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

秦剑

“没有哪种东西像‘爱’能闻出味道来。”飞虎队将军陈纳德夫人陈香梅对我说。

2016年10月的一天，我在华盛顿陈香梅的寓所和她聊起“爱”的话题。2015年9月，陈香梅获颁中国人民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

中国记忆时常浮现在她眼前。年逾九旬的老人回想与陈纳德的爱情故事，感慨道：“我是先闻到他的味道，才产生爱的……”

70年前的一天，陈香梅身着旗袍、背着照相机来到陈纳德办公室采访。陈纳德去了外地，陈香梅没有等到他。空无一人的屋里散发着烟草味，随意挂在座椅靠背上的军装，似乎悄悄释放出主人的体味，阴冷的屋里只有她和这些味道。寻着这味道，陈香梅嫁给了比她大32岁的陈纳德。

5月最后一个星期一，是阵亡将士纪念日。陈香梅说：“这一天我又能闻到我丈夫的气味，不信你来看看。”

那天下雨，我们在阿灵顿军人公墓门口下车，推着老人的轮椅缓缓向陈纳德墓地走去。我打着黑伞，挡住老人头上的雨水。

“请别挡住我的天空。”陈香梅念了一句诗。

“您别淋雨，不然会生病的。”

“别挡住我闻到的味道。”

我们只好顺从她，在雨中行走。

“我闻到中国昆明的味道了。”陈香梅喃喃自语。“是，那是他在巫家坝机场，那一天也是濛濛细雨。”

陈香梅拿出丈夫当年用的核桃木烟斗，凑近鼻子闻起来。大家停下来听她讲：“当时报纸上登载了我写的一篇报道，是陈纳德开枪打死了一名19岁的战士。因为这名战士在熊熊战火中挣扎，大家无法拯救他，陈纳德就开枪结束了他的痛苦。事后，陈将军把那张报纸揣在怀里，说等战争结束后带回美国。”

陈香梅眼含泪水继续说：“那天他吸了很多烟，烟斗都烧起来了，所以这味道今天还在。”

在陈纳德墓前，男女老少几十人站立在雨中，当年鏖战长空的硬汉们如今垂垂老矣。老兵们都90岁以上，他们带着子孙、坐轮椅来到长官面前。见陈香梅到来，每个人都颤颤巍巍地起立行军礼。陈香梅捂住眼说：“大家坐下吧，你们都站了一辈子，应该是后人来站。”泪水从她指缝间流出。

我把带来的鲜花放在墓碑前，闭上眼。我睁开眼睛时，看见陈香梅正用打火机点燃那只烟斗里的烟丝，然后把烟斗和装烟丝的塑料包靠在墓碑上。所有人都闻到那不断飘过来的烟味儿，这味道是在中国战场上驰骋八年的陈纳德将军身上留下的。“我一生都吸引英雄！”这是陈纳德的名言。

我把已经燃完烟丝的烟斗收起来，交还给陈香梅。“把烟丝留在那里，地下有烟斗陪着他。”老太太说着把烟斗揣进怀里。

细雨飘落在一望无际的墓地，有30万人躺在那里，一个个小小的白色十字架像一朵朵浪花，汇成一片汪洋大海。大家请陈香梅上轮椅，希望她早点回去休息。她坚毅地说：“不，我自己走回去！”随即向大家挥手告别。

离开墓地时，陈香梅指着陈纳德墓旁说：“这块小小的空地是留给我的，我又会闻到他的氣味。”

扶着陈香梅远去，我回望那一方墓碑、那墓园里唯一有的七个汉字“陈纳德将军之墓”，以及旁边小小的空地。

今天，那里已经不是空地了，但我依然记得陈香梅讲的故事。

编辑/杨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