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独白:上海百年文化名人影像
2022-08-03胡建君
文/胡建君
为了“看一下不同的世界”,1923年3月,日本作家村 松梢风登上了长崎开往上海的轮船。一入江口,竟“独怆然而涕下”。这个城市飞扬开阔又失意迷离,声色犬马的画卷有石破天惊之笔,更有日升月落中的人间烟火气。一年后,村松梢风把他的所见所闻集合成《魔都》一书,感慨上海是不可思议的,是一座可以改命的城市。“魔都”后来成为大上海的代名词。
静水深流的“魔都”记忆
所谓“四方冠盖往来无虚日,名流硕彦接迹来游。”20世纪初,上海至少吸引了3000名新型知识分子,他们“各立学会,互相研究,交换知识,开通社会……”沉迷传统中国文化的村松梢风结交了不少文艺界人士,并受田汉等人的影响,喜欢上了大鼓和京戏,还结识了京剧演员、有“绿牡丹”之称的黄玉麟,后来还促成其赴日演出。
日居月诸,忽忽百年。2019年春日,上海的书法篆刻家陆康老师在他的虹桥寓所向我展示了一张旧照片“御霜饯玉”,主题是欢迎程砚秋再来上海,欢送黄玉麟去滇南唱戏。那部戏的编剧导演是陆澹安,黄玉麟也是他的弟子。而陆澹安,正是陆康老师的祖父。
每每听陆康老师娓娓道来,从黄玉麟到村松梢风和他的上海朋友圈,打开了静水流深的大上海记忆。就像老式留声机和默片,静静回放着“魔都”百年的文艺圈影像。陆康老师提到的人物,涉及书画、文学、电影、戏剧、音乐、报业、教育等领域,那时的文人触类旁通,海阔天空,陆澹安先生一人便横跨以上诸多领域。谈到最多的则是书画界的名人,像谢稚柳、唐云、钱君匋、赵冷月、朱屺瞻、刘旦宅……他们如晴云秋月,令人神往。看到他们的作品,更怀想其风骨与为人,但始终是熟悉的陌生人。直到翻开管一明先生的《上海百年文化名人影像》,陆康老师口中的人物,突然变得生动亲切而声情并茂起来。
影像记录的艺术大家
这些默片般的影像,串联起上海百年风云。陆康老师提过的书画家一一映入眼帘。只见唐云倚靠着堆满笔墨纸张书籍的散乱书桌,身后是巨幅水墨荷叶作品,有一种平淡而生动的浪漫。陆康老师曾说起那个特殊的年代,唐云和丰子恺一起下乡劳动的往事。乡下的风,叫“橄榄风”。他们玩起对对子,丰子恺对“黄梅雨”,唐云对“芭蕉雨”,有声有色。照片上的唐云置身书海,早已波澜不惊。值得一提的是相册中的戏剧表演艺术家俞振飞,当时也和丰子恺、唐云一起,也喜好书画,他的照片背景就是一张猛虎下山图。俞振飞从小随父亲俞粟庐习书,又从陆廉夫学书画,继而得益于冯超然,其书法出入于赵子昂、董香光之间,兼有魏碑骨架。他曾和唐云等人一起被关于延安路河南路交界的原上海博物馆二楼。集合的时候,只见迟到的他手持扫把,迈着台步,大阔步地进来,趋前一撩下摆,就像在舞台上的亮相,引得众人大笑。杨绛说过,一切快乐的享受都属于精神,这种快乐把忍受变为享受,是精神对于物质的胜利。往事如过眼云烟,相册中晚年的俞振飞依旧笑语盈盈、风神潇洒,习惯性地做出理髯的手势,岁月在此优雅地定格。
相册中,难得呈现的是各位大家日常的居家生活状态。比如电影演员张瑞芳在做家务;白杨在楼道信箱拿报纸;乔奇在阳光下种花;书画家刘旦宅在书房的地板上做起了仰卧起坐;京剧表演艺术家尚长荣坐在地上,与家中孩子一起认真地玩玩具车,笑逐颜开,其乐融融;还有周小燕张骏祥夫妇互相调侃逗笑的模样、美学家蒋孔阳与家人分享零食的日常,那种洋溢在空气中的欢乐与和谐,可以感染到每一个人。平常在舞台上、讲坛上被众人仰视的大家,突然以如此家常的姿态出现在面前,可亲可近,毫无时空距离感。回顾历史,文学艺术家常常着眼于深刻、奇特或者宏大,琐碎的日常往往被忽略。而那些本就接地气的平凡生活,更充满无穷衍生的艺术可能性,蕴含最具体也最丰富的生活美学。海派艺术在自身可能的艺术重组过程中,正是结合了大家喜闻乐见的日常,创造出多元并存且富含人文理想的新格局,充满了平淡而辽阔的诗意。
摄影是一种双向行为,摄影师按下快门的瞬间,也是一种自我触发。从这些多元而生动的影像中,我们也感知着摄影师的智慧、审美与喜好。在欣赏与思考的过程中,更得以接续海派文化的一段文脉。从历史语境与当代语境所构成的时间轴上,在真实又远去的图像与文本中,我们致礼上海艺术家们的生活日常与艺术轨迹,也获得一种观照当下、遥瞻未来的思想契机。
翻阅相册,还可以看到黄绍芬、汤晓丹、苏渊雷、顾廷龙、贺绿汀、胡道静、刘佛年、白桦、唐振常、胡问遂、徐昌酩、张乐平、陈伯吹、徐中玉、冯契、金石声、柯灵、钱谷融……每一个名字都振聋发聩,在各自的领域熠熠生辉。博尔赫斯认为集体是不存在的,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个人。那些人与器物、人与日常、人与空间甚至人与人的交流,就像是多重独白。他们集结在这样一本声情并茂的相册中,交相辉映,并推进着顺流而上,走向广阔的纵深,又在无限的领域与时空中融合无间,共同映照出大上海百年不朽的艺术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