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书院教授陈仁仁谈《庄子》:历尽千帆,归来而成庄子
2022-08-03刘秋香
本刊记者/刘秋香
陈仁仁
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副院长,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哲学与文化的教学研究工作。已出版《战国楚竹书〈周易〉研究》等专著五部。
早在读中学的时候,陈仁仁就被庄子的世界吸引,《逍遥游》中的自由闲适,《秋水》中展示的物之相对性,《养生主》中庖丁解牛“技进于道”的境界……“不是蛮读得懂,但能感觉到这是个不一样的世界。”
研读《庄子》十多年后,陈仁仁心中的庄子形象是个历尽千帆的少年,有着极强的生命力。“青少年读《庄子》,要避免理解偏差,不要以为庄子是消极避世地去寻求自由,他追求的是在世俗的世界中实现自由。”
庄子的思想是向外敞开的,不是向内收的。“只有向外,个人的精神才能挺立起来。‘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你说多开阔。”陈仁仁说。
“是非两行”:不要是己而非人,要相互尊重
《十几岁》:提起《庄子》,我们会想到很多寓言:《逍遥游》中的“鲲化为鹏”,《秋水》中的“河伯见北海若”,《养生主》中的“庖丁解牛”等。《寓言》专门论及寓言、重言、卮言,能否请您谈谈对它们的理解?
陈仁仁:寓言就是寄寓之言。通过虚构一些人和事,构造场景对话,把道理说通透。寓言要构造得好,就要会编故事,庄子是编故事的高手。
重言即重复的话。可以是重复其他重要人物的话,即引用;也可以是重复自己的话。
卮言就是曼衍之言,被认为是自然随意、支离破碎之言。《齐物论》中,啮缺问王倪:您知道事物有共同的标准吗?(子知物之所同是乎?)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吾恶乎知之!)啮缺又问:您知道您不知道的原因吗?(子知子之所不知邪?)王倪还是说:“吾恶乎知之!”啮缺继续问他:难道事物就没有办法认识了吗?(然则物无知邪?)王倪还是说:“吾恶乎知之!”一问三不知,很难理解。《秋水》中说“小而不寡,大而不多”(小的不以为少,大的不以为多);《逍遥游》中写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这些都是卮言。
《十几岁》:卮言很难理解和把握,庄子为什么要这么写呢?
陈仁仁:其实就是希望人走出对于绝对认识的执着,告诉人们不要把自己知道的当做绝对真理。
“是非两行”,如果是和非都是对的,那不就是没有是非吗?很难理解。但庄子其实是说你可以有你的是非,他可以有他的是非。你从自己的角度看问题时,还要认识到,别人从另外的角度看也可能是对的,不要是己而非人,要相互尊重。
不执着于某一种观点和某一种存在,要建立在对相对性的把握上。大小、长短不是绝对的,比如鹤的腿很长,你不能把它截短;鸭子的脚很短,你不能把它接长。它们的长短恰到好处,没有多余或不足。
《十几岁》:用寓言的方式说理,用卮言破除人的执着。在“百家争鸣”的战国时期,庄子思想有哪些特别之处?
陈仁仁:先秦诸子中,庄子最注重个体生命。儒家、墨家作为当时的显学,注重的是集体,庄子则认为不能刻意强调集体,以致束缚个体生命。人不可能真正脱离社会、脱离集体,庄子深知这一点,但他同时认为个人的生命和精神应该彰显。
庄子思想的出发点和背景是《人间世》,他讲逍遥,其实是因为战乱中,人的生命如草芥,人不逍遥。《人间世》虚构了孔子和颜回的故事,说的是人在这样的社会怎么保全自己,同时也使他人得以保全。王夫之称之为“自全、全人”的妙术,我们所熟悉的“以无用为大用”即是方法之一,这里的“无用”是指不被统治者役用。
“用心若镜”:人会滞于物是因为有心,所以要修心
《十几岁》:庄子对儒家持什么样的态度?
陈仁仁:针对战乱频仍的现实社会,诸子百家纷纷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儒家讲仁义,孟子对梁惠王说:“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认为讲利益的话,人们就会交相争利,所以要讲仁义。
儒家强调人的道德本性,认为仁义是人的本性。庄子觉得儒家讲仁义讲过了,他说“虎狼仁也”,虎狼也有父子相亲,虎狼也讲仁义。庄子眼中的人性是素朴的:“至仁无亲。”这跟老子的思想比较接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看起来不相亲,却是仁爱的最高境界,所以他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庄子不是不讲仁爱,而是认为在讲仁爱的时候,不能让仁爱造成一种束缚。自由是庄子最根本的取向。
《十几岁》:庄子实践了自己的思想主张吗?
陈仁仁:这中间有很多看似矛盾的地方:庄子不是主张自由吗?但他又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有“命”的观念;他说要“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又说要“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他拒绝楚国请他做宰相的邀请,却又“贷粟于监河侯”,这不是装清高吗?
实际上,在现实生活中,的确有很多无奈。庄子认为最高的认识是“道”,而“道”没有办法用语言把握,也是没办法思考到的。“六合之外存而不论”,有些事情你是做不到的,要接受人的认识和能力是有限的。
《养生主》就讲:“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这里的“无涯”不是说“学海无涯”,而是说对世界的认识是没有限度的。我们不能完全靠认识去把握世界,更应该存在于其中去感受它。对于不可奈何之事我们要接受,才能不会那么疲惫,不至于“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
《十几岁》:这可以理解为是一种消极的应对吗?
陈仁仁:消极是努力去做能做到而不去做;从根本上不能做到而不去做,这是符合现实情形的,是实事求是。“与世俗处”的同时,还要保持个体精神的独立性,这看起来很矛盾,但确实可以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庄子宁愿“曳尾涂中”,宁愿去借粟,也不去做宰相,这是他的选择。
庄子有一个观点:“至人之用心若镜。”人的心就像镜子一样,物来则照,物去不留。人的心如果跟镜子一样,怎么会有束缚呢?怎么能不逍遥呢?而且他在逍遥的同时还能够处理万事、应对万物。但人为什么会滞于物,因为人有颗心,所以人要修心。
“用心若镜”是一种理想境界,有了这种理想,就有了追求。不只是儒家推崇理想人格,庄子也设想了理想人格:“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是人应该努力的方向。
“以理化情”:“鼓盆而歌”是用道理化解了痛苦
《十几岁》:能不能给我们描绘一下您脑海中的庄子形象?
陈仁仁:应该是一个保有少年心的中年人形象,或者说是历尽千帆的“少年”。老年会有一种迟暮的感觉,庄子很有生命力,但他的生命力又不是少年、青年那种棱角外露的生命力,他对社会有批判,但又不是愤青式的批判。
庄子对现实苦难有很深的体会,这苦难有自己的、他人的和社会的。《人间世》中写了战争的残酷,《至乐》中记载了庄子在妻子死后的情感体验。
我们觉得“鼓盆而歌”的行为很难理解,但你读完《至乐》就知道,妻子死后庄子很痛苦,只是他在经历痛苦之后,用道理化解了情感上的痛苦,这在庄学史上叫做“以理化情”。
《十几岁》:他的思想对后世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陈仁仁:《庄子》既是哲学作品,也是文学作品,对后世的影响非常大。
庄子是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儒释道三家,释即佛教,是由外引进的,中国本土生长和发展出来的就只有儒家和道家,庄子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后来的禅宗实际上也受到庄子的影响,重视自由和空灵。
近代学者徐复观认为,庄子是中国艺术精神的源头,艺术的精神就是自由的精神。庄子的想象瑰丽,《逍遥游》中写鲲化为鹏,鲲其实是一种很小很小的鱼,但在庄子笔下,“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其想象没有窒碍,自由而恢弘,有明显的楚地印记。
寓言的言说方式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如柳宗元的《种树郭橐驼传》、韩愈的《马说》等,都是用故事讲道理。寓言不只是文学形式,还是一种说理的形式,用寓言说理是中国哲学的一个特点。
《十几岁》:如果想要更进一步了解庄子的世界,您推荐阅读哪些著作?
陈仁仁:北京大学王博教授有一本《庄子哲学》,可以一读。陈鼓应先生研究庄子,同时也研究尼采,他的《庄子今注今译》比较客观。如果还想要有更深入的了解,可以读读湖湘文化重要代表人物郭嵩焘的侄子郭庆藩的《庄子集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