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与博南文化探源
2022-07-26张继强
■ 张继强
永平县古称“博南”,博南县置县的背景是博南道的修筑。博南古道的史前形态是蜀身毒道,博南古道的修筑是哀牢古国与中原文化融汇交通的结果。
“博南”一词最早出现在汉朝,最早的历史线索来自于与哀牢古国相关的历史事件。《后汉书·西南夷传》载:“永平十二年,哀牢王柳貌遣子率种人内属,显宗以其地置哀牢、博南二县,割益州郡西部都尉所领六县,合为永昌郡。”公元69年,哀牢大王柳貌派他的儿子扈栗率领着七十七个大大小小的部落55 万人归附汉朝,汉明帝刘庄以这七十七个部落生活的范围设立哀牢县和博南县。同时,以公元前109年汉武帝时置建的益州郡西部都尉的叶榆、云南、邪龙、比苏、巂唐、不韦六个县,与哀牢、博南县合并设置了永昌郡。
就目前已知的资料,汉武帝时期置建的叶榆是如今的大理市,云南县是如今的祥云县,邪龙是如今的巍山县,比苏是现在的云龙县,巂唐在云龙县的曹涧镇,不韦大概是保山施甸县。汉明帝时期置建的博南县是如今的永平县。
地域概念的时空延续与留存
古代的博南县与古哀牢国之间有时空上的纵横关系。从时间线索看,博南由哀牢而来;从空间概念看,博南是哀牢古国的一部分。博南是哀牢古国地域概念的时空延续与留存,两者包含重叠。
由于时间久远,在历史的进程中,有关古代哀牢国的地域辖区、族群构成、古国范围被淡化模糊了。在古哀牢国区域设置的哀牢县也已无从考证,不知所指,但在古哀牢国区域建置的博南县得以延续,直到改置为永平县,辖属区一直相对完整,成为唯一的古哀牢文化活性区域。
历史典籍中频繁出现的“哀牢”历史文化元素,不断延伸着与博南相关的时间长度;而“博南”这块土地上的古老生活气息,至今跳动着哀牢蓬勃不息的脉搏。高山、河流、动植物、山寨、坝子、族群……一直在延续哀牢根脉的信息,传承着典籍中零碎散佚的记载。
由博南演变而来的永平,是如今大理州最西边的县。“永平”作为县名,有两个可以追溯的源头:一是公元69年置博南县时,恰逢汉明帝刘庄永平十二年,为纪念汉明帝永平年间置建博南县,故取“永平”之名。二是由于地处南方边关隘地,自博南置县以来,一直是澜沧江津口防线,扼守叮当关。公元1253年,“博南”县更名为永平县,取“永远太平”之意,中原王朝希望这个南方要隘永久太平无战事,以确保边疆安全。
生为永平人,我一直怀揣童心般的好奇,循着永平置建的历史背景,亦即与哀牢古国的关联去梳理永平的身世,这是一条在历史陈纸堆中不断回溯的路,是一个在历史和现实中反复折返的过程,也是向着未来的路。
历史典籍中的哀牢山
博南道上的霁虹桥与摩崖石刻(杨继梁/摄)
“哀牢”一词虽然频繁出现在关于云南的典籍史料中,但相关的诸多概念都比较模糊,包括地域、族群、历史。哀牢山、哀牢人、哀牢国都是有待溯源的历史文化概念。
哀牢山的百度词条定义是:位于中国云南省中部,为云岭向南的延伸,是云贵高原和横断山脉的分界线,也是元江和阿墨江的分水岭。走向为西北——东南,北起楚雄市,南抵绿春县,全长约500 公里,主峰海拔3166 米。
在典籍记载中,哀牢山的空间范围和具体位置长期模糊。《明一统志》“金齿军民指挥使司”条目记载,哀牢山“在城东二十里。本名安乐,夷语讹为哀牢。绝顶有一石如人坐,怀中有二穴名天井,土人于春首,视水之盈涸,以卜岁之丰凶,至者见水溢以为吉兆。穴下相通,取左穴水则右穴水涸,取右亦然”。根据志书记载,哀牢山在永昌郡,由北而南“一”字绵延数十里。人们曾在哀牢山东麓保山市的一个石洞中,发现刻塑于南诏时代的九隆家族坐像群。
张泓的《滇南新语》记载:“哀牢山,滇之祖脉。登巅约六十里,上极寒,下极热,”文中所指的哀牢山,位于保山坝子东部边缘地带,哀牢山一直被视为古哀牢国及“哀牢夷”的神山圣岭。明代邓子龙游历保山哀牢山时,作诗《哀牢祠》:“哀牢前属国,山川尚有灵。水池分冷暖,金井幻阴晴。比目鱼还在,封神识汉名。独怜征战地,岁岁草青青。”哀牢寺山门外原树立着两块石碑,一块刻“哀牢古刹”,另一块刻“哀牢国王柳貌避暑之地”。山门外石砌台壁上横嵌一碑,上面刻着李根源题写的“古哀牢旧址”五个大字。明清史籍中记载,明正德年间,这里曾出土《哀牢夫人墓碑》。
《清史稿·地理志》载,哀牢山位于玉溪新平县西边,“哀牢山,高百数十里,广八百里,滇南最高山也。”志书中记载的哀牢山位于玉溪新平与普洱镇沅之间,清代称原蒙乐山的南段为哀牢山。
方国瑜《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记述:“哀牢地‘东西三千里,南北四千六百里’……则哀牢地广人众,当包有今之保山、德宏地区,西抵伊洛瓦底江流域上游,明清时期之孟养、木邦等地,其南则为凤庆及临沧至西双版纳及以南地带,甚为辽阔也。”古代的永昌郡、近代的保山等都包含博南县、博南山范围。
哀牢山的确切位置在哪里?为什么哀牢旧地永平县只有博南山而没有哀牢山?要对哀牢山有明晰认识,必须综合历史记述,探明空间存在的合理性。可以这样理解:哀牢地区的远古人群生活地域广袤宽泛,虽然没有史料明确框定过范围,但该族群生活的区域都被习惯性称为哀牢山。
博南:汉文化的“飞地”
随着郡县制度推行,中原文化延展到边疆,由于开化时间先后不同,开化程度不同,作为一个整体区域的哀牢山范围概念被割裂分散了。有的地方,哀牢原始文化被彻底淡化、掩埋,古语“哀牢”词根在一些地方消失了,在有的地区还保留着,消失和保留的地方犬牙相错。
博南(永平)一度被称为汉文化的“飞地”,永平县的东西南北面保持着特色鲜明的彝族、白族等少数民族文化,而永平却是以汉族为主体的小片区。美国作家埃德加·斯诺《马帮旅行》中的《马帮离开大理前往中国的永平》一章里,认为永平是一个与周围不同但却具有中国特性的地方。
作为自古以来的边隘县,永平受汉文化浸润较深,这也是“哀牢”迹象在永平消失的原因之一。博南这块汉文化“飞地”的形成,最主要和最直接的原因是南方丝绸之路横亘千年,促动汉文化能够源源不断地直达和留驻,进而扎根生长。
《哀牢传》:解码哀牢文化的钥匙
关于哀牢国的历史记述非常丰富。杨终成书于汉明帝永平十一年(公元68年)的《哀牢传》,是关于云南最古老的地方志书之一。虽然《哀牢传》未能完整地保留下来,但通过《华阳国志》《后汉书》等古籍从中辑录的相关内容,能梳理哀牢国的脉络。《哀牢传》记载了公元前300 多年发生的九隆神话和哀牢国肇始及发展情况,是考证、研究哀牢地区的传说、种族、风土、特产、疆域等的原始资料。
《后汉书·杨终传》载:“终字子山,成都人,显宗时,征诣兰台,拜校书郎”。东汉王充《论衡·佚文》载:“杨子山为(益州)郡上计吏,见三府橡吏为《哀牢传》不能成,归郡作上。孝明奇之,征在兰台。”唐代刘知几《史通·史官篇》载:“杨子山为郡上计吏,献所作《哀牢传》,为明帝所异,征在兰台。兰台之职,著述之所也。”这些记载叙述虽然略有差异,但大部分相通相同:杨终撰写《哀牢传》,这本书引起汉明帝的重视,书的作者受朝廷的褒奖重用。
公元前109年,古滇国归附汉朝,汉武帝置建益州郡。当时,哀牢国地处益州郡徼外,哀牢国与汉王朝之间的往来,必然要经过益州郡,哀牢人到中原或国都,需要益州郡派人引导。在此过程中,益州郡府中的掾吏必然向哀牢使臣询问其地的风土人情和传闻典故。杨终为益州郡上计吏,承担文字记录工作,并在年底撰写呈报朝廷的报告总结。杨终梳理见闻,写成《哀牢传》,并随同哀牢使臣到达洛阳,献书朝廷,杨终受赏识,从在地方任职的上计吏,擢升到朝廷兰台做校书官。
哀牢归汉的过程和意义
汉明帝先祖汉武帝通过“汉习楼船”实现了开疆拓土的战略,经过对益州郡近200年的治理,汉王朝不仅对益州郡辖属地区实现了管控,与益州周边地区也有交往。通过杨终的《哀牢传》,汉明帝系统全面地了解了哀牢国的历史、文化、物产、疆域,据此制定了针对哀牢国的政策措施。
汉明帝后期,国力强盛,汉明帝对边疆的治理从羁縻政策进入到了新一轮的开疆拓土。在古滇国举国归附汉王朝,以及公元43年哀牢国一万多人归附汉王朝的历史前提下,在与哀牢国的往来中,汉明帝一面向哀牢国展示友好,一面派遣使臣劝说哀牢王柳貌归属汉朝。永平十二年(公元69年),“哀牢王柳貌内属,其称邑王者77人,户51890,口553711。西南去洛阳7000 里。显宗以其地置哀牢、博南二县,割益州郡西部都尉所领六县(即嶲唐、不韦、比苏、叶榆、邪龙、云南)合为永昌郡。”这一历史事件,标志着哀牢国消失,也标志着哀牢人成为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成员,并随着历史进程,演化成不同族群。
哀牢归汉没有发生战火纷争,没有血流成河的杀戮,在史书中是一个轻描淡写的历史事件,但从中国历史疆域的形成来考量,无疑是个大事件。哀牢归汉,拓展了汉王朝在西南边疆的版图,这块版图疆域广阔,东西三千里,南北四千六百里,加强了汉王朝的战略纵深优势,缩短了洛阳与印度洋之间的距离,构筑了汉王朝在西南边疆的陆地海岸线。哀牢归汉,还意味着云南西南边疆族群开始融入中华民族大家庭,开放、包容、和谐的边疆文化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中萌生。
为庆祝哀牢王柳貌率众归属汉王朝及建立永昌郡,汉明帝在洛阳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史学家、文学家班固的《东都赋》记载了这段史实:“遂绥哀牢,开永昌。春王三朝,会同汉京。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图籍,膺万国之贡珍。内抚诸夏,外绥百蛮……俾建永昌,同编亿兆。”
史实与神话交融的“哀牢夷”族源传说
《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记载:“哀牢夷者,其先有妇人名沙壹,居于牢山。尝捕鱼水中,触沉木若有感,因怀妊,十月,产子男十人。后沉木化为龙,出水上……其母鸟语,谓背为九,谓坐为隆,因名子曰九隆……种人皆刻画其身,象龙文、衣皆著尾。九隆死,世世相继。”根据志书记述,哀牢人的先祖是一位名为“沙壹”的女性,她居住在哀牢山。沙壹下山到河里捕鱼的时候,身体接触到河里的一根浮木,因此妊娠怀孕。十个月后,沙壹生下了十个儿子。故事里的沙壹自然成了哀牢人的先祖。沙壹的十个儿子,成了云南白族、彝族、傣族等个各民族的祖先。
这个传说故事发生的地点位于保山境内,至今,保山地区还流传着关于哀牢山的传说元素。
沙壹“触沉木若有感”,把生殖繁衍中的男性淡化成为了水中浮木,是母系血统文化承袭作为主导地位的体现。原始的繁衍生存维系,必然强调生命孕育。母性文化在云南持续至今,有生动例证,如剑川石宝山石中寺石窟第八窟浮雕供奉着“阿央白”。云南的一些少数民族地区,数十年前时兴一种婚俗:男方到女方家订婚时,便可以留宿女方家,女方身孕明显后才结婚办席。这些现象透射出哀牢故地与其古老的创世说之间的关联。
哀牢人的族群演变
哀牢人与如今的云南少数民族有深厚的历史渊源,与云南古代很多族群也有繁杂交叉关系,这种现象体现在各个族群的风俗习惯中,也体现在社会风俗和生产生活习惯中。
郭义恭《广志》里记述:“文面濮,其俗剜面,而以青画之。”《南中志》记载:“哀牢臂胫刻文。”《后汉书·哀牢传》也记载:“种人(哀牢人)皆刻画其身”“象龙文,衣着尾”。这些关于哀牢与濮人纹面纹身的记载,在不同的族群名称里,有着相似甚至相同特征,可以推测古代哀牢与濮人的关联,甚至可以推断哀牢人即是濮人。
《华阳国志·南中志》记载,哀牢国内属置永昌郡后,其地“有大竹名濮竹,节相去一丈,受一斛许”。晋郭义恭《广志》在描写了永昌五种濮人之后,写道:“永昌有濮竹,围三尺余”。《后汉书·西南夷列传》记载哀牢地区“其竹节相去一丈,名曰濮竹”。
一千六七百年后,据章太炎《西南夷属小记》记述:“明清职贡,永昌、顺宁皆贡濮竹”。
关于永昌濮人地区物产之一濮竹(即今大龙竹)的叙述颇多,说明濮竹稀奇珍贵,是濮人的重要生产资料,直至近现代,编织竹蔑器仍是各地布朗族的主要手工业。另一方面,在哀牢人生活的区域,巨型竹子被称作“濮竹”,即哀牢竹等同于濮竹,也说明哀牢与濮之间可以混称互读,哀牢人即是濮人。
《广志》中还有“木棉濮,土有木棉树”“黑焚濮,其境出桐华布”的记述,记载的物产是木棉树和桐华布。濮人生活的地方生长有木棉树,木棉树的纤维可以制作特产桐华布。《南中志》《后汉书·哀牢传》也有关于桐华布的记述:“哀牢有梧桐木,其华柔如丝,民绩以为布”“有梧桐木,华绩以为布”“哀牢所产,以桐油华布为最著,即木棉布,为濮人所作”……这些史籍资料,都指向哀牢人即濮人。
物产中蕴含的哀牢文化
《华阳国志》记载:“永昌郡,古哀牢国……有兰干细布;细布兰干,僚言纻也,织成文如绫锦”“又有罽旄”描述了古哀牢国的纺织业。书中还有用动物血染红罽毲的记载:“猩猩兽能言,其血可染朱罽。”其后的历代史籍也屡有罽毲出现,但名称渐有变化。唐人樊绰《云南志》称之为“毡罽”“披毡”,宋人著作称“蛮毡”。罽毲(毡子)是以羊毛或其他动物毛发,经湿、热、压缩等工序制成的片状物体,具有良好的回弹、吸湿和保温性能,它无需纺纱织造,其构造无经纬向之别,成品多为白色,便于适时加工染色为“花毡”。罽毲(毯子)可作披身、衣褂、铺卧垫盖和装饰之用。
唐宋时,哀牢夷区属南诏、大理国,罽毲是南诏、大理国的大宗商品,《云南志》记载:“凡交易缯帛、罽毲、瑟瑟、牛、羊之属,以缯帛幂数计之。”
大理国毡子以马帮大量运出滇境,销往外地,北宋熙宁九年(公元1076年)和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还两次上贡朝廷。民国初年,三迤各地仍有生产。其后由于外地机器生产的毛毯、棉毯进人云南,这种古老毛制品的生产才逐渐萎缩。
古代的哀牢人已经掌握了以木棉树纤维织桐华布的技艺,除了桐华布,在文献和考古中,还发现了另外一种哀牢布:“兰干细布”。《九州要记》记载:“哀牢人……土地沃美,宜五谷蚕桑,知染彩文绣,有兰干细布,织成文章如绫锦。”兰干细布即苎麻细布,绫、锦都是古代的丝绸产品,绫是有斜纹的提花,锦是有彩色大花纹的织作,它们的共同特点是在织造前先将经纬线染色。
青铜时代,云南各地出产麻(火麻)粗布,“麻片黄皮粗厚,不任细绩”,哀牢人生产如绫锦一样美丽的优质苎麻细布。由于苎麻比火麻纤维长,含木质素较少,质地柔软细腻,兰干细布很受欢迎,留下了很多记载。这些史籍记载近些年相继被考古发现验证。1994年在保山昌宁县大田坝乡坟岭岗发掘的50 座战国西汉墓葬中,有两座墓出土了苎麻纺织品。1997年3月,位于澜沧江东岸、与隆阳区水寨乡洼子田村隔江相对的永平仁德村西,发掘出土了24 件战国至西汉的青铜器,其中一件铜锄的銎口(柄孔)内有加固柄的纺织品,经云南省纤维检验所鉴定为纯苎麻布。
罽毲、桐华布、兰干细布体现了哀牢人独特的生产技艺,充满浓郁的哀牢文化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