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查、伦理与特色<br/>——“新闻行动者网络理论”视角下对新闻学教育的再思考

核查、伦理与特色
——“新闻行动者网络理论”视角下对新闻学教育的再思考

2022-07-27姜巍

中国记者 2022年6期

□ 姜巍

内容提要新闻行动者网络理论提示当下新闻生产的途径是多元的，新闻生产不再以职业性方式进行，这对新闻的真实性、从业的职业道德和伦理都提出了挑战。新闻学专业有必要增加事实核实课程，坚持新闻伦理与职业道德教育，有效应对信息洪流，守护好新闻报道的底线和原则，为社会提供高质量的传播人才。

一、行动者网络和新闻行动者网络理论的内容

20世纪80年代，随着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的兴起，“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 Network Theory）也应运而生。作为社会学领域中有关科技研究的全新理论，其代表性人物拉图尔（Bruno Latour）借助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和本体论，重新反思事实的建构、存在的本质、能动性、因果关系以及人与物的连接与互动方式等一系列重要的社会学问题，其初衷在于批判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和布尔迪厄有关社会的观念及其相应的阐释框架。行动者网络里没有所谓的中心，也没有主客体的对立，每个结点都是一个主体，彼此处于一种平权的地位。主体间是一种相互认同、相互承认、相互依存又相互影响的关系。行动者网络理论后被多个学科借鉴观照本学科实践。

随着技术的发展，社会新闻生产已经脱离了传统的新闻机构。为了消化和处理这样关键性的事实变化，王辰瑶等借用“行动者网络理论”将变革中的当下新闻类内容生产者描述为“新闻行动者网络”。在对新闻行动者网络不断优化后，他们将新闻行动者抽象为“新闻环境—平台型媒体—内容型媒体”构成的网络。

图1:新闻行动者网络示意图

这里，既有媒体代表了传统媒体，原生媒体指只有互联网基因、没有传统基因的媒体。政务媒体是指政府机构开设的微信公众号、视频号、微博等。平台型媒体是指微博、抖音、微信这类既为其他新闻行动者提供空间，同时也在整合内容的主体。新闻行动者网络勾连出的数字时代新闻生产样貌是丰富的，也是复杂的。

为应对技术发展以及带来的媒介环境的变化，全球新闻学院不断调整课程体系，应对新技术所带来的挑战。时至今日，新闻学教育改革的探讨仍在进行中。新闻行动者网络提示我们，新闻类内容生产主体是复杂的，不再为新闻学专业学生所垄断（尽管原来也并非如此，但现在更是如此）。在此情况下，新闻学专业学生的就业优势是什么？除了增加技术课程以外，新闻学教育还能赋予学生何种能力？或者说，新闻学教育的核心优势到底是什么？

本文认为，当下新闻学教育除了强调数字技术对新闻传播的影响还应培养学生优秀的事实核查能力，凸显传播伦理与职业道德教育的意义并努力打造院系特色。

二、多元新闻行动者带来的新闻来源多元化导致新闻真实性受到挑战，事实核实课程应该成为新闻传播学的必修课程

技术赋予每个人表达的工具，新闻性内容不再被传统新闻业垄断，而是在多元新闻行动者的互动实践中生成。从新闻行动者网络示意图中可以看到，新闻流通领域的内容既来自于既有媒体，也来自于原生媒体、政务媒体以及平台型媒体。技术将传播变成了极其容易的事情，然而准确传递事实、还原事实真相并不容易。

越来越多的非职业传播者加入新闻行动者网络中，非职业传播者对于事实的核查水平参差不齐。即使是既有媒体对信息的核实也需要付出比以往更多的精力。传统上，既有媒体记者依靠对口行业的通讯员+新闻热线渠道搜集信息，编辑同时对内容把关，信息核查相对简单。现在，既有媒体经常将网络信息作为信源，加之新闻周期变短、媒体盈利压力等因素，信息核实的难度加大。法新社在2016年制订推出《法新社编辑标准与最优操作手册》，突出强调了当前他们的国家和媒体行业面临的最新、最难的问题：冲突事件的报道规范、UGC的核实、员工社交媒体的使用原则等。法新社认为：“当下，谣言肆虐于网络和社交媒体之中，记者的角色正显现出前所未有的重要性。我们必须通过身份确认可靠的信源，提供准确并经过核实的新闻报道。”

2022年3月21日下午，东方航空公司一架编号为MU5735的飞行器在广西境内坠毁，失事客机上的人数最初被报道为133人。这个数字迅速被广泛引用。下午4:48，南方都市报的公众号将失事航班人数更正为132人，并将公众号文章版面颜色调为黑白色。失事航班人数在短时间内得到更正，体现了传播者优秀的事实核实能力。

事实核查是一门专业的手艺。在传统新闻学教育中，《新闻学概论》《新闻采访》《新闻写作》课程对事实核查的技术会有所涉及。为进一步了解事实核查课程的设置情况，本文作者对教育部第四轮学科评估参评的56所高校的新闻学院的培养计划进行了考察。截至2022年4月16日，15个高校新闻学院网站提供了完整的培养计划。其中，浙江大学新闻与国际传播学院设有“事实查验”课程，北京外国语大学开设了“防止虚假新闻”课程。其他13所新闻学院的培养计划里没有事实核实课程。尽管其中5所学院开设“媒介素养”课程，媒介素养或有事实核查的内容，但考虑到当下新闻生成环境的复杂性，事实核查应该成为一门独立的专业课程。尽管传播技术降低了新闻传播领域（这里指泛新闻类内容）的准入门槛，但新闻学教育依然要有为。在信息爆炸的时代，提高学生的事实核实能力，能够准确、客观传递高质量的信息，这或许是新闻学专业学生的优势所在。

目前，国内还没有事实核查的专门教材。为更好地加强对UGC内容核查，欧洲新闻中心（Europe Journalism Center）在2014年推出了核查手册（Verification Handbook），目前提供英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日语等多个版本，为全球媒体从业者事实核查提供指南。国内新闻学院可以以该手册为参考，融入中国新闻实践原则，尽早编写出《事实核查》教材，推动事实核查课程建设。

三、多元新闻行动者的加入对新闻传播伦理提出挑战，加强并升级“新闻伦理与职业道德”教育可为学生专业优势加分

一般来说，“新闻伦理与职业道德”课程（不同新闻学院对该门课程命名不同，这里仅以此概念代替同类课程）在新闻学教育中占有一席之地。该课程帮助学生在传播信息时坚守伦理规范提供价值参照。然而，多元新闻行动者网络对当下新闻传播伦理道德提出了挑战。在前文提及的MU5735飞行器坠毁事件中，有人迅速将坠机事件与营销结合起来。山西某房地产公司的营销人员迅速将坠机事件写入宣传语，借以“愿MU5735航班的亲人平安归家”的口号宣传楼盘。某微信公众号则以“突发！东航一架载132人客机坠毁｜天机8100/150W快充带你提前看”宣传产品。据合肥发布通报，安徽某舞蹈公司、某地产公司制作了含有东航失事航班元素的宣传海报，通过公司员工群、朋友圈转发。据新京报贝壳财经报道，在事件发生短短一两个小时内，网络上出现了近20个自称是没登上飞机的“幸运儿”。技术赋予每个人以传播权利意味着传播的专业性降低，社交媒体的巨大传播力会成倍放大传播中触犯伦理所导致的负面效果。当人人都能参与传播的时候，专业传播者与非专业传播者的优势或许在于新闻传播伦理与职业道德，在此种情况下，新闻传播伦理与职业道德教育愈发显得珍贵。

美国艾奥瓦大学新闻与大众传播学院是一所历史悠久的新闻学院，截至目前有近百年历史，威尔伯·施拉姆（Wilbur Lang Schramm）曾任该学院院长。该院院长大卫·莱夫（David Ryfe）认为，优秀的写作技能、终身学习能力和职业道德这三种能力是所有传播活动的基础。即使新闻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三种能力永远都被需要（本文作者于2018年7月在艾奥瓦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院长办公室采访了大卫·莱夫，在访谈中大卫·莱夫提出上述看法，访谈内容未公开发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新闻研究生院院长瓦瑟曼教授认为，新闻教育改革的最重要方向就是创办专业精英教育，培养卓越新闻人才。在当下的环境下，一般性新闻人才已经高度饱和，甚至开始过剩，继续培养一般性的记者、编辑，已经难以在未来的新闻业找到合适的岗位。相反，在信息泛滥的智媒时代，具有辨识真相能力、能够制作有深度的调查性报道、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卓越新闻人才，仍然是社会的明灯、行业的明星。

□ 上图新京报贝壳财经对借由失事飞行器恶意炒作行为的报道。

□ 中图《南方都市报》微信公众号对MU5735飞行器失事人数迅速确认。

□ 下图 “合肥发布”微博对恶意营销情况进行了通报。

前面提及的、可以查阅到培养计划的15所高校的新闻学院均开设了“新闻伦理与职业道德”课程。另有10所新闻学院在专业介绍中提及“新闻伦理与职业道德”为专业主要或核心课程。总的来说，“新闻伦理与职业道德”作为新闻学教育一门传统课程，其重要性得到了重视。尽管如此，新闻伦理与职业道德教育内容仍需要与时俱进。信息技术引发了新闻领域的互联网革命，造成了不同于职业新闻活动的新兴景象，新闻活动特别是新闻生产活动逐渐从职业性的活动转变为社会性的活动，这种变化反映至学术层面，意味着新闻学研究逻辑起点和研究对象的转换，因而开启了研究范式在对象意义上从职业范式向社会范式的转换历程。传统的“新闻伦理与职业道德”教育是以职业性的新闻活动为研究对象，多元新闻行动者网络理论提示我们，新闻性内容已经在更广阔的主体间产生，因此“新闻伦理与职业道德”教育所研究的对象也应该发生变化。从新闻行动者网络理论的视角来看，“新闻伦理与职业道德”课程的教育目标和内容应该从针对“既有媒体”的实践转换为针对“既有媒体”“原生媒体”“政务媒体”以及“平台媒体”多元主体的实践。当既有媒体不再是新闻学专业学生就业的首选，多元新闻行动者网络的其他类型主体成为毕业生的归宿，具备良好新闻伦理与职业道德的把关人会为信息环境的质量提供保障。

四、多元新闻行动者挑战了新闻学教育既有的培养目标和内容，新闻学院应在适应新业态中融入专业特色和差异化竞争

数字技术的迅猛发展不但为新闻业培育了新的生产理念和实践模式，也给新闻研究和新闻教育的未来带来了空前的不确定性。当下，正在进行的新闻学教育改革具体到不同的新闻院系难度不一。头部新闻学院自21世纪初开始探索新的教育目标和方向，至今已轻盈转身，新的教育内容已铺陈开来。但对一些普通高校的新闻院系来说，他们在引入师资、升级实验室设备、开拓既有媒体之外的实践基地方面均面临不同程度的困难。同时，新闻院系的发展与高校的地理位置具有高度相关性。身处媒体发达地区的新闻学院更容易获得来自业界的支持，包括师资、实践基地等。既有实力、地理位置都说明了不同的新闻学院在深化教育改革时面临的挑战不一。截至2019年，共有721所高校开设了新闻传播学类本科专业，本科专业布点达到1352个。非头部新闻学院如何在竞争中占有一席之地？如何既跟上技术发展又使改革在其可承受范围内？本文认为，在发展中打造自身培养特色或是根本的解决办法。

上文提到的艾奥瓦大学地处美国中西部，远离高科技企业云集、媒体发达的美国东西海岸，与最近的大城市芝加哥也有300多公里的距离。“新闻教育与新闻业是紧密相关的，因此中西部大学新闻学院的数字新闻并不突出”，院长大卫·莱夫认为（内容来自上文提及的访谈）。为了弥补地理位置的不利，自2016年，该学院开始将写作作为培养特色。1936年，艾奥瓦大学英文系开设全美第一个两年制小说和诗歌创作培训项目。随后，艾奥瓦作家工坊成为全球最负盛名的创意写作项目之一，诸多文坛巨匠曾在此工作或学习。依托大学这一特色，艾奥瓦大学新闻与大众传播学院也将训练写作作为培养学生的目标。大卫·莱夫（David Ryfe)认为，没人想要写作差的人，相反人们只想要写得更好的人。将写作的品牌延续到21世纪，在数字写作方面依然保持竞争力是该学院正在努力的方向。每个高校都可以根据自己的特色来设计不同的跨学科专业技能包，例如财经、法律、政治、体育等专业知识技能都可成为特色新闻专业的技能包组成部分，这也是毕业生日后在该行业从事媒体工作脱颖而出的“特技”。打造自己的专属定位，进行差异化竞争，或是普通高校新闻院系的突围之路。

新闻教育的变革不仅是事关行业兴衰的关键因素，更是关乎网络社会运行效率的基础工程。当“我们的生活处在媒介渗透的饱和态”，多元新闻行动者网络形成发展会推动事实核查课程设立走向成熟，并优化新闻伦理与职业道德教育，以培养高质量的信息传播者、打造有操守的传播人才，不仅为新闻学专业学生创造专业优势，也会为全社会带来福祉。

[1]刘珩.行动者网络理论.外国文学[J],2011(11):64-76.

[2][4]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新闻创新实验室.2020年全球新闻创新报告[J].新闻记者,2021(01):38-56.

[3]新闻创新团队.2021年全球新闻创新报告[J].新闻记者,2022(01):38-56.

[5]阴卫芝.网络时代新闻记者如何更加专业？——《法新社编辑标准与最优操作手册》的分析与借鉴[J].新闻记者,2016(08):65-72.

[6]（法）埃里克·魏斯哈特等.法新社编辑标准与最优操作手册[J].新闻记者(06):70-86.

[7]南方都市报微信公众号.突发！一架载132人客机坠毁[EB/OL].(2022-3-21)[2022-3-25]https://mp.weixin.qq.com/s/2S49fIwyuCJoqxlA0HRz7Q.

[8]European Journalism Centre.Verification Handbook[EB/OL].[2022-03-27]http://www.verificationhandbook.com/.

[9]光明网.山西一房地产公司借助航班事故发宣传广告被查![EB/OL].(2022-3-23)[2022-3-27]https://m.gmw.cn/baijia/2022-03/23/1302859890.html.

[10]齐鲁晚报·齐鲁壹点搜狐号.马上就评|借东航空难消费悲情？请守住“有所不为”的底线[EB/OL].(2022-3-22)[2022-3-29]https://www.sohu.com/a/531905707_121218495.

[11]合肥发布新浪微博.情况通报[EB/OL].(2022-3-23)[2022-3-25]https://weibo.com/2403752844/LkY1HAI6D.

[12]新京报贝壳财经新浪微博.利用失事航班搞灾难营销，突破了道德底线[EB/OL].(2022-3-22)[2022-3-25]https://weibo.com/ttarticle/p/show?id=2309404749933977666305.

[13]罗自文等.智媒时代传播技术的冲击与美国新闻教育的走向——专访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新闻研究生院院长瓦瑟曼教授[J].新闻大学,2021(03):11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