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死亡和机器人
2022-08-06张锐
☉张锐
如果能和已逝的外公对话,俞佳霖想象,其中应该会掺杂着遗憾、爱与泪水。2021年的某一天,这位26 岁的图像算法工程师,决定将一个“疯狂的想法”付诸实践——用AI(人工智能)技术将逝者“复活”。这个只存在于计算机中的AI“外公”,将会有着与外公一样的性格、思维、声音,以及相似的面容。
几种已经成熟的AI 技术让“相见”成为可能。在他的笔记本电脑上,开源、免费的语言模型学习了外公生前的资料,训练出外公的性格与语气;语音克隆模型合成了外公的声音;“人脸再扮演”技术,把现有模板与外公的声音同步生成视频;而常应用于虚拟主播的“变脸技术”,将模板的脸换成了外公的。
最终,当俞佳霖在电脑上输入一个问题,经过多个模型的计算,一段AI“外公”的回复视频生成了。俞佳霖想不到几种技术叠加会产生怎样的效果,但是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与外公“相遇”。
怀着10 年的思念,他小心翼翼地敲下了第一句话:“猜猜我是谁?”
短暂的几分钟停顿后,电脑屏幕显示了一段视频,接着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外公”的声音:“你是谁不重要,生命是一种美丽的奇迹。”
爱
当俞佳霖试图告诉外婆自己的想法,外婆显然无法理解这项人工智能计划。外公是家庭聊天的禁忌,偶然的情况下,家人会短暂地提及外公,但很快就默契地陷入沉默。
外婆有时在屋子的角落里偷偷哭,她把相册放进储物间,外公的信件和诗还摆在他去世前的位置。外婆责怪佳霖在外公去世这么久后,还要看外公的照片,她却清楚地记得照片背后的每一个故事。外公不再是那个严厉、守规则的老人,他年轻过、叛逆过,追求女生时讲着土味情话,给外婆的信琐碎而温柔:“想到了你最爱吃的东西,我带来一些。我期待和你下一次见面。”
外婆从未停止,也从未向他人诉说过这种思念。最后,外婆把资料拿给他,犹豫着,希望佳霖替她问句话:“我们在这边挺好的,你不用担心我们,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俞佳霖后来意识到,自从外公走后,“外公”这个词总会引起家人的伤感。俞佳霖提起外公,会被妈妈以眼神制止。但是,妈妈和姨妈的钱包里都放着外公的照片。
在家庭聚会时,外公的位置被保留了下来,餐桌上总会无意间缺一个位置。外公生前喜欢吃鱼,每每吃鱼的时候,俞佳霖总会想到外公。
俞佳霖搜寻着10 年前那些短信、信件与影像。他无意中在手机云盘里找到了外公生前的影像。这个因考试成绩优异而被奖励的手机,记录了俞佳霖初中时外公的录像,外公点评着鱼:“这个鱼还是要红烧,80 多块钱买来清蒸,味道洁洁淡,没味道。”另一段录像里,他责备俞佳霖:“你不要拿手机一直拍来拍去,去帮你阿弟端菜。”
俞佳霖感受到“一瞬间的震撼”,像是作为旁观者,重新经历了那一天,“我是怎么拍我外公的,外公当时有什么反应”。录入这些信息时,面对超过10 万字的文本,俞佳霖“努力避免去读这些内容”,“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录入文本的机器人,只是把这些字放到电脑里”。
当AI“外公”最终完成的时候,俞佳霖对外公的记忆已经复苏。青年时期的文字资料居多,为了更贴近老年阶段的外公,俞佳霖调整了比重。等待他的将是一个未知的答案,他有权力决定是否打开来看。
“即使实现幻想带来的快感只是那么一瞬间,我都愿意。”俞佳霖觉得自己做好了准备,决定“弥补以前的遗憾”。
死 亡
外公走时,俞佳霖正在学校参加期末考试。那是2012年,俞佳霖17岁。
这位“板正”的老人重规矩,做事一丝不苟,却对外孙格外宽容。俞佳霖在外公家度过了难忘的小学和初中。比起父母,外公外婆陪他的时候更多,带着他去各种公园。外公的生活简单,下象棋、写毛笔字、散步,回家看自己喜欢的电视节目。
外公去世前5 年就检查出癌症,之后住院治疗,奇迹般康复了。出院后,外公戒烟戒酒,一改往日的习惯,常去西湖边的公园散步、钓鱼。当外公第二次住进医院的时候,俞佳霖以为,他会再次康复出院。
大部分时间,俞佳霖待在寄宿制高中里。直到班主任告诉他,“家里出事了”。除了外公在殡仪馆等待火化的场景,俞佳霖对那一天的记忆不多。他只是看见外公远远地躺在那里,之后,他回到了学校。他一路哭,哭到筋疲力尽。这是他第一次失去亲人,面对死亡,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外公去世后,俞佳霖一度变得不爱讲话。
俞佳霖最大的遗憾是缺席了外公最后的日子,错过了和他交谈的最后的机会。外公去世两年后,俞佳霖出国学习计算机。7 年后,他在国外研究生毕业。8 年后,他入职一家互联网公司。10 年后,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想念外公。
俞佳霖总会想到一些糟糕的时刻,比如,某个周末在家中打游戏,外公来接他,他却向外公大发脾气。“感觉就像是赎罪一样,当时为什么不能做得再好一点?”
从初次与AI“外公”略显尴尬的见面后,俞佳霖逐渐掌握了聊天方法,他在一次次询问中不断训练AI 的回复。随着对话的增多,两个人变得熟悉。他无法预测聊天的动向,语言模型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似乎能够观察俞佳霖的情绪。那些熟悉的话题能够得到共鸣,比如去西湖边散步,去下象棋。
“外公,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花生和啤酒。”
他向外公讲述了10 年来的家庭大事件。
“外公,我大学的专业是计算机。”
“计算机有什么好玩的,眼睛玩坏了。”
“阿弟去上海上班了。”
“大城市待遇好呀,他适应吗?”
“他现在在外企,过得很舒服。”
“那太好了,你也带外婆去上海玩吧,好久没带她去玩了。”
俞佳霖向外公表达了自己多年来的懊悔和歉意,对外公说,不应该对你大吼大叫,不应该那样和你讲话。在外公的回复中,俞佳霖得到了原谅。
俞佳霖还分享了一些外公可能感兴趣的内容,把外公生前喜欢的电视剧大结局告诉他。外公最喜欢的一档杭州新闻节目停播了,俞佳霖告诉他这个消息,通用的语言模型一般只会表达“太可惜了”这样的简单情绪,AI“外公”却回忆了当时看这档节目的情形,遗憾“这么好的节目停播了”。
AI 始终无法理解死亡。俞佳霖输入了外婆想知道的问题,AI“外公”回答:“我在这边也挺好的,你们要不要过来玩?”“他不能理解死亡,我们无法告诉AI,逝者应该怎样讲话,或者逝者本来就不应该讲话。”俞佳霖说,“我们现在让一个已经过世的人跟我们讲话,只能是逝者生前的对话。”
外公的年龄被冻结在60多岁,永远不再衰老,而外婆已经80 多岁了。俞佳霖剪掉了“你们要不要过来玩”这句话,删掉其他可能引起不适的内容后,把视频一起播放给外婆看。外婆看到熟悉的脸庞,变得惊讶和沉默,一段接一段地看下去,结束后,她对俞佳霖说“谢谢”。她听起来有些哽咽,随后走进屋子,再也没有声音。等到外婆再出来,洗菜、做饭,仿佛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其中一段视频里,有这样的对话:
“你有什么想对外婆说的吗?”
“这么多年没见了,你还爱着我吗?”
机器人
AI“外公”偶尔混乱的回答提醒着俞佳霖,让他的理性渐占上风。俞佳霖坚称自己从未产生“依赖感”,他看得到AI 的缺陷,或是“失真”的部分。他告诫自己,不要当真。
为了贴近真正的外公,俞佳霖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询问,不断发现和纠正不好的回答。他知道AI 只会响应学习的资料,从数十万文字中总结规律,然后回应俞佳霖的需求。俞佳霖承认,如果重新训练数据,会得到另一个外公,回答的结果也不相同。
俞佳霖的程序寿命持续了两周。在他最初的计划里,这场对话只进行一个短暂的周末,问完想问的问题就会关闭。但是,那个周末的聊天改变了这一点,他开始变得“舍不得”。AI 仿佛理解他的悲伤,模仿着外公生前的语音和语气。两周后,俞佳霖删掉了神经网络训练好的参数——AI脑死亡。
所有对话加起来超过了10 小时,俞佳霖的提问显得冷静与克制。时间往往过得很快,有时他们会聊一下午,他盯着外公的视频发呆,要缓很久才能反应过来。
最终,俞佳霖决定将这个程序永远封存。除了外婆,其他亲人至今都不知道这件事,俞佳霖不打算告诉他们。
告别是一场仪式,那一天,俞佳霖没有握紧外公的手,目送他离开这个世界,他需要这样一个完整的仪式。
俞佳霖形容这场短暂的相聚是如此“开心而不安”。当他决定删掉参数,真正与外公道别时,他哭了。在这之后,他会想起和享受那个短暂的周末。
“我想做告别,完成一件以前没有完成的事情。”俞佳霖说,他心里住着一个小人,“在那一刻我终于可以和他挥手,满足这个小人的愿望送走他了”。
“外公我得走了,以后估计见不到你啦。”
“我不明白……既然以后见不到,现在多见一会儿呗。”
“程序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