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青
2022-08-06申赋渔
☉申赋渔
由于担心有人或者小动物偷盗庄稼,小队长请了我爷爷去“看青”。
申村大片的耕地,在半夏河的南岸。做活的人们,每天都要踩着吱呀作响的小木桥过去。一过小木桥,在左手的河岸边上,有一棵高大的刺槐。刺槐树的底下搭了一个小草棚,爷爷就住在这个棚子里。
棚子是我的木匠爷爷自己搭的。他用两排长长的树干,架成了“人”字形的骨架,再在骨架两边的斜坡上铺上高粱秆和稻草。棚子里面的泥地上铺着麦秸,软软的,透着一股清香。奶奶又给他在麦秸上铺了一张草席,荞麦枕头也是专门从家里拿来的。“看青”这件事,爷爷也才做了一年。当时是因为什么事,跟奶奶赌气,正好小队长找人看青,他就去了,这样可以不住在家里,算是一个老人的“离家出走”。他去看青之后,庄稼既没有大的损失,也没有什么“鸡飞狗跳”。村里人都很满意,他自己得到了更多的尊重,也高兴,虽然与奶奶早已和好,但第二年还是继续住在野地里。
小满过后,爷爷把大槐树底下的棚子收拾好,背了铺盖住过去。我和奶奶就每天晚上来给他送饭。奶奶迈着小脚,拎着一只竹篮,里面是一盘菜,一碗饭,一只长嘴的白瓷茶壶和一只茶盏。我抱着一只竹壳的热水瓶,走在她旁边。家里的小黄狗也跟着过来了,一会儿跑到前面,一会儿跑到后面。
我们到了,如果正好爷爷到地里去巡视,我们就在桥头坐下来等。小黄狗“呼”的一声就跑没影了,它去找爷爷。
奶奶把碗、盘、茶盏从竹篮里拿出来,摆在桥板上,然后从长嘴的白瓷茶壶里倒出一盏茶。茶还没凉,小黄狗就又窜了回来,对着我们直摇尾巴。这时候,能听到爷爷轻轻一声咳嗽,不紧不慢地从庄稼地里走了出来。我朝他大喊:“爷爷,今天有红辣椒。奶奶说要辣你,你怕不怕?”
爷爷说:“好,好。”他走过来,拍拍我的头,靠着桥栏杆坐下来。他先要喝一盏茶,喝完了,看着河水定一定神,才拿起筷子吃饭。他吃饭很仔细,很认真,碗里从来不肯剩一个饭粒。
吃好了,奶奶把碗筷拿到桥下河水里去洗,洗碗的时候抬头问爷爷:“不曾有事吧?”爷爷掏出他的水烟壶,嘴里应道:“不曾有事。有个人,我咳了一声就走了。”“不曾打照面吧?”“不曾打照面。我走得远了才咳的,不会难为情。”
一般从田地里顺手牵羊捞点粮食回家的,都是妈妈们。她们知道爷爷就在附近,她们也知道爷爷看得到她们,所以下手并不过分。只要不过分,爷爷就不会过来。实在有不自觉的人,爷爷才会在远处咳一声,提醒她离开。
爷爷“吧嗒”“吧嗒”地吸起水烟,烟壶上的火星在他的呼吸间一明一灭,这在夏夜的河上是十分协调的。河面上到处都是萤火虫。一层薄薄的雾,贴着水面流动着,使得萤火虫的闪烁,一会儿迷蒙,一会儿清晰。
我十岁时,奶奶去世了。奶奶去世后,就埋在半夏河北岸的一块坟地里,离爷爷“看青”的小棚子不远,隔着河,斜斜地对着。奶奶去世时,村里的田地刚刚分到各家各户,再也不需要有人“看青”了。可是爷爷不让拆那个棚子,他还要住在那里。伯父和父亲怎么劝他也没有用。
伯父带了工具,把小棚子修理得结实些。爷爷不看他,搬了一把凳子,坐在大槐树底下看半夏河的水。
我一放了学,就去看爷爷。喊他一声,他抬起头,应一声,又专心用小刀和凿子,雕刻手上一个扁扁的盒子。
在乡下,一个人去世之后,家人会把他的名字写在一块细细长长的小木牌上,再在这个木牌下面,加一个小小的木头座子,让它立着,样子就像一个小小的墓碑。这叫“木主”,也叫“牌位”。牌位放在每家堂屋里的香案上,逢年过节,或者亡人忌日时,都要烧香祭拜。人去世了,他的灵魂偶尔还会回家来看看的,回到家里,就停驻在这个牌位上。家里最重要的物件就是这个牌位。如果搬家,什么都可以扔下,唯有牌位一定要带着。没有牌位,跟去世的亲人就真正割断联系了。
爷爷雕刻的,是罩着奶奶牌位的一个木盒子。我几乎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家的牌位上罩这么一个盒子,最多就是在上面扎一小块红布。爷爷是想把奶奶的牌位装扮得更堂皇、更珍贵些。
奶奶去世后,爷爷不再吃早饭,午饭也不按时吃。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到伯父家或者我家。伯母和母亲无论在做什么,看到他回家了,就立即停下手里的活计,给他做饭。他就静静地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坐着。常常是下一碗面条,炒两只鸡蛋,这样最快。
每天晚上是我给爷爷送饭。爷爷吃过饭,自己到河边去洗碗筷,洗好了,递给我。然后他就在槐树底下的凳子上坐着,小黄狗缩在他的脚旁边,一动也不动。他既不喝茶,也不抽烟,原先那套讲究的仪式完全没有了。我陪他坐了一会儿,他就站起身,说:“回吧。”我们一起过小木桥,我往家走,他拐弯往西,沿着半夏河的北岸往奶奶坟地的方向去。
他每天晚上都到奶奶的坟地转一圈。奶奶的坟离河岸有几十米,在许多坟的中间,没有路通过去。爷爷只是从河岸上走过去,走到坟地附近了,站一站,看一眼,就转头回他的小草棚。
这年的冬天很冷,过了小寒,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雪,雪积得厚厚的,都不好走路了。
小木桥上积满了雪,篾匠烤了几只山芋拿过来送给爷爷。爷爷躺在被子里,没有起床。篾匠掀开门帘子喊:“木匠,木匠。”
爷爷轻轻答应一声。篾匠走到他旁边,蹲下来,用手在他头上一摸,额头滚烫,爷爷在发烧。
篾匠赶紧回村子喊我伯父。伯父跟伯母正在门口铲雪,把铁锹一扔,急急忙忙往小木桥跑。
伯父帮爷爷穿好衣服,伯母扶着,让他趴在伯父的背上。伯父把爷爷背回村,送到我们家。爷爷的房间在我家,他是一直跟我们过的。父亲在学校里上课,有人给他捎了信,他连忙请了荷先生,陪着一起回家。
荷先生给爷爷开了几服中药。过了十多天,爷爷的重感冒才好。伯父和父亲早把他的棚子拆掉了。
爷爷走到半夏河的岸边,看了看对面孤零零的大槐树,叹了口气,不再提要出来住的话。
奶奶是1980年去世的,爷爷是1993年去世的。这十几年来,爷爷大部分时间就坐在家门口的椅子上打瞌睡。
1993年,我在珠海。
高中毕业之后,我到外地去打工。我离开家的那天,天还没有大亮,爷爷没有起床。离开家的前一天,爷爷一直坐在柿树下的椅子上,双手握着拐杖的龙头,下巴搁在手背上打着瞌睡。蝉的叫声由远而近连成一片。这是我最后见到的爷爷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