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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回首,感念不已

2022-07-28山东刘增人

名作欣赏 2022年19期
关键词:现代文学鲁迅

山东 刘增人

再过一个多月,我就整八十岁了,恰好是应该回首往事的时间节点。无论此生有多少失误、多少遗憾、多少欠缺、多少愧悔,都值得写一写作为自我救赎的津梁和人间正道的佐证。

1942 年2月,我的生父在莒县和日酋畑俊六指挥的铁壁合围式“扫荡”大军血战时不幸殉国。家母前往战地收尸时,只找到压在白色坐骑尸身下的一条腿,和已经糊满血肉的一顶军帽。7月,我呱呱坠地,成为没有见过生身父亲一面的遗腹子。幸亏沂蒙山区的婶子大娘们慷慨地乳育了我,一个先天严重不足的幼儿,居然能够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存活下来,而且能够一直活到八十岁,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1963 年我从山东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被分派到泰安师专任教,是我生命史上的重大转折。后来听说,在我毕业前夕,恩师冯光廉先生联合好几位教研组长一同向中文系总支建议我留校任用,总支也完全同意。但人事处按照规定必须对留校人员“上查三代”,我只查了一代就“卡壳”了。因为我那没有见过面的生父1937 年底从青岛奔赴沂蒙山区参加抗战队伍时担任过沈鸿烈部属的博山县长,殉国时又是于学忠部属的鲁苏战区51 军上校参议。按照当时公安六条规定,是属于“县团级”的历史反革命。正在此时,山东师院中文系副主任书新先生要被调往泰安师专组建中文科并担任科主任。他提出两个条件:一是师专出一笔钱,让他去上海购置建设中文科资料室必需的图书资料;二是他挑选四个应届毕业生一同去师专工作。我因为是从留校生里落选的学生,书新先生又教过我“现代文选”课,大概印象不错,于是我就侥幸成为那年中文系200 余名毕业生中进入高校任教的六人之一。

能够获得这样的工作机会,我是十分珍惜的。到师专报到前,血压高达240、已经完全失明的家母谆谆叮嘱,一定要做个“好教员”!我知道,她的父亲先是青岛第一所中德合办的大学“德华特别高等专门学堂”的文学与伦理学教授,月薪100 大洋,是该校中国教授中最高级别的待遇,后来是济南齐鲁大学的国文教授,因脑溢血早逝于齐鲁大学任上。家母从山东省立第一女子师范毕业后,就一直在青岛铁路小学、坊子铁路小学、潍县于氏私立小学任教。潍坊解放后,她成为新中国新故乡第一批新教师,执教于潍坊六小,是半个潍坊东关无论男女老幼都尊称为“于老师”的好老师。这样的家风渊源,是我必须传承下来发扬开去的。

1963 年8月下旬,我和中文系三人、数学系三人由山东师范学院一纸介绍信安排到泰安师专,开始了向往已久的教师生涯,和高照福、张肇勋学兄都分派到函授中文组,都担任1960 级函授生的古典文学教员。9月底,我们一拨四人出发面授。姜全吉讲《庄子·逍遥游》等,曹伦元讲《左传·郑伯克段于鄢》等,张肇勋讲《论语·子路曽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等,我讲《诗经》,第一篇是《豳风·七月》。头一站是聊城,讲课在聊城师范可容纳300 多人的大饭厅,住宿在县招待所。从泰安到聊城,坐了四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沙尘扑面,全程颠簸。一到招待所,我就困乏之极,躺下就沉睡不已,接着是呓语连篇!后来知道,学兄们相约不叫醒我,看看到底说出什么花样,结果是我正儿八经开讲《七月》,一气讲了四章,正好是《七月》的一半。

从《七月》讲到《牡丹亭》《红楼梦》的选篇,总算对中国古典文学的概貌有了一个大略的了解,学员们反响尚好,这也让我分外对自家的工作增加了几分信心。不料1964 年暑假前,函授部领导通知我“改行”教现代文学。因1962 级函授生按既定教学计划应该开设此课,但预备的任课教师查出有“历史问题”,自然不能使用了。而另一位现代文学老师在山东师院进修,仓促调回不利于校际关系,于是我就成为临时抱佛脚的代用品。我当时心里很着急,暑假后就要开课,走投无路之际,便向书新先生求救。他笑眯眯地说我带你去向真正的现代文学专家问道,于是我才有了向田仲济先生当面请益的机缘。田老指导我说,现代文学是非常丰富深刻的学问,应该从头学起,打好基础。要把《鲁迅全集》和《中国新文学大系》作为案头日常必读书,当作启蒙入门指路书,我记下了,也确实这样一直在读。即使在1966 年至1976 年的那些日子里,唯一敢于公开捧读的文学书还是1958 年版1—6卷 《鲁迅全集》。就这样,我断断续续读了大约50 年,至今偶尔还在读,现在更喜欢的却是书信和旧体诗。2018 年,在《学习研究五十年——在鲁迅感召下我的成长忆述》一文的最后,我曾深情地回忆了生命史上这条特别显豁的线索:“从1960 年跟随老师学读鲁迅作品,到以后进入鲁迅研究的浩荡序列,恰好五十个年头。我从懵懵懂懂的青涩学子,到幼稚浅薄的青年教师,再到蜷居海隅的白发老朽,都一直在鲁迅精神感召下读书学习,勉力前行,不避艰辛,不敢懈怠。从鲁迅那里,我不但知道怎样才算没有奴颜媚骨,而且知道被压迫被凌辱的民族、民众,应该怎样从精神上解放自己,找到民族的尊严和个体的尊严。在金钱至上、信仰缺失的当下,我为能找到鲁迅这样的精神导师、心灵港湾而感受着一种堪称欣慰的幸福感、安全感。每当眼前迷雾重重、内心激愤不已时,想想鲁迅,读读鲁迅,那些失落、彷徨、无奈、迷惘,也就变得渺如轻尘。然后,就继续写几行落寞的文字——夸大点说,就算是我自选的人生乃至学术的守望吧。”(原载《上海鲁迅研究〈狂人日记〉100 年》总第80 辑)

1964 年10月,“大批判”高潮开始席卷神州大地,电影《早春二月》等首当其冲。批判 《早春二月》的活动,主要在省城济南举行,我所在的泰安是没有这样的资格的。一天,学校传达室的工友转告我,说山师中文系的老师来电话,让我周日上午10 点前,到济南12 马路红星电影院参加“革命活动”。在影院门口等我的,正是业师查国华先生。他把电影票交给我时,意味深长地说,这是老师们特意给你争取的票子哦,机会难得,好好看看!电影开演前及放映中,都充斥着已经完全沙哑的女声鼓噪,反复地机械地念诵着抄自报纸的文稿,批判影片里的“阶级调和论”亦即“人性论”。电影开始了,我即刻被完全迷住了,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美的电影画面,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镜头化的人生!当年我入学不久,文学概论课的老师们就奉命带领我们把学习内容变成对巴人“文学论稿”、钱谷融“文学是人学”、李何林“近十年里文学艺术的一个小问题”的批判;但这些批判“人性论”的“预防针”,立马在电影感人至深的场景前全面崩溃!我还好,尚能基本克制自己;但身边国棉三厂的女工大姐们,本来应该觉悟更高,批判意识更鲜明强烈,不料这些“大批判”的“主力军”,却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稀里哗啦,手绢湿透了继之以衣袖。我这才稍稍体悟到查先生“好好看看”的一些深微的命意。

1973 年,经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内查外调,书新先生的身世终于被还原——他不但不是什么“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而且是地地道道的老革命:本名伊淑身,山东蒙阴野店镇石泉村人,1931 年1月生,1944年参加革命,任儿童团长,后参军、入党,改名书新,1958 年毕业于山师中文系并留校任教。就是这一年,山东省若干高校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但活像惊弓之鸟的高校老师,谁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安全地走上阔别已久的讲台,如何面对负有“上大学,管大学,改造大学”重大使命的新型学生。于是,被安排到合并后的山东大学中文系,召集各兄弟学校同行,一起商讨解决的方案。好像就是在东道主迎接同道的晚饭上,满身涌动着诗人血液的山东大学哲学系主任臧乐源先生酒酣耳热之际,高举酒杯朗声喊道:“山东大学一分三,曲阜、济南和泰安!要问这是谁干的,请你去问曹普南。”会议开了两三天,一点头绪也没有,大家只好各自打道回府。曲阜汽车站上,山东师院的老师建议书新先生回校组织同仁编写一本用鲁迅自己的话来阐释鲁迅思想和作品的参考书,他们可以帮助以山东师院学报增刊的名义印行。这就是1979 年由山东人民出版社印制发行的 《鲁迅生平自述辑要》(上、下)最初的由来。由于种种原因,书新先生和我都没有署上自己的名字,而是使用了一个我们共同的化名——舒汉。

在当时条件下,编书是把学习和研究有机地融为一体的最佳范式。在书新先生指导下,我有数年没白没黑一字一句甚至每一标点符号都不敢轻易放过地通读十卷本《鲁迅全集》,寻索、考究文本的显在、隐在的不同层面含义,同时和及时得到的 《鲁迅日记》《鲁迅书信集》相关文本一一比照,把鲁迅的作品自述、生平事迹自述特别是文学活动自述对照求索,力求把三者之间外在、内在的联系,合情合理地勾勒清晰,还原本相。在书中建构起一位立体生动的伟人形象,有血有肉,可亲可敬,成为编书中最大的收获与至上的享受。此书起意于1973 年,成书于1979 年,时代的局限和编者的局限都是不可避免的。但它毕竟全部都是鲁迅的自述,没有编者的任何臆造,这对于还往往囿于“石一歌”们在恶劣的环境唆使下胡编乱造的“鲁迅话语”圈子里的若干人,应该是具有反拨的意义或者说挣脱的作用吧。同时,这样的关注鲁迅作品的范式,也有助于我能够把作品的文本与作家的心态、作家的人际关系、作家写作时的时代风云变幻做统一的考量,所以我当时解读《野草》《故事新编》《朝花夕拾》等篇章时,有时也被认为略有新意。

1978 年,田仲济先生重新招收硕士研究生的消息传来,我满怀希望报考,特别想实现自己真正当一回田老的学生的夙愿。田老回信说来联系的人很多,你不但要认真准备专业课,更需要外语过关,后者尤其重要。得到首肯后,我立马兴冲冲地到校长办公室请求给报名申请书加盖公章。不料掌管公章的老师说:领导有规定,讲师及以上职称的人离校,必须有主要领导签字才可以加盖。我于是挨个找书记,找校长,充分体会到什么是推诿扯皮,什么是圆滑世故。大概是找得他们过于厌烦了,就让我听通知,说党委联席会研究后再说。若干天后,办公室通知我:你可以报名了,不过报名时间已经过去多日了,只好以后再说吧。那份难以形容的沮丧,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从此,我的学历就是唯一的“大本”,失去了接受系统严格学术训练的最佳机会。1979 年,蒋心焕先生到师专来办理书新先生的调离手续。中午老伴整治了几个菜就上班去了,我打开一瓶泰山特曲,三人都特别兴奋!蒋、书二人,在山师是同班同学,又一起留校任教,还在同一教研室,同为田老的助手,关系之密切,非同寻常。蒋先生三巡一过,就敞开心扉说起田老的宏大计划:田老早就想把山师的现代文学学科发展成全国顶尖的群体。经过堪称艰辛的努力,终于得到学校正式批准,组建山师现代文学研究中心,与中文系同一级别,却以科研为主,与现代文学教研室有分有合。田老雄心勃勃,决心以文学史编纂为纲领,把山师现代文学研究推向新的高度。田老虽然已经是山师的副校长,但要做出一件利国利校的好事,还是艰难备至的。这次按照田老意愿,来办理老书和泰安一中宋遂良的调动,然后再来调你。但书新先生和宋老师的调动,引起了泰安教育界的巨大震动。书新先生是师专唯一的文科副教授,宋老师是泰安最优秀的特级老师,居然统统被山师“掐尖”拔去,是可忍孰不可忍?有关领导放话:谁再放走学术尖子,谁向泰安人民谢罪!后来我偶然被选为泰安市人大代表、常委,在学校之外,又增加了人大一关,我的调动就几乎完全失去了可能。

其实,在山师中文系的业师里,我最先接触的是薛绥之先生。1959 年10月,我们入校才一个月,就奉命去齐河老马店公社参加秋收,在山师大门遇到的就是狼狈不堪的薛师。“刚出校门,就见一位头发花白面孔圆圆白白的老师气喘吁吁地赶来,腋下挟一裹未经捆扎妥帖的被褥,半截麻绳还拖在身后索索地抖动。他紧跑数步总算赶上队伍,不知是解释还是歉疚,脸红红地喃喃说道:‘才通知我,连背包都没有来得及……’话音未落,枕头就从裹在外面的草绿色毯子里滑到地上。顾不得路面的肮脏,我连忙帮他塞进枕头,想用麻绳加固,刚捆一半,见队伍远去,他把被褥往掖下一夹,‘赶队伍要紧’,又蹒跚着前行,刚追到大队尾巴,腋下的被褥又分崩离析……从山师大门到历山路口,如是者三。后来我才明白,他是右派。也许,直到出发前才下通知,连打背包的时间也不给,也是一种强行改造的必要举措。次年,薛师就担任我们年级现代文学史课的教学了。他的课,往往安排在头午第一、二节。每当薛师背依黑板,半仰脸面,似乎在深深的回忆中追索,又似乎在追索中陶醉,总之是全神贯注地遨游、徜徉于他深心喜爱的现代文学的高天阔海之中。每当此时,几个特别调皮的学生,往往发现薛师系错的衣服纽扣和唇边没有揩净的稀饭‘印痕’。他的课,材料特别丰富,却很少有什么‘观点’,而有些课,是只有极其革命的‘观点’,此外就空无一物了。薛师那与众不同的讲课风格与风度,引起了我们几个不大安分的学生造访的好奇,但一进房门,却被惊呆了:桌子上、书架上、地板上,竟全是摊开的、叠放的、夹着纸条的、划着红线的书报杂志。一张半旧的藤椅,垫着露出棉絮的被子,没有刷洗的碗筷,被挤到书架最边沿的角落。刚刚从一个古旧的小县城走出来的我,第一次知道一个人可以拥有多少书,而要讲好一堂课,就必须储备多少知识。大约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也开始尽力买书,因此把牙膏换成了牙粉。后来我也就走上了讲台,有一度主要课程是作品选讲,尤其是鲁迅作品讲解。那可是一件极见功夫的‘苦力活’,从字词语句到篇章结构,来不得半点‘超越’……苦思冥想之后仍然没有办法,只好求救于昔日的老师,薛师就是常常救我于燃眉的师长之一。他的信,总是以‘增人’开篇而以‘绥之’结束,中间完全是对问题的实实在在的具体答复,既没有嘘寒问暖,更没有他人短长。字体虽然不敢恭维,内容却极有针对性与可操作性,是没有任何水分的‘干货’,拿过来就直接可以进讲稿上课堂。《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中的‘今之论者’、《记念刘和珍君》中的‘哀痛者’与‘幸福者’等难点的解释,就是直接来自薛师的指导。……”(刘增人:《我的老师薛绥之先生》)1982 年冬天,薛师来信命我去他任职的聊城师院报到,参与撰写《鲁迅大辞典》的“事件”分册。次年春,薛师又带领我到北京干面胡同造访他的老师李何林先生——《鲁迅大辞典》的发起人之一,我的任务是做好记录。路上,薛师忽然有感而发:读鲁迅的书,有各种意想不到的效果。当年我挨批斗,觉得没脸见人,真不想活下去。看到有人既挨批斗,又遭毒打,我觉得比他们还好受一点,就不再打算自杀。1983 年暑假,薛师又带领我们一干编写人员,赴厦门大学参加《鲁迅大辞典》的正式编纂会议,不仅再次见到了李何林先生,还认识了北京鲁博的王士菁、王得后、潘德延、陈漱渝、李允经、姚锡佩、江小蕙以及马蹄疾等鲁迅研究专家,毕生受益匪浅。

在不知道多少场合里,我都不厌其详地回顾了业师冯光廉先生带领我编纂《叶圣陶研究资料》《王统照研究资料》《臧克家研究资料》,因此,有机会成为20 世纪70 年代末80 年代初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研究队伍的成员之一;但在这里,我还要强调,当时完成的三部资料专辑,其实在我学术研究的生命史上具有非常特别的意义——发起这套《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丛书》的中国社科院文学所诸位专家,从此认可了我的工作态度和学术见解。1978 年,全国鲁迅研究学术研讨会在黄山举办,我顺利地得到了邀请函,后来听说是林非先生对我提交的论文青眼有加的结果。我纪念冯雪峰的一篇习作,也是林非先生编发在创刊伊始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2 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在海南举办学术讨论会,师专领导不允我出席,是马良春先生从文学所致函师专,说明我应该出席的原因。在海南婆娑的椰子树下,樊骏先生热情鼓励我继续把王统照研究这类“寂寞”的研究坚持下去,越是寂寞的事业,越是应该由我们这些人担当起来。我的关于王统照研究的一篇习作,就是樊骏先生编发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的——这种厚爱,无论何时何地都必须铭刻在心的。2006 年,中华文学史料学会近现代分会在河南大学成立,又是徐迺翔先生力荐我出席并担任学会副会长。还有,1987 年我奉调进入青岛大学,从冯光廉先生的学生“升格”为学生兼助手。冯先生带领我编纂了《中国新文学发展史》《中国近百年文学体式流变史》。这些颇有学术分量的著作,引起了人民文学出版社诸位领导的关注,于是有了后来陈早春、李文兵先生函约我加盟2005 年版《鲁迅全集》修订的机遇。而我负责的第四卷定稿时,除去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陈早春、李文兵、王海波等先生外,定稿组组长又是林非先生!记得那几天里,我与林非先生午间休息在同一房间,听林非先生讲他的生活体验与学会的前程,受教良多,犹如春雨淅沥,滋润心田。

也是这三本书,指点我走进北京东四八条71号花木葱茏的叶宅,帮助我成为北京东城赵堂子胡同15号诗翁臧克家小院的常客,促使我成为王统照哲嗣王济诚、王立诚的知心文友。为了指导我写好《叶圣陶传》,叶至善先生先后赐函两通,一是仔细解答关于叶老文学思想域外滋养的具体情况,二是为指导我写好《叶圣陶传》而具体介绍叶老家族的辈分、血缘、昵称、乳名等。因为叶老的书信和日记中,经常使用这些一般不对外使用的称谓,作为外人,很容易“张冠李戴”,至善先生的明示,解除了被贻笑大方的危险。至善先生还引导我到京西宾馆,拜见了现代文学大家丁景唐先生,获赠先生关于鲁迅研究的签名本。臧克家和夫人郑曼先生,更是我完成《臧克家研究资料》《中国现代作家选集·臧克家》《臧克家集外诗集》《臧克家序跋选》以及我和刘泉合作的《中国新诗启示录——臧克家论》强有力的后盾。在青岛《民国日报·恒河》发现了臧老1929 年写的新诗《默静在晚林中》后,臧老特别高兴:他说由此从30 年代新诗人成为20 年代的新诗人了,不亦乐乎!青岛出版社要编印《臧克家序跋选》,请臧老从北京、上海等地推荐合适的人选,臧老笑对责任编辑王永乐曰:你们舍近求远了!听说我要调到青岛大学工作,臧老担心又不顺利,竟然破例给他未曾谋面的本家、青岛市的老市长臧坤同志写信,希望帮助我平安转移。臧老90 大寿,我致信祝贺,不料得到老人家亲笔书写的诗笺一纸,道是:

呼声增人亲上亲

路遥难隔两地心

文思敏捷天赋厚

腹有诗书笔有神

增人老友双正 臧克家 甲戌七月

年方九十!

这完全是前贤对晚辈的鼓励和提携,而且洋溢着诗人独特的表情意味,我何尝不心知肚明?但依然欢欢喜喜郑重装裱悬挂在书房的正面。济诚立诚贤昆仲,更是一见如故。立诚先生1988 年春电话约我和冯师到青岛滨海公寓促膝长谈,冯师因事未能如愿,我只好独自叩见。也是一个春雨淅沥的下午,他非常郑重地交我两卷复印的王统照日记,一是《民国十年日记》,一是《欧游日记》。说这是王统照先生辞世后从他形影不离的一个小皮箱里发现的,同时还有一方褶皱颇多的女用绣花手帕。《民国十年日记》里不仅有彼时彼地北京文学界的真实状况,有王统照家族的生活方式和亲友关系,而且有青年王统照一桩没有结果的婚外恋的情感历程。他嘱咐我必须真实地写进正在酝酿的《王统照传》中。见我颇为迟疑,他强调地指出:一定要按照日记里的记载完整地再现青年王统照的情感历程,其实也是“五四”前后相当多数知识青年大体共同的命运遭际,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1993 年,我大女儿考进北京读书,王立诚先生担心孩子初次外出远离父母未免不适应,竟亲自携带果品甜食前往看顾,并且意味深长地说给自家前辈写传的人,都是该家族所有人理应敬重的老师,从诸城到北京都一样,这是规矩!那种深情厚谊,委实令人动容!王统照的青岛观海二路49 号故居,经过千辛万苦的努力,终于产权归还王家了。贤昆仲又一次电话邀约,在故居促膝长谈。他们希望把故居清理干净恢复原貌后,在这里建设一座王统照文学馆,一面陈列文物史料,一面开辟净室,专供有志于王统照研究的青年学子免费研读

这三本书,还是搭建起张伯海先生和我的忘年之交的桥梁。张伯海先生1958 年从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留校,担任刘泮溪、孙昌熙等先生的助教,后来担任现代文学教研室主任。“文革”甫一告终,即被“借调”去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很快就“转正”,担任该社副总编辑。我们的三部资料专辑,引起张先生高度重视。冯师是山师中文系现代文学教研室主任,张师是山东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教研室主任,他们两位秉承田老和孙昌熙先生的意旨,把山东这两所实力最强高校的现代文学教研力量扭成了一股绳,合作著述的若干成果,成为领先时代潮流的标杆样品。我们的资料专辑还没有完全出版,张先生就把他主持的《中国现代作家选集》系列中的王统照、臧克家两本约定由我们编写。《中国现代作家选集·王统照》《中国现代作家选集·臧克家》都是由张先生主持,先在香港三联书店出版竖排繁体版,又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简体横排版。

张先生后来从人民文学出版社调进国家新闻出版总署担任期刊司司长,兼任中国期刊协会会长。而我的研究方向也开始转移到文学期刊领域,我的第一篇关于现代文学期刊的论文,就是由张先生介绍发表在《出版发行研究》上。2014 年,我们的《1872——1949 文学期刊信息总汇》在艰难困苦中编纂完成了,但正式出版又遇到各种问题。首先是因为体量太大,又有许多插图,印制成本很高,一般出版社无法接受。济南的老朋友介绍我与青岛出版社联系申请国家出版基金。青岛出版社对该选题很有信心,但申请出版基金需要有高水平专家推荐。这是命运的关键时刻,我不由得想起了张伯海先生和严家炎先生,抱着“不妨一试”的态度写了两封恳请帮助的信,不料立即收到两位前辈挂号寄回的“推荐函”,一份署“北京大学中文系哲学社会科学资深教授”,一份署“国家新闻出版总署”!除去课题本身的价值、出版社的精诚合作外,一个关于文学期刊研究的课题难道还能找到更权威的业内最高水平的学术大家的郑重荐举吗!?国家出版基金的申报成功,端赖前辈鼎力扶持,我以为这完全应该成为中国学术史上前辈扶持后学的典型范例,值得四方传颂!

想我不过一介寒士,资质平庸,又没有赴京、沪等通都大邑进修深造的幸福,难免学养肤浅。但一路走来,却也小有斩获。从泰安师专、青岛大学这样层次的平台考量,也不算虚度岁月。语曰:水流千里自有源,树生百尺赖有根。又曰: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前辈学者指导和业师延引的功德,不仅必须长存于心底,而且需要上达于昊天!

我想再三表达的只是感恩、感谢、感念。

回首往事,又深感惭愧、深感需要反思的主要有三个方面:

一是自家不懂得与本单位领导自觉主动搞好关系的重要性,以致我的科研之路特别艰辛、特别困苦,甚至在关键时刻不得不拿出为数不多的养老金作为大规模课题研究的经费。为了节省经费,就常常住最简陋的招待所,乘最拥挤的公交车,以手抄为主要手段——工作效率往往大受影响,研究成果也难免局限丛生。

二是知识结构的褊狭,限制了思维与写作的空间。我初中一年级学英文,初二到大二学俄语,工作以后两种语种全部彻底忘掉。无法从国外直接吸纳新鲜的理论成果或范畴体系,迫使我主要在史料的搜集整理上下功夫,就是论文的撰写,也主要以作家作品的阐释或文学史料的理解为素材、为基础。从来不敢也不能领起一种新的文学理论潮流,掀起什么新的思维范式的变革浪潮,在学术界就难以有更深刻、广泛的影响力和带动作用。

三是研究领域过于宽泛,难以在某一课题上做尽善尽美,登峰造极。从1973 年开始到当下,我的研究领域有鲁迅研究,叶圣陶、王统照、臧克家、王鲁彦、谢冰心、沈从文、钱锺书等现代作家研究,现代文学史著述,文学期刊研究。虽然在教学科研领域里具备比较广阔的视野,可惜精准不够,深度不足,高峰难现!待到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文学期刊研究时,已经年事过高,力不从心,若干长期思考、设计好的子课题,只有忍痛放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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