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用先生与穆源的那些往事

江苏/殷延凯

范用先生离开我们已有12年了，在这漫长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他，怀念他。

我认识范用先生，是在1990年深秋的一个下午。那天，我在穆源建校30周年纪念塔前看到一个老人，瘦削清癯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弯着腰在看纪念塔上一排排名字，嘴里轻轻地念叨着，然后缓缓地抬起头，神情端肃地注视着纪念塔。

1936年，范用先生从穆源小学毕业，考入江苏省镇江中学。1937年，镇江沦陷，1938年，范用带着外婆给他的8块银元，逃难汉口投奔舅公。后来，他很幸运地进入读书出版社当学徒，193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在党的培养教育下，他由普通的学徒工成长为著名的出版家，人民出版社副社长、三联书店总经理。

1985年12月范用先生离休后，多次独自来到穆源小学。其时的穆源校园仅存一座当年由51名毕业生捐建的建校30周年纪念塔，旧时的校舍片瓦不存。范用回北京后，根据自己的记忆，精心设计，用纸板、厚纸片等材料，制成了当年穆源小学校园的模型。这个模型有教学楼、配套用房、旗杆花圃，还有各种花草树木，环境幽雅。再细看，学校大门上的校名、进门屏风上的字迹清晰可见，学校操场、沙坑、单杠、图书馆、食堂、宿舍、男女卫生间，真是一应俱全。教学楼的楼房红砖红瓦，平房白墙青瓦，窗户排列整齐，校园四周的小树挺拔向上，郁郁葱葱，生机盎然。这模型是范用甜蜜又沉重的回忆，是对穆源小学情感的凝聚，也是对童年生活的精神寄托。

1986年，范用将校园模型赠送母校。当年的校长耿美华不辞辛苦前往北京，在回镇的火车上，旅客拥挤，她将模型顶在头上，挤出人群，将模型带回镇江，陈放在校史展览室。

作为穆源小学校长，我与范用先生相识近20年，交往甚密，来往书信有数百封。他在信中写道：“我热爱穆源，忘不了老师、同学。我一生只上了几年小学，我的一点文化，全靠在穆源小学打的基础。人到老年，回顾平生，想起这一点，心里就充满了感激之情。”

他还写道：“我很怀念家乡，镇江已经没有我的家，回穆源就是回家。”穆源是他的母校，更是他的精神家园，他不仅自己爱穆源，还请他的朋友们来一起分享那种快乐。1996年，中央电视台《读书时间》摄制组要拍他的专题片，他提出地点要选在穆源小学拍摄。1997年的一个春天，他邀请了挚友、著名漫画家丁聪夫妇来镇江看看穆源。范用与丁聪戴着红领巾与小朋友们一起交谈，一起唱歌，一起拍照。丁聪十分高兴，欣然命笔：“我也爱穆源。”

范用先生经常在气候宜人的春天来穆源，来之前，都要与学校领导打招呼：“我是穆源小学的校友，不是领导干部，不要赠送鲜花，不要欢迎仪式。”每次来，我们想请他吃顿便饭，以表地主之谊，范用都婉言谢绝。有一次，他感到实在盛情难却，便提出由他点酒菜。范用先点了一瓶尖庄酒，并介绍说，这酒杂粮酿制，窖香浓郁，绵甜醇和，当时价格只有8元。后点了几样菜：凉拌马兰头、凉拌马齿苋、烫干丝、香椿炒鸡蛋、韭菜炒螺蛳头，外加一碗菊花脑蛋汤。这是一桌经济清淡的家常菜，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但范用先生吃得很开心，一边吃，一边和我们谈笑风生。我理解范用的良苦用心，

2010年7月初，穆源小学的师生代表，带着深深的敬意和浓浓的情怀，专程去北京看望病重的范用。那天，是他生命尾声中最为清醒、最为高兴的一天。当范用先生看到学生们给他的书信时，眼中又重现孩童般纯真的目光，那殷切而快慰的笑容仍然历历在目。从那天以后，他渐入深度昏迷。

范用先生热爱家乡，情系穆源，关心师生，这就是他的终身情结，范用的名字，永远与穆源紧密相连。他在自拟的讣闻中写道：“匆匆过客，终成归人。在人生途中，若没有亲人和老师给与温暖，将会多么寂寞，甚至丧失勇气。感谢你们！拥抱你们！”

范用先生的一生是平凡的，也是灿烂的。他的大爱精神将永远在穆源这块土地上生根、开花、结果。让我们带着思念献给范用先生一束鲜花，遥祝他在另一个世界里，书多、酒多、朋友多，生活快乐，有声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