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边界、情感控制与价值规范:虚拟现实对传统新闻的挑战

□ 许睿

内容提要 作为“元宇宙”的核心技术之一，虚拟现实为新闻业扩展边界的同时，其技术要求、价值取向、生产标准也给传统新闻业带来了冲击。VR新闻释放了用户在传播中的自主性，但这背后可能覆盖着多种看不见的价值伦理的隐忧。以科学的态度去讨论新的转向对人类社会的意义，热情拥抱新技术的同时保持理性判断与反思，才能为新闻业注入新的生机与活力。

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简称VR）概念自20世纪中叶萌发至今已历经半个多世纪的演进，其间的理论发展与技术进步逐渐帮助概念应用于从尖端科技到日常生产生活的多个领域。近来，“元宇宙”概念在互联网产业中引发热潮，作为“元宇宙”的核心技术之一，虚拟现实产业迎来新的发展势头。

2012年，美国新闻记者农尼·德拉·培尼亚拍摄的VR新闻《饥饿洛杉矶》（Hunger in Los Angeles）走进人们视野。此后《纽约时报》、BBC、《卫报》等国际媒体纷纷试水，将虚拟现实技术融入深度报道等内容生产；国内的新华社、中央广播电视总台等媒体近几年也逐步尝试在重大事件的表达呈现上运用此项技术，甚至开辟VR频道，将VR新闻生产常态化。越来越多的人认为VR拓展了新闻业边界，将成为未来新闻生产与分发中一种不可或缺的方式。VR新闻的“沉浸性”特征带来的身临其境感、视觉冲击感和深度共情体验在为新闻业带来独特视角、全新可能的同时，也一并给传统新闻生产模式带来了规范与价值的变革及伦理观念的冲击。

一、挑战真实边界：体验真实与客观真实

确保真实性是新闻报道的基本要求。诚然，传统新闻报道的方式是否就一定能够反映真实也是不能忽视的、由来已久的问题。但“虚拟现实”的概念从一开始就被赋予了模拟真实的使命，由此它对真实边界的挑战和进入新闻报道后存在的正当性更应该引起人们的注意和思考。

1.“准确”等于“真实”？

VR技术的核心“3I”特征，即沉浸（Immersion）、交互（Interaction）和想象（Imagination）对新闻报道所强调的客观真实提出了挑战。VR新闻目前主流的生产形式有两种，一种是用影像方式360度实景拍摄还原现场，一种是数字化信息构建、模拟场景的三维环境。尽管VR新闻的生产者尽力在内容制作上确保拍摄和构建场景的“准确”，但“准确”和“真实”并不一定能够划上等号。以《德梅因纪事报》（The Des Moines Register）的解释性报道VR作品《丰收的变化》（Harvest of Change）为例，该作品讲述了美国四个家庭农场在全球化、工业化冲击下的变化。制作模式结合了360度影片拍摄以及数码虚拟建构场景两种方式，其中全景影片中的人物镜头、农忙场景等由记者现场拍摄，而农场建筑、仓库等设施则通过计算机技术按照现实场景虚拟建构，其大小、比例、位置等信息都和农场的实景保持一致。可以说，观众利用VR终端体验作品所产生的身临其境感与真实的场景体验几无二致，即便是由计算机还原产生的模拟元素与实际情况有一定的出入，也不影响观众对整个报道的体验和理解。

但这样的“真实感”和“真实性”可以对等吗？在类似的场景中，哪些元素可以被模拟，哪些元素需要是实景，恐怕也难以设立一定之规。VR追求的是带给观众感官上整体的、抽象的、体验感上的“真实度”，而非新闻报道一直强调的“真实性”。

□ 2022年2月28日，观众在西班牙巴塞罗那2022世界移动通信大会上通过虚拟现实技术体验“元宇宙”。

2.局部真实与整体真实

VR新闻的场景再现功能和“第一人称”视角为用户提供了更为丰富的信息、更加自主的探索方式、更为逼真的“临场”体验。观众以某一个事件中的旁观者视角或者当事人视角进入VR新闻中时，获得了与以往依靠语言文字或二维影像获取信息相区别的角色扮演新视角，同时也获得了从这个视角出发微观上、细节上的大量信息和更广阔的意义解读空间。但用户从某一具体视角出发，或者即便是从内容生产者提供的可选择的多个视角出发，能否获得对于新闻事件更全局、更宏观的理解和对其整体意义更大的掌控权，尚未可知。从这一角度来看，聚焦于局部和细节带来的体验感受对于事实信息的传递效率是提升抑或是降低，在新闻事件意义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整体真实是否被湮没和隐藏，在没有“第三人”引导的场景中，也应引起内容生产者和观众的反思。

3.“拟像”与“超真实”

根据法国后现代理论家让·鲍德里亚的相关理论，VR所构建和传导的真实，从本质上来讲也是一种“拟像”。由于VR为观众构建了“主体性在场”，强化了人们的身体在媒介传播中的作用，为自身“真实感”构建了一种合理性。但从事实上看，人们并没有抵达到现场本身，媒介构建起的是一种“仿真”的“幻像”。在鲍德里亚看来，现代社会由媒介造成“真实”与“非真实”之间界限的“内爆（Implosion）”，二者的角色、属性已令人难以分辨，我们能看到的大部分事物都是由“拟像”的规模使用构建的“仿真”和“再现”的非真实世界。现代语言学者费尔迪南·德·索绪尔认为，“符号”可以被分解为“意符/能指（Signifier）”和“意指/所指（Signified）”两部分，两者间有着清晰而明确的指涉关系。而在鲍德里亚看来，这种指代关联在人类的现代性进程中已经被无限消解与倒置，符号不再是“指代”，而是“创造”出了一个世界，但这个世界与真实世界并无交换，而是构成了自我指涉与交换的“超真实”。VR逐渐渗透到新闻生产领域，在传达真实感在技法上有了较大提升，人们容易受这种强烈的代入感影响而忽视了理性思考和判断，模糊了真实的边界，受到新式的“操控”。根据鲍德里亚的观点，如此“比真更真”的“超真实”策略事实上是一种遮蔽谋杀真实的“完美的罪行”。

二、情感操控与伦理挑战

1.VR“拟态环境”下的权力集中

“拟态环境”描述了媒体对信息进行选择和加工、重新加以结构化以后向受众展示的环境。VR新闻通过技术手段强烈地诉诸于受众感官，可以栩栩如生地再现构建出“拟态环境”，如果辅以强大的暗示与感染机制，可能会使观众忽视其中隐藏的意识形态和话语权力。在现阶段，VR新闻的生产传播主体是编辑和记者，观众虽然可以通过第一人称视角沉浸在叙事当中并进行一定的自主探索，但总体上仍然是被动接受信息的，它与UGC（User Generated Content，用户生产内容）方式有着本质区别；与此同时，目前的VR新闻提供的沉浸式环境一般缺少反馈、用户讨论和互动机制，普通观众对于内容生产者的监督有限，交流互动贫乏，这就使得传播主体这一端口一旦被垄断，掌控者所具有的权力便可以左右VR媒介的内容生产，相较于在社交媒体等平台上的观点互动，观众在VR新闻环境下更容易陷入媒体所设置的议题和情感操控中，失去自身的理性判断。正如李普曼所说，“人们在拟态环境中做出的反应也是真实的反应，会直接影响到现实环境。”

2.共情的滥用与情感伤害的隐忧

“共情效果”（亦称“移情效果”）描述了“他者”和“我者”之间的心理、情感共融状态。借由VR，观众和新闻主体之间的差别被缩小，距离被拉近，体验者被投射在某个特定的时空、境况、身份下，前所未有地贴近新闻故事本身，实现了从“旁观者”到“当事人”、从“观众”到“演员”的转变，拥有了深度代入形成的“他我一体”般的感受，可以设身处地地体会他人的幸福或痛苦，这比以往的任何媒介手段更能激发人的同理心。

国外早期涌现出的一批VR新闻作品，也大多因这种丰沛的情感力量而受到广泛关注。专业VR制片机构VRSE为联合国制作的VR影片《锡德拉湾上空的云》（Clouds over Sidra）以一位12岁叙利亚小女孩的视角展开，讲述了她被迫离开家乡，在约旦难民营的生活，该片通过对难民营中日常生活点滴的刻画，展现难民们表面看似宁静的生活下内心深处的彷徨、伤感和无奈。影片在科威特举办的募捐活动上首映，随后在2015年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展示，成为联合国为难民筹款的成功案例。再如，在《卫报》的VR作品《6×9》中，内容制作方模拟构建了逼真的单独监禁场景，希望借此向公众展示美国的单独监禁制度给犯人带来的精神和肉体伤害。在这部作品中，不仅牢狱的环境被虚拟还原，制作者更是将对犯人、犯罪心理学家等对象的采访素材配合影像穿插在其中，辅以牢狱中的真实背景声和被监禁者的内心独白叙事，甚至影片末尾在白墙上展示大量单词和图案暗示被长期监禁者可能产生的幻觉，使观众产生了对被单独监禁者深刻的同情。在这样的设计之下，观众共情效应的产生不仅仅依赖对客观环境的模拟，更是制作方通过有意识的暗示，唤醒和引导观众感知的结果。

□ VR作品《锡德拉湾上空的云》截图。

我们看到，VR新闻可以在观众中产生强烈的共情效果，并由此弥合距离和差异带来的区隔和漠视，带来积极、正面的社会影响。相反，如果这种技术手段被持有其他目的的生产者掌握，观众的批判性思考在过分的共情效应中被抑制，是否也能借由类似的共情把人们推向非理性的狂热中？情感的共鸣可以产生积极的效果，对情感的煽动和滥用也可能带来非正当目的产生的相反效应。

另一方面，激发观众的共情效应的同时需要关注对体验者可能产生的心理或精神影响。与场景中的人和事物由于过于贴近容易破坏体验者的心理安全感，从而拉近心理距离恰恰是激发人们情感、制造沉浸效果的一个重要手段。“媒体将VR技术植入灾难性报道、战地新闻报道上，每一幕逼真的画面对那些患有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和饱受战争伤害的人来说都无异于是一场二次伤害。”纵观现有的VR新闻，一些主题聚焦方向集中于灾难、战争、关注了解特定的人群等，在生产过程中，如何避免对特定采访对象比如难民、受害者、病人等造成二次伤害，同时不要对观众造成潜在的心理影响和刺激，产生与善意初衷背道而驰的结果，需要行业标准的设立和从业者的自身约束。

三、新闻价值与行业规范遭遇挑战

1.新闻价值与体验价值

VR新闻固然具有传统意义上的新闻价值，但与此相比，“体验价值”是它更为核心的诉求。只有那些适合视觉表现力的主题能够成为VR新闻的青睐者，体验导向使生产者在判断新闻价值时拥有了不同于以往的价值标准，时效性、真实性、重要性等从前传统的新闻价值标准在新的生产模式下转变成了体验价值的“附加价值”。VR新闻的纪实性更强，叙事性相对减弱，在传统的叙事框架不再适用于新的媒介形态时，“受众‘迷失’于拟态现实之中，即所谓‘叙事失焦’”。而在相同的主题多次重复，类似的情感反复刺激体验者的感官之后，即使人们能够避免伤害的产生，也会经历情感的逐渐麻木和边际效果的递减所带来的不可回避的“悲剧廉价化”。

2.视听语言的转变

在VR新闻的生产过程中，传统电视新闻与影视作品所依赖的蒙太奇式取景框消失，取景、剪辑和拼接等传统镜头语言将不再适用。从镜头适用上看，为了避免破坏360度全景影像的完整，记者通常不会进入拍摄场景，而是采取固定机位+长镜头的方式拍摄，不同场景之间的拼接目前以黑场过渡等硬性过渡为主。在字幕设置上，由于过多地依赖字幕会打破沉浸感，制作者往往会尽量减少字幕说明。在声音配合上，由于镜头语言和传统叙事结构被打破，声音、旁白在VR新闻中承担了更多气氛渲染和注意力引导的任务。但在声音录制上，受到录音设备入镜等技术条件限制，同步的实景音画录制还需要继续探索。

3.行业规范有待变革

此外，技术问题同时带来了一些伦理和操作标准上的难题。例如，在灾难、战争等报道中，尸体的直接形象等残酷血腥画面不宜出现在镜头中，使观众产生不适。但在VR新闻的制作上，全景式报道不可避免地展示整个灾难现场的全部画面元素。根据已有的类似图片新闻不能用PS手段更改照片固有元素的规则，如果以技术手段处理、抹掉这些元素，是否意味着对新闻真实的主动篡改？毕竟传统的影像记录方式可以用取景框来避开不需要入镜的事物，而全景记录如果要去掉其中的一些元素，与不拍它们有着本质的不同。什么可以被虚拟，而什么不能；什么可以被删除，什么又不能；目前还没有形成行业标准和一定之规。

四、思考与展望

通过以上观察可以看出，VR新闻的技术要求、价值取向、生产标准给传统新闻业的方方面面带来了冲击，从业者应当在VR新闻发展初期予以重视。一方面，新闻人应将眼光放长远，关注从记者、编辑到VR“导演”的演进和转型，重视在新闻文本中与用户共同探索、协同生产的重要性，扩展更广阔的叙事视角；另一方面，对于VR新闻的视听语言运用标准以及可能遭遇的伦理风险，行业应在发展初期通过生产者与消费者的互动协商形成一定标准和规范。

“未来的信息呈现，将不再完全依赖今天的各种实体屏幕，屏幕在扩张，在虚拟化。未来新闻的表现形式，也不可能不受到这些趋势的影响。”在这样的过程中，固步自封于新闻传统，哀叹行业的价值和逻辑被颠覆，无助于新闻业发展。对于新技术带来的变革，既不能敬而远之，也不可趋之若鹜。VR新闻释放了用户在传播中的自主性，但这背后可能覆盖着多种看不见的价值伦理隐忧。以科学态度去讨论新的转向对人类社会的意义，热情拥抱新技术的同时保持理性判断与反思，才能为新闻业注入新的生机与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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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法]让·鲍德里亚.仿真与拟象.见:汪民安，陈永国，马海良主编.后现代性的哲学话语:从福柯到赛 义德[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329-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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