子,神色复杂。他们偶尔交谈几句后,很快都陷入难以言表的沉默。苏灵用目光在养育人聚集的地方寻找李珊,却一无所获。这有些蹊跷。狂风测试,养育人都会陪同,很少有人缺席。尤其李珊一向严谨又守时,有次发着烧也坚持陪到了最后。苏灵脑子嗡嗡的,感觉身体的血液在一寸寸倒流,不好的预感挥之不去。

测试开始,黑黝黝大门打开,大家开始排队,一个个单独进入。苏灵踏进测试室,全身本能地汗毛直立,每一个毛孔都紧密着,准备迎接战斗。狂风从一级一层层往上加,苏灵头发、衣摆剧烈摆动起来。狂风室里种满簌簌草,漫过小腿肚。这是一种极其抗风的植物,每片叶子簌簌作响,犹如吹起号角的斗士。

狂风加到6 级时,细碎沙粒铺天盖地袭来。苏灵捂住口鼻,顿觉呼吸困难。又是这种濒死的感觉,灵魂仿佛坠入黏稠的黑暗,无法挣脱。口腔里残留的红莓葚味道,由酸变苦,苦得整张脸都扭曲成一团。她按下了手环上的呼救器。狂风骤停,一切又恢复平静。

虚弱地从测试室走出来,汤雷瞄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她苍白的脸露出淡得不能再淡的笑意:“下一个轮到你了,加油!”

汤雷微微点头,更加猜不透她的心思。她通过10 级了吗?

看着汤雷走进测试室,苏灵的笑意彻底消失。只扛到了6 级,这次,毫无疑问考砸了。

考砸了,李珊会高兴吗?

她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故意的。

汤雷这次却超常发挥,竟然顺利通过10级,成为第一个毕业生,引起一阵轰动。汤雷和他的养育人李庆邦被奖励,搬进了新家。李庆邦趾高气扬,嘚瑟得像只花孔雀。虽然大家都没见过花孔雀,只在历史书上看过几张图片。

苏灵依然在到处打听李珊的消息。自那晚之后,李珊人间蒸发般再没出现过。而所有人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对李珊闭口不谈。苏灵的恐惧日积月累,暗暗地波涛汹涌着。

她决定找时间去跟汤雷私下单独谈谈。

汤雷见到苏灵时,难掩讶异,局促地请她进屋,端出一杯热水。她坐到绣着金丝边角的棉布椅上,环视汤雷的新家。果然,宽敞和奢华了很多。

“我想见校长,你能引见吗?”

“校长……”汤雷明显犯了难。校长岂是能见就见的?铁板城就像一座学校,大家都称最高管理者为校长。说是校长,却从没给他们授过课,也很少露面。他是一个很神秘的,沉迷科研和信仰的怪人。西面最大的那栋建筑是科研楼,校长几乎天天泡在里面。

苏灵看出汤雷的为难,却执意等着答案。汤雷顺利毕业,校长一定会亲自接见他,她想一起跟去。

“你为什么要见校长?”

“李珊不见了。”

汤雷沉默,神情微动。

“你知道什么?”苏灵察觉出他的异样,猛地站起来。

汤雷眼神闪躲,沉默良久,才开口:“如果是为了找李珊,那你还是不要去见校长。我是无意间听到我的养育人说漏了嘴。李珊被处理了,校长亲自下的命令。”他的养育人李庆邦,是个嫉妒心极强、心狠薄情的男人。自己能毕业,李庆邦得意得很,喝了些白麦曲酒,就有些语无伦次。

“被处理了……”这几个字落入苏灵心里,毛骨悚然。

“为什么?!”

“不晓得。”汤雷是真的不知道。李庆邦觉察到他在偷听,脸色骤变,酒一下惊醒。接下来几天,他竟然谨慎得滴酒不沾。李珊的消失,汤雷不可能没察觉。只是,他也觉得奇怪,为什么感觉大家都在刻意回避这件事。这种压下紧张和骚动,刻意保持常态的气氛,非常古怪。

苏灵恍恍惚惚地离开,汤雷没有阻拦,也不想掺和。他是有些羡慕苏灵和李珊之间感情的。那应该是亲情吧,铁板城里凤毛麟角的奢求。而他与李庆邦之间,除了畏惧和疏离之外,实在寻不到什么温暖。李庆邦在为毕业典礼忙碌,而汤雷对接下来要去外面世界生活,除兴奋之外,竟然还感觉到莫名的恐慌……

研究所是整个铁板城的枢纽机构,没人敢随便靠近。那栋陈旧的小高楼,并不是铁板式的,而是砖木结构,规规整整,边角屋檐雕琢得奢华大气,犹如岁月洗礼后的苍老贵族,虽然残破但又保持着固有的尊严。

铁板城虽然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却有着严格的时辰规律。这个时候,应该算是“夜晚”,街道路灯已全部熄灭,绝大多数人已熄灯休息。一切都黑洞洞、静悄悄的。只有研究所第三层还有些亮光,那是校长办公室。

研究所大门紧闭,听说需特殊身份验证才能开启。苏灵把随身带的绳索往二楼屋角抛去,钩子一端咣当一声勾住一截突出木雕。借着绳子,利索地攀爬进二楼阳台。然后,用早就准备好的小铁片把紧锁的窗户割出可以爬进去的圆洞。她紧张得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痒得很。抿了抿干涩嘴唇,汗水在衣服上擦了擦,把切下的玻璃小心翼翼地靠在墙角,踮起脚尖,猫起腰,钻进室内。

室内比室外暗上几分,适应一下,才勉强看清里面的景象。二楼基本是一个没有任何遮掩和隔断的大厅,里面摆满各式各样的机器,显然是做实验用的。东南面隔出一小块空地,竟然种着红莓葚。红莓葚已然成熟,在葱翠浓叶掩映下显得格外红艳、诱人。她咽咽口水,顾不得晚餐都没吃,开始寻找通往三楼的楼梯。

大楼也有电梯,不过苏灵还没傻到闹出动静。楼梯窝在幽暗一角,很窄很陡,几乎没有坡度地直上直下,只能双手攀缘着前进。两侧扶手是铁制的,锈迹斑斑,显然很久没人用过。这应该只是逃生用的备用通道。苏灵爬上几级梯阶,蹭得满手心锈迹,越发觉得发痒难耐。坚持爬到三楼,头发和衣裤都蹭得脏兮兮的。

三楼明显亮堂得多。她躲到角落,手心狠狠擦几下衣服,那种折磨人的瘙痒感才淡了一点。突然,一阵咳嗽声响起。她心一惊,整个身子趴在地面,躲进阴影里。抬起头来时,却赫然发现前方一位头发全白的老人坐在轮椅上,正死死盯着她。

这就是他们的校长。校长面部松弛、皱纹纵横,几颗老年斑散在左脸颊和下巴处,目光却锐利得如一把猎刀,似乎能把人的灵魂切割得支离破碎。“胆子不小啊。”校长似笑非笑的声音,仿如芽苗从泥土里钻出,带着质问、顽强和一点点疲惫。其实,苏灵一接近研究楼,就被他发现了,之所以没有阻止,完全出于好奇。

苏灵,他是知道并非常关注的。她的成绩一向独占鳌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一届走出铁板城的人,应该是她。李珊啊,李珊,你真的坏了我的大事。

目光落在苏灵脏兮兮的双手上,情绪如潮水般汹涌半秒,又迅速压了下去。“丫头,跟我来吧。”他左手按动轮椅上的一个按钮,轮椅开始悬空,无声无息朝右后方宽敞、明亮的地方飘去。

苏灵警觉地站起来,犹豫、思忖几分钟,还是跟了过去。

三楼跟二楼一样,也没有任何隔断,不过家具很多,除了一张大大的办公桌外,还有一个土黄色的三人沙发配着不大不小的茶几。简陋。这是苏灵最直观的印象。不过,最吸引她注意的是沙发后面被巨大幕布遮住的地方。凸起的轮廓似是遮盖着什么体积不小的东西。

“坐吧。”校长说。

他长居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魄,让苏灵顺从地坐在沙发上,双手竟一时不知往哪摆。茶几上放着一瓶酒,竟然是黑麦曲酒,那可是比稀少的白麦曲酒要更为稀罕。

视线移到酒瓶旁边果盘上,十几颗红莓葚还黏着水滴。她不禁吞吞口水。起先高度紧张,顾不得饥饿,现在暂时放松些许,肠胃便开始咕嘟咕嘟叫嚣。

校长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品着,酒香浓烈,似羽毛般浮动起前尘往事。他眼皮微微下盖,停留几秒,才缓缓抬起,浑浊眸子透出难以言语的清光。苏灵把手上最后一颗红莓葚吞进肚子,不仅饥肠辘辘的感觉被压下去,而且全身肌肉松弛许多,怦怦的心跳也逐渐恢复正常。

校长满意地点点头。看来,红莓葚里加的镇静剂起了作用。那本来是给自己准备的,每次濒临发狂时都是救命药。可惜,经常服用,效果越来越差,这次竟然便宜了这个小姑娘。

“李珊在哪?”苏灵并没有忘记自己来的目的。

校长不明所以地笑了,但是笑意并没有抵达眼眸深处。“是个孝顺的孩子。本以为生活在这里的人,亲情会变得越来越麻木。”

“她还活着吗?”这句话终于吐出来,胸口闷痛。苏灵恐惧知道答案。

校长更加欣赏她。这孩子就像一只羽翼未满的雏鹰,站在悬崖,明明害怕得紧,还是开始挥动翅膀,准备最后一搏。

“她去了该去的地方。”

“自愿的?”

校长摇摇头,世界上哪有那么多自愿。

“你想去找她吗?”校长收敛起所有情绪,颇为认真地问。

“可以……”苏灵并没有思考很久。

校长再次看向她的双手,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手还痒吗?”

她抬起自己的双手,疑惑地看了看,回答道:“有些……”

校长点点头,竟然有些高兴。

“也许你会成为……”后面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思忖几秒转了话题,“今晚你先在沙发休息。明天,吃饱喝足后,我让你去找她。”

校长说完这些话,转动轮椅朝一面墙行去。那面墙感应后轻轻地左右打开,露出一间隐藏密室。苏灵只瞄到密室一角,似乎是一间装修非常考究的卧室。

夜深,灯灭。苏灵躺在沙发上却无法入睡。背后那块幕布仿佛一双昏暗眼眸,一直在盯着她。幕布后面时不时传出咕嘟咕嘟的水声,清冷、破碎又带着不属于这个空间的诡异。她尝试过撤下幕布看一看到底藏着什么。但是,用手去触摸才发现,那根本就不是布,而是一种类似布的有褶皱的金属,根本掀不开。

咕嘟水声没什么规律,忽深忽浅,好似某种呼吸。苏灵心绪又开始混乱,早晨来临,才囫囵睡了两三个小时。

早餐是简易机器人送过来的,荤素搭配,还有一小碟红莓葚。苏灵迫不及待地吃了几颗,情绪也渐渐再次稳定下来。

“校长呢?”

只有1 米高的机器人,有个圆圆的大脑袋和一双发光的大眼睛。它似乎听不懂苏灵的话,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像样的回答。

等了好久,校长才出现。他换了一身亚麻色长袍,有种肃穆的仪式感。校长带领苏灵进入电梯,来到二楼。

二楼窗户已用厚布窗帘遮住,室内在强烈灯源下亮亮堂堂,几乎连影子都印不到地面。几个研究员在机器面前忙碌操作着。见到校长进来,大家都激动并崇敬地打招呼,指着仪表盘上的数据汇报。

苏灵就像局外人般,被晾在一边,局促而紧张。时间在流逝,她的腿几乎要站麻时,校长才又“走”向她。研究员们的目光也随之都落在她身上,热烈而期待。

他们给她穿上特制的防风衣,腰部挂上急备的压缩饼干和浓缩水,然后带她到一扇铁门前。几人窃窃私语,再三确认数据后,才激动地把铁门打开。

苏灵犹如一只被围观的野猫,在众目睽睽之下,茫然地走进铁门。她回头去看那些人,他们在向她挥手,嘴里咕哝着什么,声音太小,听不真切。校长如一段朽木般坐在轮椅上,似乎被某种情绪笼罩着,越发苍老和执拗,直到铁门关上,也没有收回视线。

“校长,这孩子有些特别吧。”今年也有些特别,这已经是第二个破例送到外面世界的人了。

校长没有回答,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渺茫中又带些渴望。李庆邦私自给汤雷使用禁药,所以他才能通过10 级测试。汤雷的身体已经废了,不顶用了。唯一的希望只能赌在苏灵身上。如果还不成功,他没有办法再等下去了。无论用什么手段,寿命总是有限的。他已经150多岁高龄,活得太长,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吧。

铁门后面是一条200 多米的隧道,苏灵走到尾部,被一道石门拦住,然后一股强大气流从后背冲来,石门迅速打开,她被气流冲出去,石门又迅速关闭。

瞬间,漫天盖地的汹涌狂风沙尘包围了她。出于本能,她迅速俯下身子,往前爬行,想逃离这股风暴。可哪里能逃脱得掉?!极目所望,到处都是飞沙走石。呼吸开始困难,这种感觉尤甚于铁板城里的狂风测试,撕扯着人的极限。苏灵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原来,外面世界是这样的,简直堪比人间地狱。李珊一定知道毕业生的下场,才冒险阻止她。可笑得很,她最终还是来了,还是主动请缨。

暴风狂沙里,她像一株无助的野草,随时有被吞噬的危险。每次快被沙尘掩埋时,她都拼命挣扎出来,拖着脏兮兮的身体继续朝一个方向爬行。双手已经摩擦得鲜血淋淋,几个指甲盖已裂开,然而这些疼痛都比不得喘不上气来的千分之一。

爬了一天一夜后,她终于支撑不住昏厥过去,被黄沙迅速掩埋。

研究所里,监控视频变成一片漆黑。

“坚持了一天一夜,也算了不起了。”一个研究员边记录边喃喃自语。校长盯着屏幕,眼神黯淡下来。又一次期望破灭。他们无法在狂风下生活,无法重新回到原来的世界。这个事实,又一次深深刺痛了他。关掉监视器后,他陷入彻底、无尽的绝望和迷茫,生命的那丝星火也在寸寸熄灭。

两天后,校长因器官衰竭离世,铁板城失去主心骨,乱成一锅粥。养育人和研究人员大多出生于铁板城,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本就没太强烈。他们把校长奉若神明,甚至当作父亲来看待,一旦执念和信仰消失,原来的步调也就停摆下来。

李庆邦本就是野心极大之人,仗着汤雷为自己营造的地位,开始到处指挥,想要取代校长。不过,其他人也并没有太反感。长期以来的生活模式突然被打乱,每个人心里都是慌乱的,这个时候特别需要一个强势的人来告诉他们做些什么。李庆邦没有校长的心结,更喜欢待在铁板城里。他呼吁大家好好生活,在铁板城里永远待下去。

起先,这种想法遭到几个年迈研究员的反对。待取消狂风测试,孩子和养育人们得到解放,一片欢欣鼓舞声中,那些微词也都不值一提了。短短几天,铁板城如进行了一场革命般,已彻底改朝换代。

这一段时间,汤雷越发觉得身体疲惫,浑身乏力,甚至半夜狂咳不止。他心下有着不好的预感,却不敢深想。李庆邦俨然已经成为铁板城的新任校长,对他也渐渐疏远,甚至几乎不闻不问。汤雷对生活极度绝望,反倒对苏灵的去向还心怀牵挂,几次溜进研究所询问,研究员们却都矢口否认见过她。不过某次,一位上了年纪,走路有些瘸,戴着眼镜的研究员悄悄把他带到三楼。他左右看看确定无人,输入密码开启了沙发后方的铁制幕布,幕布后面是一个一米来高的透明营养液罐。汤雷定睛一看,吓得差点摔倒在地。营养液里竟然有一个婴儿,身上插满管子。

“这是校长!他用自己的基因克隆了自己。信仰不会灭的!”老研究员几乎癫狂地硬要拉着汤雷给婴儿下跪,嘴里嘟嘟囔囔,念念有词:“我们必须回去,外面才是我们的家园!”其他研究员听到动静上来,劝了半天才把疯疯癫癫的老研究员劝走。

汤雷当然也被撵出去,从此不再被允许踏进研究所。那个婴儿最后会如何他不得而知,苏灵到底在哪里他也不得而知,他还能不能得到去往外面的奖励不得而知。太多疑惑,永远都得不到答案,却纠缠了他疾病交加的一生……

从死亡深渊醒来时,苏灵发现自己正身处山洞。一位长发女人低垂着头,在帮她擦拭手上的血迹。

“李……珊?”苏灵的声音气若游丝,没有任何劲道。

李珊惊喜地点了点头,终于醒了……

李珊给苏灵喂了点清水和压缩饼干,让她继续躺着,不要轻举妄动。苏灵小范围地动动脖子,观察周围环境。确实是个山洞,很深,手电筒在黑暗中撑起微弱光亮,狂风被挡在外面,洞内空气稀薄。她把目光重新聚焦到李珊身上。李珊的头发长长了很多,杂乱又毛躁,显然顾不得打理。苏灵的眼睛开始湿润,胸口酸楚得紧,又喜悦得紧。

待把她的手擦干净,李珊抬起眼,竟然笑了。“你的手,我的手,咱们幸好活下来了。”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委实难以理解。不过,校长也曾盯着她的手这样笑过,只是那笑掺杂着太多别的不确定情绪。而李珊的笑是纯粹的、简单的,没有杂质的,似乎人本来就该这么笑。

抬起自己的双手,苏灵第一次瞪大眼端详。好粗糙!皮肤上有很多肉眼可见的细孔。李珊把自己的双手也递过去,同样的粗糙,同样的细孔。

“这是?”苏灵彻底疑惑。

“呼吸系统的进化,神奇吧?不然,我们怎么会活到现在?”李珊似乎是卸下了在铁板城里的所有伪装,突然变得健谈起来:

2700 年,也就是100 年前,地球上陆续刮起几十万个特级龙卷风,3140 万平方千米的沙漠被狂风席卷,地球上所有沙子都腾空而起,发疯般呼啸至世界各个角落。人类只能躲在房间,窗门紧闭,不敢外出。时间仿佛被上帝折断秒针,鲜活被生生掐断,定格在了死寂和萧条。

科学家们分析不出原因,不,应该说是有太多可能性,反而确定不了哪个才是真正原因。有的分析说是因为全球绿植子代变异,丧失防御力,造成沙土化;有的认为太阳的螺旋能量在削弱,导致气候出现极端;民间还传言,地球为避免老化在进行自我整理,已然脱离科学范畴,进入泛神学的领域。

人类设想过很多次自己的结局,核爆炸、战争、疾病、病毒,却从来没想到会是一场风。半年时间,几亿人因缺乏新鲜空气被活活闷死在家里。有些人破罐子破摔,打开了门窗,却很快被沙土灌满口鼻,死状更为凄惨。

两年后,人类濒临灭绝,最后只有藏身于一个密封铁板基地的小部分人生存下来。这个基地原先是作为军事机密而存在的,有绝对防御性,更重要的是有高精密的空气过滤系统,可以让密闭空间有氧气供应。不过,这个地方只够500 多人使用。那些挤破头才拿到通行证的,当然非富即贵。其余没有办法进去避难的人都死去了。没错,最后人类只剩下500 多人依然存活着……

铁板城是人类逃离自然灾害沙尘狂风的“挪亚方舟”。校长原来就是科研专家,而且背后有资金庞大且有军方背景的家族支撑。他统领铁板城近百年,热衷于科研和实验,提取人类优秀基因合成后代,再培养这些后代去适应狂风环境,梦想重返原来世界。

“我们其实是人工合成的……试验品?”苏灵不敢置信。

“我是第二代,而你是第三代。”李珊肯定地点点头,没有任何模棱两可,“你们每天都在测试、锻炼体能。优秀者会被送去外面世界进行试验。第一代全军覆没。第二代,能力差的人幸运地被留下来变成你们的养育人。”没错,她是被淘汰的,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可偏偏苏灵能力卓绝,太过扎眼。李珊冒着生命危险进行提醒,却被校长察觉。本来,她是要被处决的。苦苦哀求校长,把她送来外面世界自生自灭。他竟然答应了。更没想到的是,她的呼吸系统在绝境中被激发进化,活到了现在。

“手部毛细血孔在狂风环境下,竟然产生了呼吸功能,细微孔眼有效阻止沙尘进入,却又能保持空气通畅供应。身体真是神奇!对了,手环我已经替你取下来毁掉,它是一个小型监视器。”取手环非常复杂,不过也没必要对此解释太多。

苏灵久久不语。李珊明白她有太多信息要消化,需要时间。

“你的呼吸系统刚刚觉醒,还很脆弱。我们暂时待在山洞里,不过这里空气已越发稀薄,支撑不了多久。咱们早晚要出去。”李珊说完这句话后,轻轻拍拍苏灵的肩膀。苏灵苦笑,始终还是无法看到希望。“出去以后,我们能去哪呢?漫无边际的风沙,水和食物也有限。”“你先好好休息,到时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李珊所说的东西,在洞穴外面,要在狂风中走上好久才能到达。几天休整后,刚踏出洞穴,再次迎接狂风,一刹那痛彻心骨,适应后却觉得并没有那么糟糕。她竟然越来越适应这种恶劣环境了。

这个世界的色调是黄色的,泥土般的颜色,狂躁不止。“到了!”李珊沙哑的声音响起,又很快被狂风呼啸声淹没。苏灵抬眼望去,竟然看到一片绿意,那是簌簌草!它们还是拼命舒张着叶子,在狂风里摇晃又屹立不倒。苏灵鼻头发酸,眼眶却越发干涩。李珊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大胆往前走。那片簌簌草越发清晰,浓绿里竟然还有几抹红。“竟然是红莓葚?”苏灵惊讶又兴奋起来。

“是红莓葚。它也在进化,夹杂在簌簌草里活了下来。这些应该是曾经的实验人带出来的种子成活的。那些人不知所踪,也许都埋在了黄沙底下。有这些红莓葚当食粮,我们才有可能活得更久些。”李珊摘下一颗红莓葚递给苏灵。苏灵含在嘴里,虽然还有沙土的渣感,但味道依然是酸酸甜甜的。她站在狂风里,站在红绿相杂的希望之地,感觉到未来不再都是黑暗和无助的。

李珊避开苏灵视线,把正在干瘪的双手小心翼翼地遮掩住。有件事她并没有告诉苏灵。她进化的呼吸系统并不像苏灵那般完整和完美。她也是最近才发现,手部的呼吸细孔因为经受不住狂风侵蚀,正在老化。她依然是个失败者。不过这个消息,她打算继续隐瞒下去。能瞒多久,就瞒多久。苏灵脸上的神采如此动容,犹如一泓清潭般澄澈,越过泥泞和生死后,难得的澄澈。在苏灵变得更为强大之前,李珊决定要咬紧牙关撑住。苏灵不能失去希望!人类不能失去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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