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红楼梦》英译原稿底本续考*
2022-08-03宋丹
宋 丹
内容提要:日本八户市立图书馆所藏林语堂《红楼梦》英译原稿并未提及底本,可以先通过比对林稿译文与《红楼梦》诸本异文,找出匹配度最高的版本,并结合2021 年香港嘉德春拍公开的林语堂晚年致陈守荊的亲笔信提及的有关《红楼梦人名索引》所据版本的线索,及台北林语堂故居所藏《红楼梦人名索引》原稿,明确翻译底本是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本《增评补图石头记》。
日本所藏林语堂《红楼梦》英译原稿( 以下简称林稿)原由该稿的日文转译者、著名翻译家佐藤亮一( 1907—1994) 收藏,佐藤亮一去世后,夫人佐藤雅子将原稿连同其他资料捐赠给丈夫家乡的青森县八户市立图书馆。图书馆已将全稿电子化,并通过咨询日本著作权协会,明确了原稿著作权归林语堂的三女儿林相如,已故二女儿林太乙的儿子、女儿三位继承人共同享有。三位继承人告知图书馆凡要阅读、研究此稿者,须联系他们指定的版权代理人获得授权书,提供给图书馆,即可拿到电子版,用于研究。有出版社委托笔者联系继承人沟通林稿出版事宜,但他们通过版权代理人回复称:为尊重林语堂生前意愿,暂不出版该稿。对该决定,笔者表示遗憾,但只能尊重,并静待转机。
2021 年4 月,中国嘉德( 香港) 国际拍卖有限公司公开了一批“自1948 年至1976 年间,共477 通、逾678 页林语堂先生手迹,以及自语堂夫人、相关友人115 页来函”,并为此制作了名为《故纸清芬见真如——林语堂手迹碎金》( 以下简称《故纸》) 的图录公布在官网上,《故纸》收录了10 篇未署名的文章,其中一篇为《红楼疑云:林语堂为什么要到日本出版〈红楼梦〉?》彻底回答了该问题; 另一篇为《五个不是:林语堂唯一遗著〈红楼梦人名索引〉之谜》,否认了学界此前提出的此书是林语堂翻译《红楼梦》的译本附录或译前的梳理准备等观点。
《故纸》含林语堂写给其甥媳、秘书、后又认为义女的陈守荊的亲笔信,有26 封涉及《红楼梦》翻译一事,完全证实了林稿的真实性,揭示了林语堂修订译稿和为此寻觅出版商的全过程。从这些书信可知,林语堂于1973 年2 月至3 月底,重拾20 世纪50 年代翻译的《红楼梦》译稿,重新用打字机打出来一份后,让三女儿林相如再请人打印了6 份,于同年6 月将校对修订后的打印稿分别寄给了美、英、南美、意大利、德国、瑞典、芬兰等国家和地区的出版商。但由于遭遇第一次石油危机引发的全球纸荒,于同年11 月先后收到美、英等出版社以译稿页数太多、纸张缺乏、已有3 种英译等为理由婉拒出版的回信。林语堂无奈之下联系了日本的翻译家佐藤亮一和专门出版向西方介绍东方的英文书籍的Tuttle( 塔托) 公司,原本计划由塔托公司出版英文版,佐藤亮一转译为日语出版日文版的,但后来塔托公司出版一事未能实现。日文转译本原定于1976 年末出版,当年1月林语堂让佐藤亮一将英译底稿寄回,以便在出版前做最后的校勘,3 月林语堂逝世,未能在生前看到出版。转译本最终于1983 年由日本六兴出版社出版。林语堂临终前仍心系林稿出版,这似乎与继承人所称尊重其生前意愿拒绝出版的做法相矛盾。
笔者参考嘉德春拍公布的这批书信,撰文重新梳理、考证了林语堂翻译《红楼梦》的来龙去脉。本文则是借助书信中提供的线索及台北林语堂故居所藏《红楼梦人名索引》原稿,结合笔者近年来对林稿的整理与研究,接2016 年在《红楼梦学刊》第2 辑上刊发的《日藏林语堂〈红楼梦〉英译原稿考论》( 以下简称《考论》) 对林稿底本的初步考证,明确林稿所用底本。
《考论》一文初步考证林稿底本是王希廉评本。判断依据一是在原著存在版本异文处,林稿译文与王希廉评本的匹配度较高;二是1976 年华冈出版有限公司出版的林语堂著《红楼梦人名索引》( 以下简称《索引》) 的序言中提及“书中页数以最普遍之百二十回王希廉护花主人版本为据”。对依据一,笔者在深入整理林稿过程中,发现林稿某些译文与王希廉评本存在难以对应之处;对依据二,笔者当时判断《索引》可能是林语堂在编译《红楼梦》之前,对全书人物、情节所做的梳理记录,目的是为了方便编译时进行情节、人物的取舍与编辑。但《五个不是:林语堂唯一遗著〈红楼梦人名索引〉》的作者主张《索引》是林语堂1974 年11 月着手编纂、1975 年12 月完成的,并非林语堂的译前准备或译本附录。故笔者从此二点出发,继续考证林稿底本。
一、林稿译文与王希廉评本系统版本异文对照
林稿某些译文与王希廉评本并不能一一对应,典型代表是如下六处( 王希廉评本采用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 年出版的影印本《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c 代表章回,p 代表页码;林稿译文出自日本八户市立图书馆藏原稿,字体加粗为笔者所为) 。
(1)王希廉评本:薛姨妈原欲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若另在外,恐纵性惹祸,遂忙道谢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当之法。(c4p382)
林稿: Pocia received the message. She readily accepted the invitation on behalf of her mother. It was her idea to prevent her brother from living separately outside,She also informed Auntie Wang that the regular allowances for living expenses,such as every occupant in the residence was wont to receive,be waived,so that they might feel free to stay for a longer period.(pp.46-47)
原著第四回薛家进京后,贾政、贾母都希望他们在贾府同住,答应此事的是薛姨妈,意图约束薛蟠,并提出日常费用自理。而林稿里,主语从薛姨妈变成了薛宝钗。“stay for a longer”也不能与“处当”相对应。
(2)王希廉评本: 一语未了,只见旺儿媳妇走进来。(c72p2461)
林稿: After a while Mrs. Laiwang came in to get money for the mid-autumn festival. (p.434)
第七十二回,对贾琏与凤姐谈话时进来的人,王希廉评本作“旺儿媳妇”,林稿却为“来旺夫人”。
(3) 王希廉评本: 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哭道:“除下来,等好了再戴上去罢。”又说: “这一病好了,又伤好些!”(c77p2639)
林稿:Poyu looked at her arms which were thin and emaciated,wearing four silver bracelets. “Take those down until you are well again,”he said.“Since you fell sick this time,you have grown thinner still.”(p.478)
第七十七回宝玉说晴雯“又伤好些”,林稿却为“又瘦好些”。
(4)王希廉评本:我原想给他说个好女婿,又为他妹妹不在家,我又不便作主。(c106p3490)
林稿:I did think of picking a good young man for her,but the marchioness wasn’t here,and I dared not decide for her. (p.701)
第一〇六回贾母跟史家派来的人谈论自己不便为史湘云说亲,王希廉评本给出的原因是“他妹妹不在家”,而林稿是“侯爵夫人不在家”,侯爵夫人指的是史湘云的婶娘、保龄侯史鼐的夫人。
(5)王希廉评本:虽是巧姐没人照应,还亏平儿的心不狠。(c117p3812)
林稿:She is lucky to have Amitie,who is so goodhearted. (p.788)
第一一七回贾琏跟王夫人说平儿,王希廉评本用的是保守说法“心不狠”,但林稿译文却是积极的“心很好”。
(6)王希廉评本:袭人等已哭得泪人一般,只有哭着骂贾兰道:“糊涂东西,你同二叔在一处,怎么他就丢了?”(c119p3889-3890)
林稿:Shieren was weeping profusely.
“You fool!”Satin scolded her son. “How could you lose him?”(p.813)
第一一九回贾兰向王夫人报告宝玉失踪后,王希廉评本是袭人等哭着骂贾兰,从主仆身份来看是不合理的;林稿则是贾兰的母亲李纨骂贾兰,这是合理的。
以上六处矛盾显示林稿底本可能并非王希廉评本。但后文将提到《索引》无论是在林稿之前还是之后成稿,其内容都与林稿存在密切的互文关系,既然林语堂称《索引》所据版本为“最普遍之百二十回王希廉护花主人版本”,那么林稿底本实无必要采用其他本子。故笔者推断或是王希廉评本系统内的本子,并将目标锁定在该系统内流传较广的王希廉、姚燮的两家评本和王希廉、姚燮、张新之的三家评本。两家评本从书名而言,有《增评补图石头记》和《增评绘图大观琐录》两类,正文均出自王希廉评本,相互间却存在异文。下文结合林语堂的著述经历及《故纸》里多次提到商务印书馆版本,在考证时,《增评补图石头记》采用商务印书馆1930 年出版的“万有文库本”( 以下简称商务两家评本,2014 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该本的重校重排繁体版) ;《增评绘图大观琐录》采用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 年出版的影印本( 以下简称北图两家评本) ;三家评本采用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 年出版的影印本《增评补像全图金玉缘》( 以下简称北图三家评本) 。以上六处异文在两类两家评本和三家评本中分别作:
(1) 薛姑娘原欲同居一处……方是处常之法。(商务两家评本c4p9)
薛姨妈原欲同居一处……方是处常之法。( 北图两家评本c4p222)
薛姨妈正欲同居一处……方是处常之法。( 北图三家评本c4p392)
(2)……只见来旺媳妇走进来。( 商务两家评本c72p7)
……只见来旺媳妇走进来。( 北图两家评本c72p1462)
……只见来旺儿媳妇进来。( 北图三家评本c72p1420)
(3)宝玉拉着他的手……又说:“这一病好了,又瘦好些!”(商务两家评本c77p12)
宝玉拉着他的手……又说:“这一病好了,又伤好些!”(北图两家评本c77p1566)
宝玉拉着他的手……又说:“这一病好了,又瘦好些!”(北图三家评本c77p1504)
(4)……又为他婶娘不在家,我又不便作主。( 商务两家评本c106p8)
……又为他妹妹不在家,我又不便作主。( 北图两家评本c106p2077-2078)
……又为他婶娘不在家,我又不便作主。( 北图三家评本c106p1929)
(5) ……还亏平儿的心很好。( 商务两家评本c117p5)
……还亏平儿的心很好。( 北图两家评本c117p2270)
……还亏平儿的心不很坏。( 北图三家评本c117p2093)
(6)袭人等已哭得泪人一般,李纨哭着骂贾兰道……(商务两家评本c119p9-10)
袭人等已哭得泪人一般,李纨哭着骂贾兰道……(北图两家评本c119p2315)
袭人等已哭得泪人一般,李纨哭着骂贾兰道……(北图三家评本c119p2131)
例( 2) ( 6) 商务两家评本、北图两家评本、三家评本均能对应林稿译文。
例( 5) 三家评本跟王希廉评本一样,作“心不很坏”,唯有两家评本的“心很好”能与林稿的“so good-hearted”相对应。此外,第3 回贾母指给黛玉的丫头,王希廉评本、两家评本的“将自己身边两个丫头,名唤紫鹃、鹦哥的与了黛玉。”( 王希廉评本c3p357; 商务两家评本c3p13; 北图两家评本c3p207) 均能与林稿“She assigned her own maids,NIGHTINGALE and PAROQUET,to serve her.”( p.36) 完全对应,而三家评本的“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的,与了黛玉”( 三家评本c3p378) 却不能与之对应。因此,三家评本不是林稿底本。
例( 1) ( 3) ( 4) 北图两家评本的“薛姨妈”“又伤好些”“妹妹”均不能与林稿的“Pocia”“you have grown thinner still”“marchioness”对应。
商务两家评本在例( 1) ( 2) ( 3) ( 4) ( 5) ( 6) 上均能与林稿译文一一对应。而最有代表性的证据是例( 1) ,北图两家评本、三家评本跟王希廉评本一样,作“薛姨妈”,均不能与林稿的“Pocia”对应,唯有商务两家评本的“薛姑娘”能与“Pocia”对应。但此处在薛姨妈在场的情况下,由薛宝钗来道谢应允贾母和贾政的邀请,是不合礼数的,所以林语堂在忠实底本翻译的同时,添加了“on behalf of her mother”( 代其母亲) 一句以补救。
文本考据指向商务两家评本后,接下来要回答的问题是林语堂是否收藏了该本。经调查,台北林语堂故居的藏书中未见商务两家评本《增评补图石头记》,但林语堂手头确曾持有《增评补图石头记》。证据一是他1966 年为台湾“中央社”特约专栏撰写的红学文章《论大闹红楼》一文中引用了王希廉对后四十回续书的看法,标明出处为“增评补图《石头记》卷首‘读法’”。证据二则是《故纸》信件显示《索引》所据版本实际是商务两家评本。
二、《红楼梦人名索引》所据版本
《故纸》收录了15 封林语堂写给陈守荊的涉及《索引》的亲笔信,时间是自1974 年11 月5 日至1975 年12 月26日。其中谈到所据版本的有如下4 封( 原文为繁体,为方便阅读,本文引用改为简体) 。
(1)1975/01/06 我做的索引非常麻烦,因市上有商务印书馆的版本,但版本各不同,平常容易买的又是星州世界的版本,已经做好,索引又得改页数,现却页数与页数各不同,非常吃力,又容易弄错。如597 为801,或497 等等。大概总着做最后的排法,我此地尚须时日。(见图1)
(2) 1975/01/28 这人名索引依照英文ABCD 排法,又经我两三次检阅,应该没有错……我连商务原书上下两册都有详注第几回第几页,一看便得。
(3)1975/12/14 今天寄一包挂号人名索引( 红楼梦)给你,你不必赶,约五六七星期便可。但经我几次抄阅,里头或有不明白处,我已尽可能检阅五六七八次。我此地又无存据。所有存据同一包寄给你。因为这个索引,一节须查全书上下册须可检得。
(4)1975/12/15 原书商务印书馆原版( 未知何年出版)。最讨厌是各版本不同。我的版本,每回自第一页至回末如十几页,而所根据是自上册一至1200 大约,下册自约1200 约1903 页,且书之第一行皆不同,所以原版页计算,索引未必相同。我们只能照原版做索引。如原120.14 就是第120 回之第14 页,而且第14 页上有做记号,校对很便当。各有关的字句,都已注明。你不必逐条校对,只精细抄录13.14、15.09 等而已。所以我同时寄商务印书馆二册给你。我弄这个工作,请你代抄,心里很过不去,求你原谅。横竖未经与他人约定。
信件( 3) ( 4) 是复印件,原件曾出现在西泠印社2014年秋季拍卖会展品之“林语堂《红楼梦人名索引》稿本及相关通信”中,含《索引》文稿28 页,信札3 通3 页。以上四封信件显示林语堂做《索引》最大的麻烦是页码标注问题。
香港的星洲世界书局出版社于1969 年出版了《红楼梦》,有精装上下二册本和平装上中下三册本两种。林语堂当时人在香港,容易买到该版本,但手头的《索引》原稿是依据商务印书馆的版本做的,且有全书页码总起版和每回页码各自起迄版两种版本,最终是根据每回页码各自起迄版做的《索引》。
图1 《故纸清芬见真如——林语堂手迹碎金》收录的1975 年1 月6 日林语堂致陈守荊的亲笔信
台北林语堂故居共收藏89 页《索引》原稿。用黑色钢笔写在小32 开的活页笔记本纸上,并用红色圆珠笔做了修改。主体包括人物姓名及其威妥玛拼音、与该人物相关的主要情节的高度概括及其页码。这89 页原稿除目录等未标页码者14 页外,余者的页码标注分三种: ( 1) 用黑笔、按每回页码各自起迄版标页码者23 页; ( 2) 用红笔添加的、按每回页码各自起迄版标页码者10 页; ( 3) 原用黑笔、按全书页码总起版标页码,后用红笔修改为按每回页码各自起迄版标页码者42 页。据此可推知林语堂最初做《索引》用的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全书页码总起版本,后来意识到同一情节在不同版本中对应页码不一致的问题,故而决定采用原版,即统一按每回页码各自起迄版标页码的方式。这与信件( 1) ( 4) 提到的页码修改过程能互证。
西泠印社官网公布的图片里包含了9 页《索引》原稿,与故居收藏的《索引》原稿在内容上能对应上,如西泠印社官网图片显示的和故居收藏的“贾宝玉Chia Paoyu”条目:西泠印社秋拍原稿显示林语堂先用黑笔撰写了人物情节概括,并按全书页码总起版标注了页码,后来用红笔做了修改,并按每回页码各自起迄版修改了页码。他先用黑笔撰写了“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27”,后用红笔修改为“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3.7”;而故居所藏原稿是直接用黑笔誊写的“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3.7”。可见《索引》至少有两个稿次,西泠印社秋拍原稿产生在先,故居所藏原稿产生在后。这与信件( 3) 所云“但经我几次抄阅,里头或有不明白处,我已尽可能检阅五六七八次”能互证。
华冈出版有限公司1976 年出版的《索引》( 封面见图2) 的确就是按每回页码各自起迄版标的页码( 见图3) 。只是由于林语堂晚年记忆力与体力衰退,《索引》的情节与人物存在个别张冠李戴的现象; 且极个别页码未及按每回页码各自起迄版更改;而最明显的失误是漏掉了袭人。
接下来的问题是明确上述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均为上下二册本,但页码标注方式不同的两个版本的具体出版信息。
1930 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万有文库”丛书系列的《增评补图石头记》,共十六册。“万有文库”丛书由现代著名出版家王云五( 1888—1979) 担任总策划和总主编,“从1929 年开始出版第一集,到1936 年第二集发行结束,两集累积1712 种4441 册”,“是近代以来第一部大型的‘全学科’视域丛书”。《红楼梦大辞典( 增订本) 》关于该本的介绍如下:
图2 华冈出版有限公司1976 年版《红楼梦人名索引》封面
万有文库评本 题名《石头记》,内容包括各种图文,与王、姚评本同。1930 年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本”,铅印,120 卷。平装16 册,太平闲人读法后附补遗、订误,有目无文;绣像19 页,前图后赞;每回前有回目画2 面。正文每面16 行,行34 字。又有1933 年“国学基本丛书”本,纸面精装2 册,1957 年9 月又出单行本两种,精、平装2 册,此三种本子均用同一纸型付印。
图3 华冈出版有限公司1976 年版《红楼梦人名索引》之“贾宝玉”条目首页
王云五任台湾商务印书馆董事长期间曾重印“国学基本丛书”,据笔者目前调查可知:该丛书系列的《石头记》于1968 年出版,分平装十六册本和上中下三册本两种版本。
表1 是对上海商务印书馆和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两家评本系列版本出版信息的梳理。由此可知: 符合“上下二册”“全书页码总起”两个条件者唯有版本f,即1930 年初版,1957 年重印第1 版,1958 年3 印本,该本总页数与林语堂信件( 4) 所言的1903 页能对应上,只是上册末页页码与下册起页页码对不上,恐记忆有误所致;而符合“上下二册”“每回页码各自起迄”两个条件者,有版本a、c、d、e。也即1974-1975 年林语堂做《索引》期间,手头至少同时持有版本f 与版本a、c、d、e 中的一种本子。
表1 上海商务印书馆和台湾商务印书馆的两家评本出版信息一览表
三、《索引》与林稿的密切关系
一般而言,索引是依附于某一个版本的,做索引前的关键准备工作是选定版本。林语堂为何不是先定版本后做《索引》,而是在《索引》初稿完成后在两套不同版本间修改页码,凭空增加那么大的工作量,此事令人费解。可推测的原因有两种:一种是纯粹的考虑不周所致;另一种则不排除《索引》是有昔年旧稿,林语堂晚年得闲,做了修订工作。1972 年10 月,耗时五年的《林语堂当代汉英词典》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林语堂视此为“写作生涯的巅峰之作”。词典出版后,他对林太乙说: “我工作完毕了,从此我可以休息了。”林太乙回忆此后林语堂夫妇“在台北香港之间来来往往,后来他们住在香港的日子比住在台北的多”。林语堂“退休”后,“练字,画画,看书以消磨时间。……他想整理他的作品。出版《林语堂全集》”。况且,林稿也是昔年旧稿,于1973 年初开始修订的。
无论《索引》是否有昔年旧稿,也无论其与林稿在成稿时间上的先后顺序为何,均不能否认其与林稿存在密切的互文关系,尤其体现在对情节的取舍轻重上。试举一例:《索引》的基本做法是标注某个情节在某回某页,但极个别情节标注了“全回”,最突出的是第一〇九回被如此标注二次,为《索引》唯一,分别是“晴雯”条之“思五儿以其貌似晴雯,109 全回”与“五儿”条之“( 承错爱,全一〇九回) ”。而林稿第56 章“The Night with Rosemary”( 与五儿共度之夜) 用一整章、十一页的篇幅完整翻译了“候芳魂五儿承错爱”,并特意为此章设置一段引言,强调该情节为后四十回最精彩的内容之一,修订时改为了脚注:
Rosemary is one of the greatest creations in the last forty chapters,erroneously held to be “forged” by another author,Gao Ao by those pompous self-advertised“critics”. The reader can well compare the literary craft of this chapter with the preceding one“Sunburst Reweaving the Peacock Coat”which is recalled by Poyu here.Rosemary,it will be remembered,was one who saw Sunburst’s death,which is picked up here again two years after Sunburst’s death. She and her sister always had the ambition to serve Poyu,and now her chance had come.She reminded Poyu of the dead Sunburst,but had an individuality all her own. Poyu had not yet recovered from the shock of losing Taiyu,and hoped to see her returning ghost. (p.718)
五儿是后四十回最精彩的创作之一。那些自吹自擂的批评家却错误地认为后四十回是高鹗的伪造。读者可比较本章与宝玉在此追忆的“晴雯补裘”一章的文学技巧。五儿乃目睹晴雯临终之人,于晴雯去世两年后再度登场。她和姐姐向来志在服侍宝玉,现在机会来了。她令宝玉想起已逝的晴雯,但又独具个性。宝玉尚未从失去黛玉的打击中走出来,妄想黛玉芳魂归来。
林语堂在其红学著述中也表示“候芳魂五儿承错爱”一节是其“最佩服的一回”,并屡屡赞美此节:
后40 回所谓“精彩”文字之难得,就在此不在彼,双美护玉之文便是。五儿闹夜之文亦是。
五儿承错爱,我认为是全书最妙文章之一段……小说伎俩及情趣,还在晴雯闹夜一段之上。
第一百〇九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是一篇绝妙文章,甚至胜于第五十一回晴雯闹夜一段。晴雯摔性瞎闹,而五儿温柔处又晴雯所不及也。其攀高之心,同于小红,而才反足取小红而代之。当是作者行文时,神机一动,遂听五儿自由发展罢了。读者试读那一段文字,才看得出高本作者写情写景文学功夫之顶点,尤其应注意次晨五儿之掩饰及宝钗之致疑。
林语堂对《红楼梦》的翻译、研究、编撰索引工作构成的相辅相成的互文关系由此可窥一斑。其红学观一以贯之,即对后四十回文学价值的高度认可,认可背后则是对高鹗续书说所持的否定态度。
四、关于林稿底本的结论
归纳上文,可得到如下认知:
( 1) 20 世纪30 年代,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两家评本《增评补图石头记》与林稿译文的匹配度最高。
( 2) 林语堂确曾持有商务两家评本,且至少藏有两种版本。
( 3) 《索引》所据版本是商务两家评本。
( 4) 《索引》与林稿存在密切的互文关系,《索引》所据版本与林稿底本为同一版本的可能性较大。
综合上述4 项可以判断林稿是以商务两家评本为底本的。林语堂集中精力翻译《红楼梦》是在1953 年,初稿于1954 年2 月基本完成,1955 年4 月前全部完成,此时表1 中的版本d、e、f、g、h 均未问世,林语堂应是采用了1930年出版的版本a、b 和1933 年出版的版本c 中的一种。1927-1936 年,林语堂主要在上海从事著述、出版工作,期间很方便获得版本a、b、c。因此,确切说来,林稿底本应为20 世纪30 年代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两家评本《增评补图石头记》,或曰“万有文库”本。
余论
关于《增评补图石头记》,目前所知的问世时间是光绪十年( 1884) ,据杜春耕研究:
光绪十年,同文书局用铅字排了《增评补图石头记》,后来用照相制版方法,制版于石头上,用石印法使之面世。但由于书禁的原因,印有出版时间及印制书局名称的本子没有(或基本没有) 上市( 笔者所得之本极可能是书局自留的样书)。第二年,广百宋斋铅印书局撤去了版权页,用铅印的方式出版了该书,即是如今传世较多为藏书家们所偏爱的《增评补图石头记》本。
吴克岐在《忏玉楼丛书提要》中指出: “考红楼梦最流行世代,初为程小泉本,继则王雪香评本,逮此本出现,而诸本几废矣。”曹立波称此本“在光绪年间,乃至民国时期都颇有市场”。吴宓女儿吴学昭记载其父1917 年“留学美国,在所携不多的中国书籍中,即有《增评补图石头记》一部”。1921 年2 月,波士顿的中国留学生在华北水灾募捐晚会上义演哑剧《红楼梦》故事片段前夕,吴宓持《增评补图石头记》前往《波士顿星期日邮报》社与编辑洽谈宣传事宜。1921 年2 月27 日,该报第40 版刊登了吴宓所译《丫环的最后的时日》,是原著第七十七回晴雯去世前,宝玉前去探望一节。其所用底本无疑是《增评补图石头记》。另外,王金波考证指出: 德国莱比锡岛屿出版社1932 年出版的弗朗茨·库恩( 1884—1961) 的德文编译本《红楼梦》的底本兼用了三家评本与两家评本。结合林稿底本的考证结论,可见《增评补图石头记》在《红楼梦》传播史与翻译史上均发挥过重要作用。
*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日藏林语堂《红楼梦》英译原稿整理与研究”( 项目编号: 16CWW006) 之成果。
① “中国嘉德香港2021 春季拍卖会4 月18—23 日|香港会议展览中心”,https: //www. cguardian. com. hk/tc/news/news-details.php? id=200,2021 年8 月5 日检索。
②⑤⑦⑧⑨⑩ 《故纸清芬见真如——林语堂手迹碎金》,第61—74、59、910—911、918—919、1034—1035、1040—1041 页。
③ 宋丹《日藏林语堂〈红楼梦〉英译原稿考论》,《红楼梦学刊》2016 年第2 辑。
④[16][17] 林语堂《红楼梦人名索引》,华冈出版有限公司1976年版,序言、第12、25 页。
⑥[19][20][21][22] 林语堂《平心论高鹗》,群言出版社2010 年版,第26、5、26、79、93 页。
[11] “林语堂(1894—1976) 《红楼梦人名索引》稿本及相关通信”,http: //www. xlysauc. com/auction5 _ det. php? id =89626&ccid=701&n=1807,2021 年8 月5 日检索。
[12] 朱琳《规模化知识整理与普及:〈万有文库〉的知识社会史考察》,《出版科学》2019 年第6 期。
[13] 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红楼梦大辞典( 增订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 年版,第420 页。
[14][15] 林太乙《林语堂传》,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年版,第280、280—281 页。
[18] 林稿视四儿为五儿的姐姐,与原著不符。
[23] 嘉德春拍公布的1973 年3 月26 日,林语堂在与陈守荊的通信中称:“这回重细读以前1953 年所译红楼梦稿,以前搁置旧稿中,实可此时寄交TARG。以今日西书之重视中国(如易经、针灸、阴阳及一切中国事物),实可为畅销书之一。已交相如令人重打几份,十天内可寄交Targ,此为极好机缘。英译红楼梦亦可为一大贡献。”参见《故纸清芬见真如——林语堂手迹碎金》(第536 页)。时隔20 年,还能清晰记得具体年份,证明1953 年是林语堂集中精力翻译《红楼梦》的年份。
[24] 林稿序言结尾处记载了“February,1954 New York”。参见宋丹《日藏林语堂〈红楼梦〉英译原稿考论》。
[25] 1955 年4 月,林语堂辞去南洋大学校长一职,举家离开新加坡,前往法国戛纳。郑锦怀调查指出:林语堂在临行前,接受了《南洋商报》记者采访,这则题为《林语堂昨日乘荷机飞法,将永远不忘新加坡》的报道刊登在《南洋商报》1955 年4 月18 日第6 版上,其中林语堂谈到了《红楼梦》的翻译:“每读《红楼梦》辄有编成英语,传诸欧美,使我国文艺杰作能流播海外之念,故近数年间,稍有余暇便从事翻译此书,大部分已竣工,只余黛玉葬花一章,认为有特殊价值,窃拟待一适当心情,然后处理,不图竟于客星期间,予以草成,亦可圆了一心事。全书虽已译完,但属初稿,尚待复校修正,故付印之期未能决定。”郑锦怀据此指出“林语堂在20 世纪50 年代初开始英译《红楼梦》,经过数年努力,至1955 年4 月基本完成了《红楼梦》英译初稿,但仍有‘黛玉葬花’一节留待以后处理。”参见郑锦怀《林语堂英语译介〈红楼梦〉历程考察》(《集美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 年第2 期)。但此处林语堂的意思应是黛玉葬花一章在去新加坡前没有完成,但在新加坡期间已草成,而不是留待以后处理。因此据这段材料,我们可知林语堂的初稿最终完成时间应是1955 年,林稿上留下的大量修改笔记也验证了“尚待复校修正”之言。
[26] 杜春耕《〈增评绘图大观琐录〉序》,载《增评绘图大观琐录》,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 年版,第6 页。
[27] 吴克岐《忏玉楼丛书提要》,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 年版,第32 页。
[28] 曹立波《〈增评补图石头记〉的传播盛况述评》,《红楼梦学刊》2004 年第1 辑。
[29][30] 吴学昭《中国文学里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吴宓对〈红楼梦〉故事的英译》,《新文学史料》2020 年第4 期。
[31] 王金波《库恩〈红楼梦〉德文译本底本四探——兼答姚珺玲》,《红楼梦学刊》2015 年第1 辑。
[32] 一粟的《红楼梦书录》著录了九种两家评本,其中包括1905 年,日本出版商下河边半五郎与金港堂书籍株式会社各自据广百宋斋本重刊的《增评补图石头记》,封面书名《增评补图石头记》,扉页书名《绣像全图增批石头记》,一粟用扉页书名,参见一粟《红楼梦书录》(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年版,第57—60 页)。金港堂书籍株式会社于1903年与上海商务印书馆合资。1905 年出版的金港堂上下二册本《增评补图石头记》小部分在日本销售。但金港堂本与下河边半五郎本正文每面18 行,每行40 字; 每册页码各自起迄,上册为第1—635 页,下册为第1—652 页,与商务版正文每面16 行,每行34 字的版心和上册第1—870页,下册第871—1903 页的页码均不同。1914 年,金港堂与商务印书馆取消合资,商务印书馆成为金港堂在中国的总代理店,金港堂有部分日本员工留在商务印书馆。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光绪十二年(1886) 出版的《增评绘图大观琐录》总目结束处用日文片假名标注了「ケイケイキヨロウサウ ゲンワヨウシユンケイ同校字」,应是参与了校对工作的日本人的姓名,参见《增评绘图大观琐录》( 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 年版,第116 页),杜春耕为该本撰写的序言提及了此事,称“这也许是外国人参与《红楼梦》版本确定工作的较早记录”(第9 页)。商务两家评本与日本的两版两家评本是否存在渊源关系,19 世纪末20 世纪初,日本出版界如何参与《红楼梦》出版事业等问题,留待后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