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代人的婚姻
2022-07-31刘晶林
■刘晶林
我的父亲母亲
我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婚姻,都是当年在部队,组织出面给予安排的。在现在的年轻人看来,也许不可思议。但那时候战争使两代人婚姻的过程,变得简单了许多。
我的上两代人,分别来自两个不同的故乡。
先说说我母亲费淑英这一家。
1939年的冬天,天气特别寒冷。家住苏北淮阴的费振业一家5口人,日子过得很苦。原先就穷,全家的生活来源主要靠费振业卖油条和妻子费郭氏给人家做衣服,靠缝缝补补,挣一点点钱,来养活3 个孩子。全家人常常是吃了上顿饭,就没了下顿。可就是这样紧紧巴巴的日子也难以继续维持下去,费振业得了重病,全身浮肿。家里的男人病倒了,如同断了顶梁柱,本来就无法生活下去的一家人,无异于雪上加霜,日子更加难熬。
这一天,费振业家来了一个人,人称郭三妹,是费郭氏的姐姐。郭三妹是八路军一一五师教导五旅后勤被服厂的人。郭三妹胆大心细,精明能干,她常常为八路军部队采购当时紧缺的布匹、染料等军需物资,孤身一人闯入南京、上海,在敌人的占领区,通过内线,把一批批物资买到手,然后千方百计地运回山东根据地。这次郭三妹是执行任务路过淮阴。郭三妹见费郭氏一家人生活实在过不下去,与其等死,不如让他们去山东,投奔八路军。随即,郭三妹写了一封信,拿出一点北海币,给了费郭氏,让她和费振业赶紧带着孩子,往北走,只要找到部队就有救了。
郭三妹因有任务,先自离去。
随后不久,费郭氏和费振业带着3 个依次为9 岁、7岁和5岁的儿女,离开家,往城外走去。
到了淮阴城门口,站岗的日本兵枪一横,把费振业拦住了。日本兵说,男人,统统不许出城!
费振业拄着拐棍,喘着粗气说,我病了,去投奔亲戚的。
日本兵眼一瞪,伸手一推,就把费振业推倒在地。
费振业说,孩子她妈,我走不成了……你带孩子去吧!
见费郭氏还在犹豫,费振业说,快走吧,逃命要紧啊!
费郭氏看看丈夫,又看看眼前的3 个年龄尚小的孩子,心一横,决定先走再说。于是,费郭氏告诉费振业,说我们先走,以后有机会,你就到“亲戚家”去找我们……
费郭氏带着3 个孩子这一走,就再也没有见到她的丈夫。留在淮阴的费振业始终没有机会出城。直到有一天,一支伪军的部队从城墙下经过,病中的费振业稀里糊涂地误以为八路军来了,主动迎上前,对伪军说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都是八路,他要给他们带路,结果,被伪军关进大牢,直至病死……
接着再说费郭氏,她带着孩子们告别了家乡,一路顶风冒雪,踏上了北去的路程。
在这3 个年幼的孩子中,7 岁的那个女孩,就是我的母亲费淑英。当年费郭氏把郭三妹写的信缝在我母亲的棉裤夹层里,并告诉她,千万不能把它丢掉了。我母亲点点头。当时,虽然我母亲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知道它对她们一家人很重要,无论如何,不能让日本鬼子搜了去。
记不清走到第几天,她们来到赣榆县境内的一个地方,经打听,终于找到了她们要找的一个客栈。现在看来,那个客栈是八路军的一个地下联络站。客栈的老板对她们很热情,给她们做饭吃。虽然吃的是粗粮,但那是她们离开淮阴后许多天里吃的最好的一顿饭。
很多年以后,我母亲回忆起那段经历,告诉我,说那个晚上,她记得客栈的老板用被子把窗户堵上,然后点亮了一盏小油灯。我母亲说,那盏油灯的火苗一窜一窜的,很亮,很温暖。
第二天一早,客栈的老板派人推着一辆独轮车,一边载着我母亲,一边载着我母亲的妹妹,一直把她们送到山东境内的一个叫做“大山底”的地方,找到了八路军的部队。
到部队后,组织上安排我外祖母费郭氏到部队后勤被服厂当了工人。随后,为了安排好她们一家人的生活,领导让费郭氏的大儿子,也就是时年9岁的我的舅舅,到抗日小学去读书;让我母亲到被服厂当学徒工,做钉纽扣、锁扣眼之类的下手活;把费郭氏的小女儿,也就是时年5 岁的我的姨,送给贺友元、刘湘夫妻当养女。贺友元当时是后勤供给部的领导,一位经过长征的红军干部;刘湘曾给罗荣桓当过保姆,照顾过罗荣桓的儿子罗东进。贺友元夫妻结婚后不生孩子,组织上便把我姨交给他们抚养。这样一来,我母亲一家人的生活便有了着落。
再来说说我爷爷刘华泉这一家。
我爷爷的老家在江苏扬州市江都县佘家坂码头,家境贫穷。从小,我爷爷的父母去世,他跟人学徒,在南京浦口当裁缝。1936年的秋天,刘华泉因参与进步的工人活动,受到国民党当局的搜捕,于是,在当地待不下去了,他便逃离南京,根据中共地下党的安排,一路北上,来到了革命部队。1938 年,八路军一一五师进入山东后,我爷爷刘华泉托人捎信给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奶奶朱红,让她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来山东找他。随后,我奶奶朱红,带着一个9 岁、一个6 岁的两个儿子,踏上了寻夫之路。
在这个过程中,先是我父亲的弟弟因为淋雨,生病,持续发高烧,得不到治疗,病死了。后来,当他们来到现今宿迁一带的运河河畔,我的奶奶朱红又因寒冷与饥饿病故。临去世前,她手指北方,告诉我父亲,让他不要停留,一直往前走,去找他的父亲……说完,她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时候,只剩下我父亲孤身一人了。他央求过路的人,草草地埋葬了他的母亲,然后按照母亲的嘱咐,继续往北走。
我父亲说,他沿途要饭,历经了千辛万苦,终于在1938年的春天,在山东境内微山湖西部一带找到了部队,得以父子重逢。
在这之后,又发生了一个周折,当年,由于部队作战,我爷爷刘华泉顾不上照顾我父亲,以至于我父亲在战火中不幸走失。也就是说,当枪声停下来时,我年仅9岁的父亲,不仅找不到他的父亲了,也找不到部队了。
我父亲说,在他走失后的一年半时间里,只要听到哪里有枪声,就往哪里跑。他知道他父亲所在的部队在与日军作战,寻着枪声,就一定能找到父亲。
那段时间,我父亲到处寻找我的爷爷,找得好苦。饿了,挨家挨户地要饭吃;晚上,睡在屋檐下,或是钻进草堆里。冬天,冻得脚麻木了,见到牛拉屎,就赶紧把脚伸进粪里取暖。其间,他给地主当过猪倌,因放猪时丢失了一头小猪,差点被地主打死。是一位好心的长工救了他,帮助他逃离了虎口……
此后,我父亲仍是寻着枪声走。1939年冬季的某一天,当一次枪战结束时,我父亲终于找到了部队,见到了我爷爷。八路军一一五师教导五旅后勤供给部部长蔡长风,生怕我父亲再在战争中丢失,便批准我父亲入伍。那一年,我父亲刚满10 岁,给后勤被服股股长王义忠当勤务兵。
这样一来,我的上两代人,因为不同的生活经历,从不同的地方走到了一起。
八路军一一五师教导五旅旅长梁兴初,江西省吉安县人,早年曾经学过裁缝,当过铁匠。作为当年红军第一支骑兵连的连长、参加过平型关大战的战将、后来担任中国人民解放军三十八军军长、成都军区司令员。梁兴初特别关心部下,当他见到我爷爷刘华泉和我外祖母费郭氏两人分别带着孩子日子过得很辛苦,便从中做好事,主动当起了月老,代表组织出面,介绍刘华泉和费郭氏结婚,让两家合为一家。在梁兴初看来,费郭氏和刘华泉结婚,不仅今后生活上可以互相照顾,还可以共同带好孩子,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啊!
部队的其他领导见旅长梁兴初提议,也都纷纷赞成。于是,这桩婚事就定了下来。梁兴初外号梁大牙,为人豪爽、热情,且心细,他说要结婚了,费郭氏得改个名了。改什么好呢?梁兴初想了想,说就叫郭兴芳吧。“郭”是我外祖母原来的姓,名字呢,取梁兴初名字中的“兴”,“芳”是“芬芳”的“芳”——梁兴初夫人名叫张桂芬——于是我外祖母就有了新的名字叫郭兴芳。梁兴初说,这样,一来名字挺好听的;二来也好记着我这个大媒人啊!
当时在场的教导五旅后勤供给部部长蔡长风,和梁兴初是老乡,也是江西吉安人,1930 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经历过长征,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后勤部副部长。他说,梁旅长,你要做好事,就要做到底。梁兴初说,怎么啦?蔡长风说,你给二位老的当月老,索性也给一对小的牵红线吧!梁兴初连连说好,于是当即手指我父亲刘荣春和我母亲费淑英,说从今天开始,你俩就结为娃娃亲。梁兴初说,这桩婚事,就由他作主了。
接着,梁兴初对我爷爷奶奶说,你们这是亲上加亲了呀!这样一来,郭兴芳与刘荣春的关系,就不仅仅是后妈的关系,还多了一层岳母的关系,便于今后相互之间更好地照顾了。
由旅长梁兴初给我爷爷奶奶和我父亲母亲介绍婚事这件事,当时在教导五旅,一时成为美谈。以至于很多年后,我父亲的战友、徐州工程兵学院离休干部孙家明,在他的回忆录《十岁当八路》一书中,还写到这段经历。孙家明在书中说,那时候,我们一群10多岁当兵的娃娃兵们,特别羡慕刘荣春,他才10岁,就有媳妇了!
写到这里,插一句,1940年的年底,梁兴初奉命南下支援新四军,被任命为独立旅的旅长。此后两年,梁兴初带领部队打了许多胜仗,对巩固和扩大淮海根据地作出了重大贡献,受到了新四军代军长陈毅的嘉奖。1942 年11 月,梁兴初率领部队由苏北返回滨海区归建。
我父亲、母亲因年龄小,当年没有随同梁兴初旅长的部队去苏北,而是经过精兵简政,留在了山东。1940 年,我母亲费淑英在部队后勤被服厂继续当工人;我父亲刘荣春却由原先的勤务兵,被组织上安排到鞋袜厂工作。尽管当时他们分别在两个厂,但基本上属于一个大单位,隔三岔五,还能见上面。
1941年1月4日,皖南事变爆发,山东境内的国民党军队趁机向一一五师进攻。这期间,日伪军也趁势发动了春季大“扫荡”,对山东根据地进行空前残酷的“蚕食”,实行军事、政治、经济、文化和特务活动相结合的“总力战”,疯狂推行“治安强化运动”。在其后的两年里,日军千人以上的“扫荡”达70 余次,万人以上的“扫荡”达9 次。其中1941 年冬对鲁中沂蒙山区根据地的大“扫荡”,兵力竟达5万余人。这样一来,冀鲁边区陷入日、顽两路夹击之中,形势十分险恶。
这一时期,是山东抗日根据地最困难的时期。我父亲和我母亲所在的部队被服厂和鞋袜厂,为了防止敌人的袭击,经常转移。尽管如此,他们在艰难之中积极工作,取得了显著的成绩。比如我父亲,来到鞋袜厂后,很快掌握了做鞋的技术,最多的一天,做军鞋42双,成为生产能手,不仅荣立了特等功,他的先进事迹还被记者写成文章刊登在当时解放区的小报上。
到了1945 年,因为战争的需要,我父亲和我母亲分开了。这一分开就是4 年。这一年,我父亲被组织上派到教导团学习之后,调往特别纵队,担任排长,上前线作战;而我年仅13 岁的母亲离开被服厂,成为一名军人,调到部队机关从事通讯工作。那时候,交通不便,我的父母亲只晓得对方部队大体所在的位置,以及在做什么,其他的便一概不知道了。在分开的那几年里,偶尔两个部队离得近了,我父亲会请假回家看望父母,其时,能和我母亲见上一面。
这样的情况一直延续到1949年春天,我父母亲分别随同各自的部队打过长江,进入了南京。
那时候,我母亲和我爷爷奶奶隶属三野司令部机关,进入南京后,就地驻扎,不再南下。而我父亲则属特纵教导一团,时任连队指导员,随同部队进入浙江境内,参加解放舟山群岛的战役。
在南京,我父母决定趁着一家人短暂团聚的机会,把喜事办了。当时条件有限,婚事操办起来比较简单,加上两个人都在部队,什么东西也用不着添置,仅是全家聚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就等于举行了结婚仪式。
两天过后,我父亲便随部队去了浙江前线。
等到我父母亲再次相见,已是1950 年的春天,那时候,我父亲随部队进入福建,然后调回南京,在华东军区炮兵政治部工作。再后来,就有了我。因为我母亲当时在南京汤山炮校当机要员,我便出生在那里。据我母亲说,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到操场上去看大炮。巧的是,我17 岁那年,参军入伍,竟被分配到85 加农炮炮连。于是,恍惚中,我对火炮顿时有了一种天然的久违了的感觉,觉得这完全是老天爷给予我人生的一种非常美好的安排与眷顾!
很多年之后,当我的父母亲回首往事,他们以及他们的父母两代人的婚姻过程,已成为战争年代特殊历史条件下的一种生活见证。
同样,他们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见证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