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的观察者
2022-08-01任铁石
⊙任铁石
我们观看世界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因而常常不自知。夏天的云变幻无穷,观云卷云舒,心随影动,我们却很少去想“我在看”。
作者在文章中也常常是隐身的,他在看,把看到的写成句子,如果不特别去留意,字里行间的微妙之处就会像云一样飘走。
鲁迅先生在《秋夜》里写下一个著名的开头: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个开头,通常的解读是,使用反复的手法,强调称颂的对象。鲁迅先生可能有这个意思,但这个解释终究还是不清不楚的,读者依然是如在雾中。
台湾小说家张大春的见解不大一样,他认为之所以不写成“我的后园有两株枣树”,是为了体现目光缓慢移动、逐一审视两株枣树的况味。读者随着作者进入缓慢观察的情境后,其目光向上仰望奇怪而高的天、向下俯视挂着冰冷星辉的野花。
看过张大春的解读,再看这篇《秋夜》就好似进入了另一番天地,纸上的花草树木,孤灯青虫仿佛活了过来,隐身文章之后的作者也仿佛在沉沉夜色中凸显出了他孤坐的剪影。由此再看鲁迅先生,他被称为中国现代文学中唯二的文体家(另一个文体家是沈从文),令人信服。
现当代的文学作品,经常纠结于视角问题,作者总是试图隐身在文字之后。在写景物时,观察者——是书中人物,其实也是作者,他们视线移动,却又尽量不露痕迹。而读者呢?好的读者看书就像看电影一样,不知不觉把自己代入角色,身临其境、感同身受。
我们向后退一步,看看更为古典的郁达夫笔下的《故都的秋》:
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
这个片段中,视线的移动,读起来感受更为明显。文中特意提到“你”,和“你”直接对话,更是赤裸裸的明示了。
鲁迅和郁达夫,这两种不同写法各有很多借鉴学习之处,鲁迅先生的写法更为现代,郁达夫更为温和。在他们的带领下,读者都需要亲自去看,在鲁迅那里,你更近于生活中自然地观看,自己却对“观看”这一行为浑然不觉;而在郁达夫那里,你被提醒去看,你也清楚,你所“看到的”其实是作者所“看到的”。
目光移动的顺序,就是写景的顺序。由远及近,由上到下,这样写景未必僵硬;但是僵硬地写景,大多是由远及近,由上到下。生活中真实的目光移动未必如此。再细读《秋夜》,景物是从天地之间两株枣树写起的,写完中间才写上和下。这种写法看似随意,其实也是精心设计的,难度更在按方位顺序描写之上。
现当代写景,也常常借鉴摄影和摄像的构图技巧,归根结底,对画面的渴求也是现代性表现之一。
当你注意到视线移动,你就相当于拥有了一把钥匙,可以初窥现代文学的门径。读,然后模仿,哪怕只能跟大师偷个一招半式,我想也是会受益匪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