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2022-07-29汪曾祺
□汪曾祺
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空气凉爽,草上还挂着露水(蜘蛛网上也挂着露水),我写了一张大字,读了一篇古文。
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很多花都有五瓣花瓣,栀子花却有六瓣花瓣。山歌云:“栀子花开六瓣头”。栀子花呈白色,近蒂处微绿;极香,香味简直让人有点受不了,家乡的人说它是“碰鼻子香”。
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之人所不屑,以为其品格不高。栀子花说:“我就要这么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管得着吗?!”
人们往往把栀子花和白兰花相比。比如苏州姑娘走街串巷地卖花,会娇声叫卖道:“栀子花!白兰花!”
半开的白兰花娇娇嫩嫩,就像象牙白,香味虽文静,但有点甜俗。
夏天开的花最幽静的是珠兰,而牵牛花最“短命”:早晨沾露时才开,午时即已萎谢。秋葵也“命薄”:花瓣淡黄,白心,心外有紫晕。风吹薄瓣,显得楚楚可怜。
凤仙花有单瓣者,有重瓣者,比如小牡丹。凤仙花茎粗肥,湖南人用它腌“臭咸菜”,此吾乡所未有。
马齿苋、狗尾巴草、益母草都长得非常旺盛。
淡竹叶开浅蓝色小花,就像一只只小蝴蝶,很好看,叶片微似竹叶而较柔软。
“万把钩”即苍耳。因其结的小果上有许多小钩,谁碰到它就会挂在谁的衣服上,要小心摘除,所以,孩子们叫它“万把钩”。
我们那里有一种“巴根草”,贴地而长,见缝扎根,一棵草蔓延开来,就会长出很多棵,形成横的、竖的一大片草。而且,它们非常顽强,扯不断。即使很小的孩子也会唱:“‘巴根草’,绿茵茵。唱个唱,把狗听。”
最让人讨厌的是“臭芝麻”。掏蟋蟀、捉金铃子时,常常沾一裤腿“臭芝麻”,其臭无比,很难除净。
将西瓜用绳络悬于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声,凉气四溢,连切瓜和吃瓜之人的眼睛都是凉的。天下皆重“黑籽红瓤”,吾乡独以“三白”——白皮、白瓤、白籽为贵。“三白”以东墩生产的最佳。
香瓜包括牛角酥,其状似牛角,瓜皮呈淡绿色,刨去皮,则瓜肉呈浓绿色,籽赤红,味浓而肉脆,北京亦有,谓之“羊角蜜”;还有虾蟆酥,不甚甜却脆,嚼之有黄瓜香;还包括梨瓜,大如拳,白皮,白瓤,生脆有梨香;有一种香瓜较大,皮色如虾蟆,不甚甜,而极“面”,孩子们称之为“奶奶哼”,意思是奶奶一边吃,一边哼着。
蝈蝈在我的家乡被称作“叫蚰子”。“叫蚰子”有两种,一种叫“侉叫蚰子”,那真是“侉”,跟驴子似的,叫起来“咶咶咶咶”的,很吵人。喂它一点辣椒,就吵得更厉害了。另一种“叫蚰子”叫“秋叫蚰子”,全身碧绿,如翠色的玻璃,小巧玲珑,鸣声柔细。
别出声,金铃子在小玻璃盒子里爬哪!它停下来,吃两口食——切成小骰子状的鸭梨,于是,它发出了“丁铃铃铃”的叫声……
乘凉时,我搬来一张大竹床,放在天井,然后往床上横七竖八一躺,顿觉浑身爽利,暑气全消。
看月华。月华呈五色,变幻不定,非常好看。月亮周围如果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大圆圈,谓之“风圈”,预示近几天有风;“乌猪子过江了”——黑云漫过天河,预示要下大雨。一直到露水下来,竹床的栏杆都湿了,我才回家。这时已经很困了,才沾枕头,就已入梦乡。
鸡头米老了,新核桃下来了,夏天就快过去了。
名师点评
作者怀着浓厚的兴趣和感情,深入大自然,将事物观察得非常细致,因此,才能用最简洁的语言将其描绘得活灵活现。本文在写作上最大的特点,首先是“散”,没有故事,没有时间,没有景致,甚至没有主要的描写对象;其次是形散神聚、咏物抒情,平中见奇,淡而有味;最后一点是语言善用短句和修辞,用日常用语将普通的生活描写得真实、鲜活、有风骨。作者笔下的事物惟妙惟肖,表面上写的是一个个事物,实际上是以这些事物为依托,渲染了夏天的氛围,使读者抓住本文的主旨“夏天”,理解作者对夏天发自内心的喜爱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