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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噬

2022-07-26陈希我

上海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鲍鱼妻子身体

陈希我

1

也许一切都应该归咎于那场日本之行。

一同出国的代表团里有个著名青年作家,多次来过日本。他用南方话的语法说:“来得都不爱来了!”

他著名,而且年轻,大家都艳羡得不得了,实在混得好。人不能比人,作家也不能比作家。团里有人小声提出,让他带去新宿歌舞伎町。“歌舞伎町有什么好去的?”著名青年作家说,“走,带你们去见识‘女体盛’!”

他说“你们”,其他人就也把自己算上了,我也是。著名青年作家联系了一个他熟悉的日本出版商,让他带路。那日本人来了,问:“你们……真的可以……当岛村?”

岛村?原来是川端康成《雪国》里那个舞蹈艺术评论家,小说写的是他三次去雪国。怎么跟他扯上了?我小声问边上一个小说家。

“那是三次猎艳之旅。”那小说家说。

我愣了一下。小说家读作品的角度,还真跟评论家不一样。

“文人嘛!”著名青年作家说。是回应那日本人。

因为之前我给人不近人情的印象,为了不扫兴,我特别要做出理解的样子,点着头。

“啊,‘二次会’。”那日本人替我们解释,“只是‘二次会’而已。”

“什么叫‘二次会’?”我们中一个问著名青年作家。

“就是非正式的会后会。”

这也算是会?我在心里笑。

“回去别多嘴!”有人提醒。

“挨批评,我可不负责。”著名青年作家也说。

大家都说不会。大家都心领神会,不会有人这么不懂事。再说,不过是涨涨见识,体验生活。还有人说,这是“美”,体验日本的“美”。各种冠冕堂皇,反正文人擅长这个。

我们被带进了一个什么地方的什么楼,哪一层我也不知道。我简直不像是写作的,观察力等于零了。所以这样,大概是我已经在预想这“女体盛”的情景了。进了一个不大的门,里面环境出我意料,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高大上”,简直有点小家子气。如果不认真看,还以为就是普通餐厅。但这只是我在门口的观感,因为前方有人,我没有看到那张大桌子。再进去,见到大桌子,像是举行“女体盛”的场所了。但仍然有点寒碜,也许是灯光不明的缘故。不是幽暗,如果是幽暗,倒又产生出高级感了,但也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必须既要让人们看得见,又要暧昧,店里的灯光设计颇费心思。

我看到了大桌旁的长厨台,这毕竟是厨房。不过厨台非常干净,上面整齐摆着瓶罐。厨台围着红色桌裙,那么大片的红色,让我想到了献祭。

出场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一身白和服。红与白,这搭配简直了!她头上也戴着白帽子,非常大。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反正日本的东西,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也许不能说她是戴着帽子,而是整个脑袋被笼罩在大帽子里,脸也陷在阴暗里。我完全看不到她的长相,而且她还频频拿水袖遮住脸。她究竟是什么长相?从她那动作判断,应该是漂亮的。她动作优雅,还有点慢条斯理,那是她在跳舞。日本舞动作幅度不大,但有着引诱你的幽深魔力。她先是在厨台内侧跳。一边跳舞,一边走,绕过厨台,才转到厨台与大桌子之间。她开始脱衣服,我意识到这才进入正题。她竟然脱得气宇轩昂。但想想,这是她的职业,早听说日本人有很强的职业精神。再说,这是艺术。我很想了解这在日本是否合法,但这时候怎么问这个问题?她其实也没有全部脱光,还留着裤衩,虽然很狭窄,但确实没有暴露最隐秘部位。打擦边球?

她平躺到大桌子上面。一排射灯照下来,她的身体一下子熠熠生辉了。才看到女子长得漂亮。这么漂亮,她会害臊吗?她脸上没有表情。没有表情就像戴上了面具,避免了反应,也就避免了尴尬。日本的面具,我以前看到过,诡异。但她又并非戴着面具,她的眼睛间或微微眨一下,这倒让我有被她看到的感觉,心惊肉跳。但她却坦然自若。或者她是真的单纯?清纯?她皮肤极白皙,恍惚像是冰体。食物就被摆在冰体上面,自然给人感觉干净又新鲜。可以相信这身体本就是洗得干干净净的,日本人爱洗澡,这是我知道的。作为食物,不,应该说是食物器皿,“女体盛”的“盛”就是装食物器皿的意思吧,应该更是干净的。

“想必连脚趾窝都是一干二净。”一个同去的小说家说了一句。

“什么?”我问。我当时不知道这是《雪国》里描写女主人公的句子。我之前对日本文学没什么兴趣。

“嘘!”那小说家懒得说。

食物摆上来前是先摆鲜花与树枝。树枝很有花道范儿地摆在她身体侧面,缀上艳丽的花。然后在女子身体上放树叶,缀上的是花瓣。菜就放在树叶上面,还有花瓣。像过家家。

我不知道这是来吃的,还是来玩的。其实那我所觊觎的裸体,被这么一放,并没有剩下多少可以看到的空间。特别是树叶,那么大面积。起初放肚子上,也就算了,这部位是否被遮,无所谓。她的腿被放上了树叶,两边都被遮住。我有点紧张,不知道接着要放哪里。

我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不就是女人嘛,谁没见过?但我的眼尾还是想去抓那些残存的裸处,比如身侧的腰部立面。虽然之前这些地方完全引不起我的兴趣,但这是残剩的地方。他们不至于把这种地方也遮住吧?即使叶片在腰侧竖得起来,食物也搁不住,放上叶片有什么意义?

插图/戴未央

还有那邻近的裤衩吊带。我的眼睛把它拉抻着,像个不舍得姨姨走拉着她手的顽童。直到食物放上去,我才感觉自己的可笑。

“寿司!”著名青年作家说。不是在跟我说,是跟另一个同行。我知道寿司,但我才知道之前对寿司的理解是狭隘的。竟然那么多食材都可以做,有的我都不知道是什么。

有黑幽幽滑溜溜的。我有一点点倒胃。

好在大多在观感上还是没有太多挑战。我本也好奇,作家嘛!只是我有洁癖。好在都是用一次性餐具夹食。

“鱼子酱来啦!”著名青年作家又介绍道,“日语叫‘いくら’。”

顺着他的手,我看过去,一个厨师抱着一只小木桶。他虽然也穿着雪白衣服——厨师服装都是白的,全世界都一样,应该是显示洁净卫生吧,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觉得不舒服。也许是因为他是男的,有一种侵入的感觉。但这里,客人几乎都是男的啊。也许因为他是店家的,我们是消费者,他跟躺着的女孩是一边的。某种程度上,他是这女孩的协助者。看他的动作,他右手拿着小勺,从小木桶里舀出红彤彤的东西,还滑溜溜的。那就是鱼子酱吧?他执着勺子伸向女孩的手臂。我才发现手臂还是裸露的,之前我竟没有知觉,也许是女人手臂裸露是稀松平常的缘故。他把鱼子酱倒在女孩上臂。说倒不准确,应该是排,很有技术含量的动作,而且多少还有点自得,匠人精神?勺子一个侧身,从一点点开始,拉开,均匀地排出一列。然后,利索收起。没有拖泥带水,勺子里也没有剩下一粒鱼子,全在女孩臂上了。他又去排另一边。让我惊讶的是,鱼子酱以一样的长度收尾,勺子里仍然没有剩下的,这该需要多么稳定的均放技术。但正因此,我不接受他,也许是他用他的技术干扰了我的感性世界。好在这个匠人很快隐去了。

跟之前不同,鱼子酱直接放在女孩身上,下面没有垫树叶什么的。鱼子酱跟她的身体贴在一起。这激起我想去吃的欲望。之前我也有吃,但吃的是被叶片垫着的食物,努力去感觉穿过叶片透上来的女孩身体的味道。这下,食物跟女孩身体贴在一起。不只是贴,是粘。不只是粘,好像鱼子酱都嵌进了女孩的身体。血红的它,成了女孩身体上的一道伤痕。成泡的,就好像伤痕的内部组织。再被其他食客挑走一些,变得“呲呲啦啦”了,就更像伤口了。这让我产生不忍,但同时又有残忍的欲望。这是身体里的伤口,是这美丽鲜嫩肉体的一部分,我要吃它。大家都吃,我也要吃。

我舀起几粒,放进嘴里。我咬,鱼子在我齿下爆炸,残忍而刺激。鱼子真空里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也不能说是真空所产生的味道,鱼子是拌着汁的,是调和着汁的味道。准确说,应该是汁逼出了空的味道。我像顽童一样咬破鱼子,让舌下产生这种奇妙的味道。我停不下来,又去舀,又去舀。鱼子所剩不多了,余下酱汁。其实鱼子酱的酱汁很少,只是因为没有什么鱼子,酱汁显露出来了,显得有残羹的感觉。甚至,那伤口已经腐烂,化出腐液。坏了的海鲜都会这样。我甚至感觉那放鱼子酱部位的周边有点潮湿。本来,这身体是清爽的,在我潜意识里,还觉得是扑上干爽粉的,用女性化妆时扑的粉。但也正因为扑了粉,现在潮湿了,分外明显。再仔细看,这潮湿也未必就是酱汁导致,而是这身体内部渗出来的,从毛孔。虽然有酱汁的因素,但酱汁也是先渗进那身体,然后再从毛孔渗出来的。这使得它像汗水一样。也许没有人会像我这么想。我不能再吃了,任何东西都不吃了,即使食物下面垫着树叶,树叶也有毛孔。什么都有毛孔,都会渗漏。我的汗跟眼前那身体的汗很快渍在了一起,倒产生了贴在一起的猥亵感觉了。

厨师又端上来几只鲍鱼。是被称作“八头鲍”或是“九头鲍”那样的小鲍鱼,但很肥。他拿一只放在女孩的肚脐眼上。原来肚脐一直露着,我没去留意。平时我也常见到女的衣服穿得短短的,把肚脐露出来。但那是因为道德上不能露上下身体,只能露露肚脐。

鲍鱼是生的,日本人喜欢生吃,这我知道。但和我一起来的,除了那个著名青年作家,其他人都不敢吃。场子里面,去吃的人也很少,大概是因为大多是外国人。这倒让我生出尝试之心来。那著名青年作家率先拿了一只放进嘴里,大家畏惧地看着他的嘴,他则故意嚼得分外带劲,把嘴努得特别厉害。大家喝彩,我被刺激,也要去拿,但已经没有了。正惋惜,乃至焦虑,又有一只被放进肚脐里。

厨师是一只一只放的,表面上说,是因为肚脐眼只能容纳一只鲍鱼,但其实,是在熬吃客。当然还因为鲍鱼必须正正落在凹坑里。把鲍鱼准确放进去,再由食客拿出来吃,跟放在随意什么地方,有什么不一样?当然不一样。要不然,食物放盘子上吃也就行了,为什么还要放在女体上?盘子是无机物质,而肉体是有机的,它有毛孔,有气息,有体液。更重要的,有器官。

我蓦地觉得鲍鱼的脚翘了起来,好像是因为整个身子被推倒,四脚朝天,脚划拉着挣扎。但它也不可能翻过身来。它整圈脚在此起彼伏地挣扎。它有花纹,我也吃过不少鲍鱼,没有见到有花纹的。这只鲍鱼挣扎无果,因此花纹也在挣扎中更有了动感。完全徒劳,但不甘心,就缩紧,蓄势再爆发。这使得鲍鱼中间部分更加深陷,形成一个凹,仿佛能成一个洞。但它其实是死了的,生吃不等于活吃。也许因为这不是大鲍鱼,是小鲍鱼,如果是大鲍鱼,在端上来前会被寄刀切纹,被切了的,当然死了。小鲍鱼则不必,它是完整的形态,这使得它像平时那样,所以我觉得它还活着。不,是我觉得它底下有活的支援。但它下面是壳,厚厚的壳,完全是无机物。但我感觉壳下面那女孩身体的能量,透过鲍壳的孔隙,乃至毛细现象,渗透到鲍鱼身上,在支援着它活着。

我要把活生生的鲍鱼吃了。我拿起鲍鱼,送进嘴里。大家也喝彩。我也故意夸张地嚼着,还叫:“好肥!”大家更喝彩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表演什么,只是一切都躲藏在隐喻里。但我心知肚明我是在做什么。回眼看,那女体的肚脐眼空着,服务生还没有放上新的一只。我看到的深坑,如同深渊。

2

从机场到家,已是傍晚。赶紧收拾起放荡的心绪。

妻子说就吃面吧,妻子是北方人,平时我们家经常吃面。简单,当然前提是她能够做得熟练。我在浴室洗澡,妻子就在外面忙开了。盆碗磕碰,倒面粉,注水,盆底磕着台面。我忽然不放心,赶紧擦了身子出来,站在厨房门口看。我们没有孩子,房间里总是安静的,不会出意料之外的情况,所以妻子没有觉得我在后面看她。

妻子是做家务的好手,不需要我来监督。平时我也是放心的,相反我不会做家务,也不做,连袜子都不会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妻子总是这么说。从最初我们一起生活时,她就这么说了。那时候我大学毕业,分配在省民间戏曲研究所,单位有宿舍。虽然没有结婚,但她经常来我宿舍,晚上才放她走。那年代还是不敢没结婚就在一起过夜的,所以晚上她走时,我都要故意弄出大动静来。筒子楼,有动静全楼道都听得到,我就是要让大家知道她走了,没有在这里过夜。当然就是被人家认为她在这里过夜,也没什么,八十年代,什么事不能发生?但我在乎。

后来大家被吵烦了,揶揄我:“不如你放个锣在门口,敲一声即可。”

说话的是搞曲艺的,嘴真厉害。我尴尬。“主要是做饭,”我回应得牛头不对马嘴,“食堂饭太难吃了,她会做饭。”

“哦,做饭的啊!”大家笑道。

后来她一来,同事的小孩们就喊:“做饭的来了!”

某种意义上,她首先是因为能做饭,然后才成为我妻子的。当年她就是做饭能手,特别是做面食。倒出面粉,另外在碗里倒酵母粉,加温水,这时候她也许会使唤我:“把开水壶拿过来!”我就提了开水壶过去,她就说:“好了,读你的书去吧!”她自己继续干,就连拧白糖罐盖子,都自己来。她跷起其他手指,用拇指与食指钳盖子。有时候我愿意待一旁欣赏她纤细的手指。

“加糖?”最初我不明白,“你又不是福州人,什么都加糖。”

“这是为了促进发酵。”她说。

噢,这还有学问。妻子是学物理的,中学物理老师,对文学一窍不通,但做起事来,完全显示出优势来,有条有理。我曾经观察和面,是分三次向面粉兑水的。第一次倒一半,左手随着右手倒水,就开始搅起来。再加,面粉成了面絮状。抓成团,揉。再用面团在盆内壁划一圈,把盆周围的面粉粘下来,也把手上的粘下来。那时我还多么喜欢她的手,从手指到手腕,线条都很清爽。也因为纤细,揉时让人不忍。结婚后那手渐渐臃肿了,也显得有力、利索,我隐隐忌讳起她用面团去粘手的动作,当然我表现出的是反对她用面团去粘盆壁。“就不要了……何必这么节约……”她没理睬我,径自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也没办法,只能不去讲究。唉,婚姻嘛,本来就讲究不了。

但现在,我又讲究起来了,我担心她又这么做。她动作麻利,不小心就把这动作完成了。我觉得站厨房门口太远,就向她靠近,逼在她背后,好像我要在她一出现那动作的苗头时,就立刻伸手制止。但近了才知道,那动作已经完成了。已经在醒面。面团现出光滑的面貌,看着挺干净。但接着她要用手去揉。

她忽然发现了我,吓一跳。“干吗?”

“没……”

我能说什么?毕竟粘盆壁与手的动作已经做过了,再去纠缠已无意义。接着是揉面。“手洗了没?”我问。

她愣了一下。“多新鲜!”她说,“不洗手怎么做?”

这倒是。她还没有不卫生到这种程度。但我就还是对她的手不放心。“再去洗一下。”我说。

“为什么?”

“再去洗一下!”我说。

“刚才洗过了。”

“刚才是刚才,过了这么久了……”

“什么这么久?就这么一会儿,刚才还和面来着呢。”

我被提醒,她刚才已经用不干净的手和面了。再看面团,感觉已经沾上了不干净。但她的手怎么就不干净了呢?就因为没有再洗一下?如果再洗一下,是否就干净了呢?那手上还会渗出汗来。只要这只手活着,就有汗腺,就会分泌出汗来,每分每秒都在分泌。那手已发胖,毛孔特别大,分泌出的汗也会特别多。我仿佛看到面团开始打湿了。不错,它原来就是湿的,但现在是一种坏掉了的湿,像毛蟹坏掉了,出了很多水。我为什么会想到毛蟹?因为我看到了妻子手上的毛,就像毛蟹脚上的,汁从毛孔出来。蟹螯上还有一堆浓毛,湿漉漉的。但这螯却分外有力,也许是因为湿润而分外有力?它不由分说插进了面团,是的,我就是看见蟹螯插进了面团,继而又不由分说揉起来。我叫不住,妻子根本不理解我为什么要阻止她。就是要再洗一次手?再洗一次我就放心了?并不会。那么我要她怎么样?还要不要吃晚饭?

我降低了要求,只希望她单手揉。这样她只有一只手接触面团。她确实也是单手揉。当年我心疼她单手揉面的样子,单肩一勾一勾的,姿势比双手揉婉约,但难以使上劲。我会洗了手帮她揉。她也拍了手,让我干。但更多时候还是她干,我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我是“甩手掌柜”。当然主要是我放心,虽然不忍,但是放心她,至多只是心怀亏欠。当然渐渐地,我也没有亏欠之心了,觉得理所当然。她做她的,我离得远远的。她也习惯了。

但揉着揉着,她改用双手了。我不能要求她只用单手,人家使不上劲嘛。我决定替她揉。

“你会揉?”她说。

“我怎么不会?”

“你都多久没沾手了。”

不知不觉,已经很久了。但我现在要替她做。

“去去!”她说。

我以为她答应了,让我去洗手。我去洗,但这边她继续了,从肩膀看,她是双手都用上了。我赶紧过去要接手,她没明白。“我来!”我说,手还湿着,刚才来不及擦干。她也看到了。我抖着手,但我自己也知道我的手也并不干净,单是这湿答答的。她继续揉。我叫:“我去擦干净!”

“还不一样?”她说。

是的,我就是擦干了水,也只是达到她的卫生程度。她原来就是擦干了的,那么为什么偏是觉得我的干净,她不干净?难道就因为是自己的手才不脏?论道理,没有道理。只能看着她继续揉。因为双手揉,揉力大,面团两下就被揉长。然后折叠,本来不干净的某部位被揉进里面。咦——我眼睛盯着,像伸手要拽住汽车,不让继续开。但我怎么能拽住汽车?那部位被揉进去了。分不出来了。面团翻滚。一次又一次揉,重复揉。我只能降低要求,“没必要翻这么多下……”

“做事不会,监督倒会。”妻子说,“外行领导内行。”

她又在称我“领导”。因为我近年表现不错,很可能当上领导,比如协会里的什么职务。妻子当然也期盼我有个职务,所以她这么说并没有讽刺我的意思。但今天我忽然受不了了。究竟是因为说我会当上,我受不了,还是因为担心我到时候没当成,受不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哪!”我喝道。

妻子诧异,看着我。

我只能掩饰:“什么领导不领导的!”但这样说,又显得我虚伪,难道我之前就没有表现出会当上领导的自得?我如果当上领导了,那么我“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也是应该的了。其实之前,我当“甩手掌柜”,心里还是发虚的,觉得自己有点不像话。所以发虚,是因为我“甩手”家务,也并没有在事业上给家里带来利润。我写的那些纯文学的东西,稿费少得可怜。

但我这次申报了一个政府扶植项目,经费非常丰厚。难道就因为这,我可以对她牛气冲天颐指气使了?也不会。甚至,正因为这样,我不能。但究竟为什么不能?我也说不上来。就像这面团一样没有头绪。我只是在乎面团,这面团揉出了头,折,头变成了身,尾也进入了身。身又揉出了头,也有了尾,又马上被揉进去,成团。我的思维就这么一整个团状。只觉得整个面团都脏了,全是脏的,完了,完了!

面条做好了。端上来了。我不吃。“吃啊,吃啊!”妻子说。我知道她倒不是觉得自己面做得好,这么多年了,再好吃的东西,味觉也麻木了。她是急着要出门,一个补习机构要聘请她,收入不错,今晚要去面谈。我想拖着,到她走后把面条处理掉。我也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忌讳,一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当初我是怎么把这面条吃进去的?想象不出来。

“快吃!迟了!”她又催促。

“早知道不要做面条。”我说。

“什么?”她没听懂。

“这么赶,还做面条。”我说,自己也觉得无法自圆其说。难道蒸饭就会好点吗?似乎会的,但淘米,不是也要用手吗?但多少是好一点……

“那你早说啊!”

“我又没说要吃面条。”我说。

“对,是我说的,你只管张口。”妻子说,但她并没有生气,甚至还带着哄的意味,“那你就赶快吃了,吃完了我还得收拾呢!”

“我来收拾!”我蓦然说。

“你?”

“为什么不行?”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要以往,我会开玩笑说,这时候是太阳在西边落下去。但我没有说,我完全没有开玩笑的心情,我心绷得紧紧的。

我在解决一个严肃的问题。

“就我来洗碗!”我说。

“你洗?我还疼惜碗呢!”

庆幸她没有说疼惜我,要是她说疼惜我,我会起鸡皮疙瘩。但她那语调仍然是温柔的,我感觉她用手,那充满温度与湿润的手抚向我。不,是用她做的面条,敷向我,敷到我嘴唇上,要塞到嘴里去。我一个恶心,呕了一口。但我肚子是空的,没有呕出东西来。但我的样子已经把她吓到了。

“你怎么了?”她问。

“没……”

“不舒服?”

点头。

“你在外面吃了什么了?”

“没有,一下飞机就回来了。”

“那在飞机上呢?现在航空餐也不卫生……”

“没吃。”

“那上飞机前呢?在日本的时候。”

我猛地心虚,“也没吃!”

“怎么可能?”她简直刨根问底。

本来,在日本去了那种地方,回到家来,我应该特别老实才是。甚至,坊间还有一种说法:要更加表现好,买些旅游礼物,补偿妻子。我怎么自己把自己暴露出来了?好在妻子是个粗线条的人,再加上她急着要出门,就不再追问,只让我去躺着,然后找药。家里有备用药。她又说起日本,问我有没有看到日本人家庭都有备用药箱。

“你知道……”

我说得很含糊。

“文章里看的。”她说。

“我又没去人家家里。”我说。

“哦,对。”她说。就问我症状,选药。我其实这时候也不再恶心了,为了逃避再被她弄到桌上去,就胡乱说。她像医生一样确凿地选定了一种药。我趁她去拿开水时把药塞在枕头底下,到她端水进来时,装作药已经被我放进嘴里的样子,僵硬着舌头,哼哼,接过水喝下了。

不知道是否跟喝进这水有关,我的肠胃真的有感觉起来。大概是肠胃被增加了负担的缘故,我想,但也并不在意。我对她说我没事了,让她顾自己的。她出去,收拾碗筷,又进来收拾自己,还化了妆。

她刚出门,我就忍不住了,起来吐。一吐,就倒海翻江起来,好像我真是在闹肚子。难道就是在日本“女体盛”那一餐吃坏了?不可能啊!要吃出问题,当时就出问题了。那之后还在日本待了一天呢,去了伊豆半岛,去了箱根,我都还好。难道是积压到现在才发作?

这么想着,就感觉当时在“女体盛”里吃的东西,原来都积压在胃里,发酵,终于到现在爆发了。

去找枕头下的药,吃了。

但没有什么效果。

有点恐惧的感觉。不知是恐惧自己这样严重下去,还是恐惧妻子回来了,会被她看到。但又带着企盼,盼望妻子早点回来。我已经手脚无力了。

妻子回来后,要送我去医院,我又不肯去了。我害怕在医院被七查八查七问八问,问出在日本的事情来。我只要她给我找再猛一点的药。

“有拉吗?”她问。

“没有。”

“吐呢?”

“也没。”

她稍微放心了。她一边找着小药箱里的药,一边说:“奇怪,你也没吃什么啊!”

“就是啊!”我附和。

“面你一口都没吃啊!”她说。她一提面,我立刻又呕了。

妻子瞅着我,猛然明白了什么。“你是嫌面不干净?心理作用。你这个人就是神经质,洁癖,怪不得你要自己揉面。但以前不都是我揉,你吃得好好的吗?洁癖见长啊!”

3

我真的是有洁癖。这也是我被妻子拒绝做事的原因。简直做不了,磨磨蹭蹭。“你快点啊!”当时她还是女友。

“总要洗干净嘛!”我说,继续冲洗。洗手是水龙头一直开着冲洗,洗菜也是,觉得活水冲在菜叶上才干净。菜叶的褶子藏污纳垢,要一片一片洗,一处一处冲。还有根部,有土,要用手搓。

“洗菜不是这么洗的!”她过来,占了我的位置,盆子装上水,拿起菜叶放进去,唰唰唰,唰唰唰,就捞起来。这怎么洗得干净?为证明这样洗有效,她让我看水是污的,再在倒时留下最后部分,向我展示洗出来的土。于是再洗一遍,水渐渐清了。但在我看来,还不是那么清。底下的土粒总是有。那么就继续洗。最初是单位宿舍,用的是公家水,后来住自己房子了,每月水费比别人家多很多。妻子每每拿着水单对我说:“你报销!”

我们家大概是中国最早使用家庭消毒柜的了,好像从此就无忧细菌了。但问题在于,消毒,即使有效,消毒完碗筷怎么拿出来?可以不拿出来,就放里面。但总归是要拿出来的,不然怎么使用?拿,就要用肉手。手得洗干净。但姑且不说手作为肉体能否完全洗得干净,洗干净了还会分泌出汗来,就算相信手已是干净的了,水难道不是有细菌的?用沾着水的手去拿碗筷,岂非白消毒了?

用消毒水。相信吧,消毒水不是普通的水,消毒水是先把水消毒了再洗我的手的水。

但怎么关水?用手肘碰水龙头。嗯,这样好。

我们就生活在无法审视的生活中。如果较真起来,处处有问题。即使去餐馆,即使忽视了后厨,菜端上来时总不能忽视吧。端菜的人虽然可以托着碗盘底部,但要放到桌上来,还得捏着碗盘边沿,那手就会沾上菜了。即使没有沾上菜,也跟碗盘里的菜离得很近。这时候,如果是女的就还可以。年轻女性完全没问题,不年轻的,是女的还行。如果是大男人端上来,就有些恶心了。也因此吧,在吃“女体盛”时,那个放鱼子酱和鲍鱼的男人让我忌讳,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换成女性。没数据证明女人就比男人干净,但我就是这么感觉,就是没理由。我曾经去探究世界各地,有没有男人端盘子的。当然有,欧洲北美就是。究其原因,大概是他们那里收入不错,有的还有技术要求,比如调酒师,男的容易上手。但我不适应。特别是电影里,有时还特写他们的手,尤其是那些年纪大了的男人,手指上的毛就让我受不了。

他们以为我是怕细菌?我自问,我与其是害怕细菌,毋宁是害怕从别人身上传来的肮脏。我并不在意自己的。有一种说法,人身体里总是有细菌,也是必须有的,这我清楚。但别人身上的,就不一样了。究竟是忌讳别人身上的细菌,还是忌讳别人的身体?

妻子趁机攻击我抽烟,说我爱卫生,为什么还抽烟?这是哪跟哪啊!他们完全没有弄清楚我忌讳的不是细菌病毒,也不是尼古丁什么的,致癌倒不是很可怕。我忌讳的是别人。

疫情来了,对我倒是一种赦免。连一起吃饭也可以冠冕堂皇地免了。都不必要跟人接触,搞什么人情世故。但自己跟自己接触也很困扰。从外面回来,要做好消毒工作。不能让口罩进入家里。最初只是口罩,后来就觉得在外面穿的衣服也得换下来。妻子说放在玄关就行了,但我觉得放门外更安全。门就是一道隔离墙,把病毒隔离在外面。于是把一个衣帽挂架放门外。好在我的小区治安好,或者说,楼道有监控。穿着里面衣服进来,先洗手。用洗手液洗了,再用酒精消毒。然后再穿干净的衣服。但一动手就又脏了,手去抓手机,手机也得消毒。消毒了手机,好像原来抓手机的手又脏了,于是还得去消毒。消毒了手,原来手碰的手机部位又是脏的,那么还得消毒那些部位。消毒前,毕竟还得用手抓手机,于是手有没有病毒,又可疑了。有个办法,尽量减少接触面,只用两只手指且是指尖捏着。还有,一次次消毒,最终病毒总会彻底消灭了吧?但酒精瓶子干净吗?

不仅手机,碰任何物件都有问题。电脑键盘也是问题。必须一个一个消毒。但敲字时手又会去碰别的东西,那东西没有消毒,于是得再消毒键盘。当然可以不必再一个个消毒,回想一下刚才都打了哪些字?打这些字会碰到哪些键盘?回想,我刚才都写了什么内容?我都写了什么垃圾啊!但其实也不是自己天生就是写垃圾文字的,而是,被干扰了。一再疑心,一再去消毒,还有什么心思写?连抽烟时都不能放松。

抽烟,要用手去把烟拧出来,这手即使已经消毒干净了,但在去拿烟时,沾上烟盒了。烟盒没消毒,那么手就是脏的了。脏的手去拧烟,烟也是脏的了。而且还是拧到烟嘴,烟的过滤嘴部分在口上。当然可以用甩,把烟从烟盒里甩出来,然后,直接用嘴去衔。点烟,但抽时还得手指夹着,手指干净吗?好在火所过之处都消毒了。但火燃到手夹的地方之前,我吸,就不会把透过卷烟纸的肮脏吸进去吗?

只能扔掉。而且扔时,要猛然一个撒手,甩掉。为什么要这样?潜意识里觉得能够把东西一甩而净,不会沾在手上,像食物,或者任何有汁的东西。烟没有汁,烟纸是干的。但真能甩得干干净净吗?病毒是有极强附着力的。即使我感觉不到,它也粘在我手里。再说我的手是有汁的。于是又洗手。历来,清洁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洗。但其实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洗,本身就会湿,而湿就会滋生细菌病毒,即使不会,湿也让我感觉到不清不楚,扯来扯去的。所以洗完要擦干,不擦干,还会比原来更脏。脏会粘湿的,或者说,湿会粘脏,都一样。所以洗完澡要擦干,干爽,干才爽。但问题在于浴巾本身干不干净?用可疑的浴巾擦身体,不是把身体擦脏了?

只有一个办法:风干。

妻子最初不同意。但我是作家,我的专长就是让人相信。又时值疫情期间,我的理由更充分了。但为什么也要妻子风干?就因为她不是经过风干的身体在睡觉时会碰到我?当然不止这个。我们还要发生更亲密的事。疫情,待在家里,这种事一定会发生的。其实,我们早不干那种事了,但为什么我偏在这时候想到会干这种事了?也许是在疫情中,需要关爱对方。整个气氛是那样的。

但要风干,谈何容易?天冷,光着身子一会儿就冻得哆嗦。就是开着暖气,把自己放在暖风叶片下面,也是冷。这边身体还是湿的。只能还是拿浴巾擦干。我竭力坚持得久一点,不用浴巾。但我很快感冒了。

“你越来越严重了!”妻子说,“你看你。”

她指着我闲着手的样子。我自己也觉得这是闲着手,至多跟别人不同的是,我还张着巴掌,撑开手指,感觉更清爽一些。巴掌朝上,甚至还觉得朝向前面更安全一些。但这在我都是理所当然的姿势。

“以前以为是‘甩手掌柜’,”妻子说,“你这是病!”

妻子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要给我治疗。我坚决认为我这是文明的习惯。她七拐八弯联系到一个心理医生。但我不去,我没有病。我这一切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难道有什么不对?难道不要讲卫生?特别是疫情期间,难道不是要严防死守?怎么严格都不过分。妻子大概庆幸没有跟我说医生的名字,她就把医生说成是她多年没有联系的闺蜜,请到家里来玩。

大概也因为,疫情期间不好去医院。

“怎么都没有听你说过这么一个人?”我问。

“很久没联系了嘛!”

“什么时候?”

“认识你之前。”妻子索性说。

“那怎么就又碰到了?”

“怎么就不可能碰到?”

这倒也是,人生漫漫,人海茫茫,任何情形都可能发生。还好她是女的,如果是男的,男同学男旧识什么的,我难以想象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妻子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其实我也并不是很在意妻子被对方揩去什么,我自己不也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去吃那个“女体盛”了吗?只是作为丈夫的占有意识吧,男人的洁癖不过是对女人的洁癖,自己可以沾花惹草,女人就不行。这样,也提醒了我是去沾花惹草了的,从而紧张。

4

那女的来了,自然要请吃饭。按说她是女性,我的不适心理没那么强烈。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当然她对我也没有吸引力,只是不排斥吧。但介绍到她的职业,我就有点排斥了。她是心理医生。作为知识分子,其实应该叫知识人吧,对心理学只有研究的兴趣,但对它的实证性是怀疑的。我自然对心理治疗表示了怀疑。她说这是因为医者与患者之间没有建立起信任。她用的是“患者”这词,后来我才回忆起来,当时妻子紧张地瞥了我一下。我有对周围发生事情的敏感力,与对当时情景的复盘能力。但我承认我当时没有察觉,也许是我的注意力在那个女人身上,我想拒绝她对我的侵犯。

“为什么要建立信任?”我驳斥。

“因为……”她应该是又要说“患者”,妻子赶忙制止,叫吃菜。我就是在这时候复盘了她第一次说“患者”时的情景的。这女人是把我当病人了。你一个客人,你一个我妻子的旧闺蜜,就当是吧,你虽然职业是心理医生,你也不能把我家当诊所吧?你有职业病吧?

“因为什么?”我逼问。

“因为……职业病。”她几乎是幽默地化解了。

她能够坦然承认自己是有病,正说明她没有病。她之前就是把我当病人的。她把病揽在自己身上,正说明她把我当病人。于是她接下来说什么,都让我警惕了。我们之间不仅没有建立起医生与患者的信任关系,连普通关系都没有建立起来。本来,一起吃饭,只消用公筷公勺就可以了,但我觉得公筷被她的手拿了之后,就被传染了。尽管我不能确定她是否感染了病毒,但至少她身上有体液,有温度。我于是又去拿了一双筷子,自己用。

“他感冒了。”妻子说,“自己用一双。”

大概也是顾及那女的脸面,妻子又故作风趣地说:“你们之间,也是医患关系了。”

妻子这么说简直冒险,就不怕把我刺激起来?但妻子就是要把我刺激起来,让我的病袒露出来。

但这方法毕竟太猛了,那女的毕竟是心理医生,懂策略。“我可看不了感冒。”她想用玩笑的方式缓和气氛。“我自己都感冒。”她说。

她作为医生,也应该是不成功的。她必须时刻端着职业面孔,就像医生必须披上白大褂一样。何况她今天来,就是带着治病的目的的。她这么一玩笑,把自己的身份也消解了,庄严感也消解了。但这也许就是心理医生的困境。别科的医生可以直接诊病治病,把病人当作物质身体,当然也因为别科的诊断治疗比较确定。而心理医生是做不到的,因为心理是难以把握的东西。特别是,心理病人会像顽童一样就是要对抗医者。更重要的是,病人不仅对抗医者,更对抗自己。她哈哈笑了起来,脸上满是血色。我知道她是想放我一马,但问题是我不放自己一马。我说:“你又看得了什么呢?”

她的脸白了。她应该是被我激怒了。她毕竟也是人,不是机器。她职业的软肋被我拎出来抖了,她必须捍卫她的职业。但她毕竟是医者,并没有爆发,而是用循循善诱的语言。这应该是她的职业操守,或者是能力。她说:“其实无济于事的。”

“什么?”我说。

“公筷无济于事的。”

她是在直接针对我。“所以我自己用一双公筷。”我应。

说这是“公筷”,用词不当。既然是我自己用的,何“公”之有?但它又是“公”的,我通过它夹菜,放进自己碗里,再用另一双自己用的筷子吃食。尽管如此,也有问题:在这双公筷接近我碗里时,筷尖是否碰到我碗里本来有的东西?或者碰到我的碗?我用着的碗,肯定已经是不干净了。这样筷子尖就脏了,再去夹盘子里的东西,就污染到盘子里的了。但这是污染别人,不是污染自己,我想,很自私地,更是很解恨地。

她倒没有我这么敏感,也许是因为她毕竟只是医生,只是观察者,只是分析者。但她从另一个路径切进了问题的要害。她拿起公筷,不是我自己用的那双,是公用的。“你就不担心我手里的病毒细菌沿着筷子爬下去?”

她不是说传播,而是用直观的“爬”。她大概也知道我是作家,我对形象对动词有特殊的敏感。我愣了。我好像真的看见细菌,或者是病毒,反正都一样,我都没有见到,但我又确确实实看见了它们。黑黑的,有毛刺的,它们张牙舞爪,闹哄哄沿着筷子爬下去。这是我原来完全没有想到的。所以之前我还能相对放心于用公筷,还能吃东西,还能活。她不是心理医生吗?这时候我倒相信心理医生是有效的了。她不是来救我的吗?让我不要过度敏感,她为什么反而要提醒我?为什么要恶心我?后来我才知道,这也是一种治疗方法,叫认知行为治疗,OCD,一个叫艾塞克·马克斯的西方精神病学家发明的一种方法,注重纠正思想,让病患做脑子里认为最可怕的事,面对那些几乎难以想象的恐惧,体验极端焦虑,最终使焦虑得以平息。

但当时我并不知道。我即使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嗯,又是“无济于事”。因为我是有知识的人,当时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是病人,我习惯于抵抗,我不会信任对方的。我站起来,离开桌子。我干脆不吃了,什么也不碰了。我退到空地上,远离饭桌,也离开我身边身后的任何物件,沙发、电视机、花瓶、橱子、墙……这样,细菌病毒就没有沾到我身上的途径了。

“你以为这样就干净了?知道‘气溶胶’吗?”

她毕竟受过专业训练,武器多的是。论这方面,我还真抵挡不了她。疫情爆发以来,医学人员抛出各种传播病毒的说法,好像它们专门跟人们作对一样,其中最防不胜防的就是“气溶胶”。在下水道里,冲个马桶都会喷散到空气里,捂都捂不住。追究到空气上,就没有办法了,空气无处不在,沾在你身上,那么风干也是虚妄的了。

那女人说,要接受现实。这世界上有许多肮脏的东西,但它们也是生态所需要的。你看,它们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你去抓一下,它就会在你手里。她还生动地描绘。这当然不可能,怎么可能抓得到?但我确确实实感受着它们的存在。她说的都是事实,都是无可辩驳、无法回避的事实。其实我都知道,只是我之前没有去多想。我也是会逃避的人,自我隐瞒是人的本能。但你为什么要说出来?你说的是常识,是的,我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傻。这世界上谁是傻子?谁比谁傻?只是必须装傻才能活着。你为什么要申明常识?搞得我没法活了。

最重要的常识是人得呼吸,不能自已地,随时随地,不知不觉就吸进去了。特别在小空间,空气不流通,更加恶浊。就比如我这家里,不仅有妻子呼出的气,还有那女人呼出的气。妻子的气也就算了,但这女人的气是异己的。她向我喷气,我得呼吸,就吸进了她的气,还有她身上的香水散发出来的气,很暧昧。也许因为边上还有妻子,妻子不用香水,我却在吸着别的女人的味道,妻子在看着我吸进别的女人的气。这是什么组合?但不管怎样,这女人是妻子叫来的,跟我什么关系?

主要是,这女人身上散发的香味让我想起了那个“女体盛”女子。尽管那女子身上并没有喷洒香水——她作为食物容器,怎么可能喷洒香水?也许是因为女体的香艳,让我感觉到香水味吧。当时“女体盛”那间房子里,空气香艳。不大的空间挤满了男人,我们一起吸她的气息,我们还交换气息。不仅和她交换气息,我们这些臭男人还彼此交换气息。我呼出气,他们接收我的气。我也把他们的气吸进去,到鼻腔,到鼻咽部,竟然顺顺畅畅就进了嘴里。

我为什么会觉得这气到嘴里?因为嘴里在吃东西。那些女体上的食物放进嘴里,吃食时,嘴里产生挤压气,压到鼻咽部了,再一个运动,这气又回到嘴里了,那么鼻子里吸进的气也到嘴里了。嘴巴是闻不到味道的,但其实嘴巴是会吸进鼻子里的气的。也就是说,我当时把其他男食客的气搅和在嘴里和食物一起咀嚼,想想都要呕吐。当时怎么就能嚼得下去,吞得下去?

我紧缩咽喉。其实是我现在紧缩咽喉,当时并没有感觉。我感觉咽喉火辣辣的,发疼,好像被食物剐破了。可是我已经停止吃食了。我的咽喉在流血。深喉部分在迅速充血,我知道这是身体在紧急动员,启动拦截。但已经没用了,我已经把食物吞下了。而且我感觉到我吞下的是鲍鱼,身上带花纹的。我已经吞下它那么久了,不要说它早不在食道里,也不在胃里了。但我确实感觉它刚滑下胃里,就像不可挽救的堕落一样。它生冷搁着。它在蠕动,也许是因为胃在动的缘故?但并不是,我的胃并没有动。我用自己的意志稳住胃不动,这时候就能明显感觉到是鲍鱼在动。奇怪,它不是早已死了吗?哪怕我把它放进嘴里时它还活着,但已经被我的牙齿咬碎,即使它刚落到我的胃里,我的胃酸也正疯狂腐蚀着它,它怎么可能还有生命?

它的活,似乎并不以实体。

这是我被送进医院急诊,医生按压时我想到的。

起初按胃,医生也判断是胃的问题。但他,难道是顺便地,或者简直就是手贱地又按了我的肚脐。我也觉得疼。又按下腹部,也疼。他又说是肠与胃。肠胃肠胃,哪里分得那么清楚?再说,很可能那鲍鱼已经被我的胃分解了,它的组织进入了肠道,我的小肠在吸收它,所以我的肠道也不舒服了。医生又按,按其他部位,我也觉得疼。肝部、肋部,还有背部和腿。难道毒素扩散到了我的全身?想起那只鲍鱼张牙舞爪的活力,我不寒而栗。

医生开了单子,化验。化验结果出来,没有大的问题。也确实嘛,日本回来都这么多日子了,吃的东西早已消化了。我的胃肠是空的。痉挛,医生诊断。开了药。

但没有用。医生开的药都吃完了,症状仍然存在。我还是确确实实感觉着它的存在。

注射。打点滴。也没有效果。

又化验,没问题。医生说,是我敏感了。

5

妻子很着急,敦促我相信医生,相信医学,相信科学。她是读理工科的,她总觉得我是文科生,缺乏对科学理性的信仰。我当然不服,我读的书比她多得多,我知道的比她广博。

“不是多,”她说,“也跟广博与否没关系,是信仰。”

好像我不懂得信仰一样。我知道,她所谓的信仰就是一种前置的认定,宇宙中有公理或定律,这是最高理性,不证自明的。但我现在面对的是医学,还得就医学而医学。最主要的是我人不舒服。不舒服的身体是顾不得反抗的,容易苟且偷安。化验结果说我没问题,就相信没有问题吧。

从医院回来,多少有点欢天喜地。这不仅是身体问题解决了,也赦免了我在日本干的那事。我又回到日常生活中,只是对卫生,更加小心了。细菌或病毒在外,我在内,我小心翼翼阻止它们侵入我体内,我要特别保护好自己的身体。稍微觉得不卫生的东西,我就扔掉。妻子也能理解,我是刚痊愈嘛,抵抗力弱。她甚至像对待病人一样纵容我。但越是得到纵容,我就越变本加厉,我要把家里一切物品换掉。

“你疯了!”妻子叫,“好好的东西。”

“是我生病前的东西。”

“你难道要像医院那样把病床上的东西全换了?”

我是这意思。

“就是医院,也没有把所有东西都换了的。床铺、床头柜什么的就不必换。”

所以医院也不可信,敷衍。而我是为自己做,关系到我自己的卫生,我得严格实行。

“当然,他们有消毒。”妻子大概看出我急了,说,“那我们也消毒一下。”

“消毒?管用吗?气溶胶……”

“谁发明的‘气溶胶’这个概念!”妻子气道。

“你的闺蜜。”

“她不是我闺蜜!”妻子道,“搞什么嘛!胡说八道的。”

“她说得对!”

“你也相信她了?”

“我相信科学。”

“你也相信科学了?”

“我什么时候不相信科学了?”

妻子不愿意跟我纠缠这种问题,“那好,就按她说的,科学。科学让你不必神经过敏……”

“科学是认真的,来不得半点敷衍。”

“没有敷衍啊……”

“那就全换了!”

“该换的换,不必换的就消毒一下。”

“你知道什么该换不该换的?你用科学检测过?”

“你怎么成了‘科学控’?!”

我并非“科学控”,甚至多少有对科学的轻蔑,觉得科学只能解决我物质性身体的问题。其实我也并不怎么相信科学能解决我身体的问题,否则这世界上什么病都能治好了。而事实证明,绝大多数身体疾病,医学是束手无策的。

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身体成了一个不可捉摸的海,一个深渊。我会不由自主地张望深渊里的地狱图景。这时候,科学倒是一个途径。其实文学也是这样,作家相信客观现实吗?估计没几个真的相信。但是在描绘现实时,又不能不相信有个可以描绘的现实。现实主义思想就这么来的吧。作为拐杖的技术,作为方法的科学。

我开始找外科临床解剖图,审视自己胃具体在哪里,肝具体在哪里,胆囊、脾、胰、十二指肠、大肠……我搜索3D的,图象极其逼真地呈现了我的身体里混乱、滑溜溜、污秽的图景。这也是那个“女体盛”女孩身体里的图景吧。要是当时我看到她身体里这景象,我是不会去吃放在她光鲜外表上的东西的。尤其是那鲍鱼。当时我还觉得好吃。究竟是因为我要表现得无所畏惧,还是因为它真的好吃?它很诱人。它一副被推倒四脚朝天的样子,挣扎着,张着胯,伸起脚,但就是翻不过来。呃!呃!呃!你就是无能为力!我挑逗地想。我就是要欺负你!我就是要吃你!但这么说,我就没什么勇敢可言了,不过是男人面对女人的欺凌、戏谑。它张牙舞爪。它越是张牙舞爪,就越诱我。

它的肉并不柔软,甚至还挺硬。特别是裙边部分,组成一圈坚韧的壁垒。我咬它,牙齿得费点力气。但它再硬也没有我牙齿硬,用力就进去了,一进去,内部就柔软了。

我的牙齿把它咬成碎渣,要不是成渣,我也不可能把它咽下去。但问题来了,到了胃里,经过胃碾和胃酸腐蚀,它怎么可能还存在?即使它原来是活的,现在也死了,它怎么可能还折腾我?

是它灵魂存在。灵魂是无形的,我感觉不到它实际存在。你看,我的胃里已经没有食物了,肠道也已经排空。这都是事实。又经过这么多天折腾,我已经毫无力气。我的腿颤抖,我已经没有魂了。但它有魂,它的魂在咬我,吞噬我。无形的吞噬有形的,灵魂吞噬实际的脏器。

本来是我吃它,到头来变成了它吃我。

想想,当初吃它时我就如陷泥泞了。鲍鱼并不像其他食物那样,要么软嫩,要么酥脆,即使是Q弹的,也没有那么难以征服。它的肉质让人沦陷。咬进去,难以拔出来。这是它用它的生命力在跟我纠缠。但它又不像年糕一样黏黏乎乎,又好像可以拔出来。也确实是出来了,但是跟着牙齿。同时,我的牙齿也还得进去。并非为了咀嚼完成,必须进去。如果是这样,经过之前的教训,是不会再进去了。大不了把它吐掉,放弃。我是贪吃的人吗?我什么没吃过?早已不是缺吃少喝的年代。没有人会在一个地方沦陷第二次,除非是有着猪一样的脑子。但这跟脑子无关,跟欲望有关。就是爱吃。爱无关理性,只关欲望。我牙齿有欲望。牙齿会有欲望吗?石头会有欲望吗?但至少它会追求快感,就是痒痒的,想磨牙。于是又进去了,还简直迫不及待地,乱了阵脚地。于是又沦陷了。于是又开始纠缠。现在想来,这样,我的牙齿能不负使命咬碎它吗?不可能。

所以让它溜进我的咽喉,冲进我体内。我曾经看过一段视频,中国人民解放军冲进南京国民政府总统府。鲍鱼肉就是这么冲进来的吧?解放。对它来说,就是解放。但对我来说呢?

当然,我可以对它不作出反应。就让我的胃被它吃掉吧。把肠也吃掉,把内脏通通吃掉。吃干净,也不会疼痛了。没有了身体,那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但我又没有被吃掉,我还有感觉,我还活着,并且活得清醒,尖锐地感觉着我的生命。

我这是在惩罚自己吗?背着我妻子去那种场所。赎罪?但其实也没什么,大家都去了,很多人都去,这已经是全世界都知道的日本特色文化。文化无优劣之分,也就没有道德与不道德之说。那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觉得这是罪恶呢?其实我也并没有干什么,说了也没有关系的吧?那我为什么就不说?我不说,把自己置于这种境地。

我一方面不说,一方面又死死揪住自己,从而让妻子产生怀疑了。我这么折腾,究竟是在赎罪,还是在向妻子暴露?

其实妻子问过我后,见我不回答,也就不再问,去干她的家务事了。她很会干家务事,这本来是我的福气,但我现在很忌讳她干。似乎不完全是因为忌讳她脏,更多的,是觉得我自己有罪,不能再让她伺候我。那么她不干,我可以干吗?我也干不了。所以还是她干了。特别是前两天刚被通知,由于我获得了一个重要的文学奖,省里要奖励我一套房子。我原来住房并不宽敞,妻子已经在规划换房了。那么也就是说,我将在新的房子里,过这样的生活,继续我的痛苦。这是我值得骄傲的事吗?这种思维太折磨人。我转而只去感受自己的肚子疼。我还疼着,这未来实在是没有心情去管顾严肃问题的。

疼痛缓解时,严肃问题又冒出来了。严肃,多么讨厌的词。即使是不去想虚无缥缈的道德问题,目前严肃问题就是我肚子痛,一严肃起来,它就又痛。

其实我原来也不是那么一本正经的人。或者说,只是我觉得自己很正经。我确实在价值观上很正确,没有这种自持,怎么可能写作?但因为写作,我实际上又陷入了另一种境地,我的生命力、我的情感被调动起来了,或者说,需要拯救。曾经有一个年轻女孩走近我。她有着一双非常漂亮的手,细长、白皙。那手让我想起妻子年轻时的手,年轻时的清爽的可以放心让它揉面的手。我端详着它,竖起来看,看指甲是否长了。她的指甲总是不长不短,就贴着指尖,像水流过指尖一样。它好像永远不会长长,永远止于手指最尖处。它就是指尖的一部分,让手指像芽一样伸展起来。我顺着芽的长势顺着推,又逆向摸向根部。揉,搓,转。掐它关节,就好像会掐断一样。掰开手指,探寻手指的侧面干净与否。这简直钻牛角尖。如果不太干净,我就给它“咯吱咯吱洗一洗”。这是鲁迅小说《肥皂》里的情节。现在我后悔当时对川端康成的作品不太熟悉,不知道审视脚趾窝是否一干二净。但我会去抠摸手指窝。顺滑,没有任何糙感,甚至连皱纹都没有。她只有二十一岁。

我摸她,她也用这样的手摸我。怎么我就没有觉得它带上了细菌或者病毒?也许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身体干净?那么它也会染上外面的东西。染指,这个词真是妙极。它会染上外面的,让我忌讳。染上物品倒还好,就怕染上了人的,尤其是男人的。别的男人会碰物品,它再碰上,就染上了。明确说,她被染指了。所以我们在一起,我就要求她去洗手。

虽然当时我在文坛不讨好,但也有,甚至恰恰是也因此另有了支持者或者崇拜者。她就是我的崇拜者。而且也恰因为我被放逐于主流之外,成了边缘人,我们干什么都并不违和了。但我还是认真的。当然,那女孩当时也是认真的。单是看她掐我就知道了。她用她干干净净、即使把我掐破了也不会让我受感染的手,掐我。后来她还咬我,把我咬破。按说牙齿多脏啊?但她的牙齿在我这里,特例地不觉得脏。她牙齿那么白,就是干净的证书。她掐我咬我,我就知道她是真动情的。只不过后来移情别恋了。当初爱我是真的,后来爱别人也是真的,“九〇后”的孩子就这么热烈而又没有长性。我却仍然爱着她。我能指责她吗?我自己又是什么东西?我有妻子,有家庭。当然我可以为她离婚,如果她提出的话。但她并没想跟我结婚。不管怎样,我们就是在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中,清清爽爽爱了几年。我们都没有想太多,就是爱,我们就是相爱。

但她一走,不堪就显现出来了。她并没有感觉到不堪,因为她有新的爱,就像从我的房间搬到另一个人的房间,那边有人在迎接她。我被撇下一个人,回想她,咀嚼我们曾经的事,没有了她的爱,于是我们的事还原到了本来面目。就连当时我写的文章都显得那么可耻。倒并不是觉得我们的关系可耻,是觉得当时怎么会有那么可耻的理论?那不是檄文,是强词夺理,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恬不知耻。

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她被别人染指。但过去我不就是在染指她吗?不管是因为爱,还是占有,总之都是拿不出手的。我如此不堪。我洗心革面,回归正道。我成了道德家。我开始抨击这个,抨击那个。一副文学正道的卫道士的样子。

我回归了家庭。要说我这是真心的吧?也是真心。但要说不是真心,也不是。我不禁怀念八十年代,我和妻子堂堂正正相爱,那时代,被我们这些虚伪的人怀念为清纯的时代。那时候,我还恨不得敲着锣鼓声明她没有在我宿舍留宿。但不还是激情满满吗?

我所以正气凛然,并非是因为我的价值认知,而是,带着掩饰心理。至多,是因为我的文学教育,文学是修辞的,文学是高蹈的。也是一种遮蔽。我所受的文学教育都在遮蔽着什么。掩饰是很累,被遮蔽,又会让自己反之去探头。

6

按常规,回国后有个汇报会。本来早就该开了,因为疫情耽搁了。等疫情稍微缓和,就改在线上举行。

从大家看我的眼神,我知道出现在他们面前屏幕上的我,是一个怪物。本来我也可以不参加的,虽然是线上会议,可以在自己家里进行,但我生病了。我却坚持要参加,好像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

“人不舒服?”主席问我。委实说,主席是个很好的人,让人很舒服的那种人。

“没有。”我说。

但我明明就是不舒服,为什么要说没有?我是对他不满,对所有人没有看出我真正的病因而不满。但我是肚子里出问题,人家怎么知道?我知道是我没道理,我就是不讲道理。好像是,前阵我太讲道理了,我现在就是要不讲道理。

“不然,还是下去休息。”主席说。

大家也体恤地附和。大家都是很好的人,没有人想让人不舒服,当然也不想自己不舒服。难道我是喜欢不舒服的人?我不是被自己肚子的不舒服折腾得够呛吗?也许只有一个解释,我很痛苦,因此我要把这种痛苦发泄出去,让别人也遭灾。这样我的痛苦就能减轻了?也未必。但我就摆在他们面前,我就痛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至于无动于衷。有人现出感同身受的表情,难说他就没有被我的痛苦样子暗示了。人还有恻隐之心,于是又有人现出可怜我的样子。这又让我不舒服。凭什么你可以对我怜悯。特别是在场的,还有跟我一起去吃“女体盛”的人,凭什么他们没事,就我有事?他们甚至摆出不知道我因为什么才病的样子。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难道不是跟你们一起去的?就因为你们没有事,你们抵抗力强,也就是你们身体比我更脏,百毒不侵,你们没有事了。甚至你们根本不能理解我怎么会有事?他们还问:“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对!”我说。我自己也感觉到我回答得十分凝重。我一旦严肃起来,就是这种语气。

但他们没有察觉。

“吃了什么了?”那个著名青年作家还问。

他是真不明白呢,还是假不明白?

“女、体、盛!”我针对地说。

他脸煞白了。我得意地看到,其他去的人的脸也煞白了。领导们的脸也煞白了。我明白,领导是被我架在一个尴尬的境地了:作为领导,不能不查问;但查了,又怕惹出事来。实际上他们也希望查无此事,希望我只是在开玩笑。我看到主席的脸轻轻地抽了一下,那是一种对我的话的不当真,当作玩笑。这让我不满。我产生了把主席也一同拉下马的心理。尽管我知道他是好人,他很无辜,但在我痛苦的世界里,无辜者也是有辜者。

“还是休息去吧!”主席又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我刚才的话。你没有听到我的话,你脸抽搐什么?这不仅是不当真,而是欺瞒。我平生最恨欺瞒。其实我自己也不是绝对没有做过欺瞒的事。什么绝对没有啊?我这么说时就是在欺瞒。我经常做欺瞒的事,和那女孩在一起时,我几乎每天都说假话。只不过自己以爱作为理由。现在爱没有了,我看到了“爱”的画皮之下的骷髅。只是原则随我而浮动。所谓原则,不过是这种东西。就像我的肚子的感觉。也许就因为现在我很不舒服,一阵缓解,一阵疼痛,正在我疼痛的当儿,主席又说了一句:

“休息一下就会好的。”

“不会好!”我叫。

大家惊骇地望着我。是因为我竟然跟主席这么说话。

“会的。”边上秘书长说。

“不会!”我仍然顶。

“你怎么这么肯定?”秘书长脸也抽了一下,不过他现出的是完全的笑意。

“我就是这么肯定!”我说。

“去医院了?”

“嗯!”

“检查了?”

“嗯!”

“化验了?”

“又提化验!”

“但不看化验看什么啊?这是科学!”

“科学也不能绝对相信!”我说。

现代社会,人们一方面信科学,另一方面也知道科学远远未达到解释一切解决一切的水平。但人们这么认为时,是相信科学会发展。我却不是。或者说,我鄙视他们把希望寄托在科学发展上,那是骨子里的敷衍,他们其实并不坚守。但我,死脑筋、顽固、狭隘,哪怕是愚昧,只要怀疑,更重要的是绝望,就还是在坚守。就这点上说,我还真不是知识分子。或者,我是中国田园学界所说的保守主义?甚至,宗教保守主义?现代社会,宗教让位于理性。但我反其道而行之。但我有什么宗教信仰?不要说宗教,我有信仰吗?我信仰什么呢?

“还是能量的问题。”书记说。书记特别信仰传统医学,这是谁都知道的。他的观点显示出他有融会贯通的能力。“能量正就好了。能量正,就有免疫力。”

“这就是科学!”一个小说家说。

“我是从实践出发。”

“实践是,我就是在痛!”我叫。

“心理因素也会导致器质上出问题的。”一个写散文发家的人说。

“经验主义。”一个批评家插进来论证。他根本不是在接我们所说的话题,他至多是在接书记的。我不知道他的经验主义是褒呢还是贬。从这时代的价值观考量,应该褒者居多。确实,什么都说不清楚,只有靠经验。我也是,经验告诉我,我的肚子还在痛着。如果科学能证明我真的有病,那么我就信它。这样,我倒有点实用主义了。或者换一种说法,如果科学不能证明我真的出了毛病,那么我就不信它。我相信我自己,相信我自己的感觉。我感觉我胃里,或者是肠里,就是有只鲍鱼在咬我。就是那只纹身的鲍鱼。它美丽而凶恶,它用牙齿咬我。

鲍鱼有牙齿吗?我查了一下百度,鲍鱼有牙齿,在头部。鲍鱼的头部很发达,有两个细长的触角,在触角的基部背侧各有一个短的突起,突起的末端生长着眼睛。原来它还有眼睛。“在两个触角之间有头叶,头叶的腹面有向前伸出的吻。”吻!“吻的前端有口。口里面有强大的齿舌,是一个几丁质的带子,上面生着很多列小齿,形状很像锉刀,鲍鱼就是靠它来咀嚼食物。”

按说鲍鱼在被端上食桌前,牙齿应该被除掉了。但端上的不是桌,是女体。这是生吃,生猛才重要。所以要保留着。而且厨师也很难处理这牙齿的吧?就留着,让敢吃它的人去征服。

我甚至怀疑它被端上来时,店家有提示。就像我去东京迪士尼乐园坐过山车前,一路都有提醒危险的牌子。这也给客人一种更大的刺激。只是我听不懂日语,或者,没有去注意。

牙齿在我的胃里揪揪揪,我躬起背,好像这样就能躲开它一样。尽管我也知道它就在我的身体里,但我仍然无济于事地躬着。我竭力抻长脖子,好让身子往后拉抻。但我的身后没有拉力,我就把身体卷回来,增加拉力。我的脖子像鹅一样抻长,身子又像被煮熟的活虾一样极度弯曲,那样子应该是怪异极了。我看到屏幕里的大家的神情,都像见到了怪物。但我身体僵硬,就是我想下线也不能。秘书长急中生智,在麦中喊我的家人。

我的音箱大噪起来。妻子刚好在家,她从卧室赶过来。

大家喊她打电话给120。

我被送到医院。再查,仍然没有查出任何问题。但我身体还像被冷冻的鹅一样僵硬着。叫来康复科医生,也没有让我改变姿势。其实是我自己控制着不让改变,一旦改变姿势,身子就松懈了,气就憋不住了,就无法让自己的胃顶住那鲍鱼了。我没有跟医生说。一说话,我的气就也泄了。再者,如果我这么说,他们一定会来说服我,让我放松,放松,不会有事的。但事是在我身上,又不发生在你们身上。

再检查。确定我没有问题,让我在医院观察。我反对。医生笑道:“原来你不是哑巴。”

“他是作家。”妻子说。

我瞪了她一眼。我不愿意被提是作家。也许是还有羞耻感,觉得我这样子不配当作家。也许是我内心已经看透了自己。我要回去。医生说你回去干什么?是啊,我回去,不如待在这里接受观察。但我坚持要回去。我回去,是要去赴一个秘密的约会。尽管我自己也不明确这是什么约会,我内心已经把自己洞穿了。

我像未解冻的鹅一样被抬了回来。我不愿意躺到床上去,躺床上也只能侧着,蜷着身子,缩着脚,最好膝盖顶着肚子。她伸过手要按我肚子。“哎呀你别吵我!”我叫,“你干你的事去吧!”

“还有比你这更大的事吗?”妻子说。

“这是我的事!你管我的事!你管得了我的事?你只会揉面……”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蹦出这句来了。“做家务……”我又赶紧修正。

好在妻子没有注意到,她真觉得我是在说她干家务。这就好多了,针对性模糊多了。哈,针对性。我现在就在被鲍鱼针对。

“对,我就会干家务!”妻子应。

“不是说你只会……你还是老师……”

“我里外都要干。我干这么多,还有错了?”

没错,确实没错。但生活不是以对错来衡量的。

那以什么?

我这么说,是要公然宣扬我对她的不满,要弃绝她?好在妻子心里敞亮,不跟我计较。或者说,她的专业训练让她就事论事。“不跟你吵。”她说,“我只问你,你究竟吃了什么?”

“没有。”我收敛自己,嘴上这么说,但我的表现又完全不是这样,好像自己该死地要把自己供出来一样。好在她没有注意。

“是啊,你也没有在外面吃。”她思索道。她完全没有想到是在日本的原因。再说,从日本回来都那么久了。“这阵都在自己家里吃的。我们家的东西,我都是做得很干净的。”

“哪里干净……”我说。

“你总是觉得不干净……”

“你看人家日本……”

我脱口而出。我怎么向她去提日本了?在外面会议上撒撒野也就算了,这是在家,我去那种地方,是背叛面前这个人的。我是要激起妻子的疑心吗?公开我的丑事?做了这种事,我还理直气壮吗?我不是在忏悔吗?但我忏自己的悔,丝毫没有关照别人的心思。那些嘴上说着“对不起”,却又仍然继续干着对不起人的事,都是忏自己的悔。当然我也对别人忏悔,这别人,就是那只鲍鱼。但那鲍鱼真的在我肚子里吗?倒是现实中,妻子实实在在存在着,就在我面前。我为什么要去舍实求虚?

妻子仍然没有听出我的话意。她听到了我说日本,她大概只知道日本有和服、樱花、购物天堂,至多作为艺术的歌舞伎。如果她跟我计较,是否会好一些?但她总是那么宽和。也许因为我眼下生着病,她就原谅我。她要帮助我。但她不知道帮助我就是要顶住我的肚子。她永远够不到痛点。

我推她走。

“走?走哪里?”她说,像面对任性的孩子。她的意思也可能是,她作为我的配偶,怎么可能抛下我?我宁可她抛下我。不是宁可,就是要她抛下我。但要这样,我就得证明自己不再难受,我已经好了。

7

我确实很难受。我难受的样子遮掩不住。我被咬的样子很可怕。或者说,我害怕被咬的样子很丑。更明白地说,我苟且的样子很丑。我躲进了我的书房,这里才是我的。整个家都不是我的,只有这里才是我的。我蜷缩着身体,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不是感觉,是感受,感而承受。不仅是承受,还看到承受。我看到自己身体被咬。那可怕的鲍鱼,整个地贴着我。我看不到它的脸。

我为什么要看它的脸?记起吃“女体盛”时,我也一再去看那女孩的脸。本来吃东西就吃东西,东西放在她身体上,跟脸无关。我为什么要去看她的脸? 难道是想知道她好看不好看?

其实那女孩,我闭着眼睛都知道她的美丽是假的,她化着浓妆。由于化妆给我的不确定性,我甚至不知道她长着一张怎样的脸。可我又觉得,她跟我曾经爱的那女孩长得很像。我以为我和她那段事已经翻篇了,但并没有。一旦有条件,就又沉渣泛起。

其实究竟像不像,我也不能确定。我就是觉得很像。也许根本并不像。如果一定要说像,那就是她们都是年轻女孩。

就这么,我被激活了。也许因为压制,所以反弹更强烈。要不然,爱欲是私密的,我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产生对她的爱欲,并且不可遏制地表现出来。原来我当时那么夸张地表演吃鲍鱼,并不是我为了表现出随众,而真的是爱欲在驱动我,我要吃她。爱欲是需要互动的,所以我才去看她的脸吧?我不仅要吃她,还要吃有反应的她。据说有的动物是不吃死体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吧。乔治·巴塔耶说人类忌讳尸体乃至腐败物。我一直不喜欢那些歪门邪道的理论,可实际上,我们都在践行着这种原则。好像他还说,对死亡的诅咒不断波及性欲,诅咒有使性欲色情化的倾向:即在性焦虑中有一种死亡的忧郁,一种对死亡相当模糊的恐惧,但是我们永远也无法从这种忧郁中解脱出来。

我就是在这种忧郁中吧?所以我才要那么在乎她的脸。但我看不到那鲍鱼的脸。它吸附着我,整个脸完全贴着我。我也并不能看到它的牙齿。我甚至不能确实判断它是用牙齿咬我。它的皮肤因为有花纹而显得分外粗糙,我是被它磨痛的。也就是说,它是用舌头一样的软物质吃我。舌头看似柔软,其实是粗粝的。它是坦克的轮子,柔软的铁蹄,拉过去。唾液又是腐蚀液,舌头像渍满腐蚀液的棉签,抹过去,我就被腐蚀了。我浑身无力。我强烈感觉到痛,但我什么力气也没有。我就这么无可奈何地被腐蚀。我看到我的肉在从骨头上脱出来,它用舌苔与我厮磨。它柔软下去时,就是我的肉充盈在它里面,倒好像是我攻陷了它一样。当然我是腐败的,我有什么力量攻陷它?但腐败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就好像它原来用腐液腐蚀我一样,我也可以用被腐液腐败了的肉体反去腐蚀它。

这倒让我发现了办法。反正我无法逃脱,我疏离它,反而在我们间形成了空间,它就更有施展的余地了。那么我就索性贴近它,贴紧它,让它动弹不得。

这是我的胃,你看,你看,吃吧!我对它说。

难道我真是要它吃?我也搞不清楚。倒觉得它干脆吃了,我就能以短痛解决长痛了。就像我牙齿痛时,会用舌头去顶那痛牙,让痛牙更痛,彻底痛,然后就麻木了,就不痛了。我躬着身子,也是用痛抵消痛吧?一旦没有被顶着,痛就会恢复。但一直顶着,感觉也会退化,产生不满足的感觉,像从痛退化成了痒。要挠痒,给我挠,对对,这里,就这里!我一副贱相。我自己看着都觉得很丑,我自己能看见自己吗?书房所有墙都是书柜,知识俯瞰着我,知识鄙视着我。我蜷缩在书下。书已无法喝斥我立起来。咦——咦——咦——我越蜷越深,竟至于趴下去。给我挠!重一点挠!再重一点。求你了!求你!用抓,抓!抓破,人有皮,胃也有表皮,粘膜上皮。抓个鲜血淋淋。

你不痛?鲍鱼问。

不痛!

刚才还痛。

是啊,我刚才怎么会痛成那样呢?现在不痛了!我说。

那你刚才是真的痛吗?它简直是在审问。

唉唉,就不要问了……

那刚才……它还在问。

我把肠也送上去。这是我的肠!小肠之后,还有大肠。我诱惑道。

对方倒像厌食的小孩一样,避着嘴不肯吃。虽然我看不到它,但我知道它在躲避,因为我喂出去的东西没有被接收。我顶上去,无论它嘴在哪里,我一定要给它。

你别烦我!它说。它也说着我对妻子说的话。简直冷酷无情。

怎么是烦你?我说。

这不是在烦我?

我的蜷曲顶着它的样子,确实像在惹它。对不起……我觉得可气,在这个世界上,受害者还必须给施害者道歉了。我都给你吃了啊!

你以为我要吃?

你以为我要你吃?

那就别惹我!

是我惹你?是我惹你还是你惹我?

是你把我吃进去的。

我承认!我坦承。所以我现在赎罪。

尽管我已经知道,所谓赎罪是假的,不过是一种说辞,甚至可以说是索爱,但我不能没有它。就像聂赫留朵夫不能没有玛丝洛娃一样。他必须缠着玛丝洛娃。

但它可不愿意。它烦道:赎罪就离我远点!

可是你已经在我肚子里了!我近乎得意地声称理由。

那就把我拉出来。

怎么拉得出来?

是不可能还是不愿意?

我的胃一跳,它真是聪明的小家伙。要拉,必须到肠里。但我的胃实际上一直截留着鲍鱼,根本还没有到肠里去。

就是不可能!我硬说。

你又没有长着一个牛那样反刍的胃。它又指胃。它应该知道自己在什么部位。你为什么要翻出来反刍?为什么?本来可以顺着肠道下去的,本来可以过去的,你为什么要这样?我被你困在这里。

敢情你还觉得是被我困在肚子里了哈!

不是肚子,就是胃!它明确指认罪犯。你放开通往十二指肠的通道。

不行啊!这样就拉肚子了!

就是要拉!

我紧张。我感觉我的胃兜不住了。并且,原来控制着脾不工作,这下它也要启动了,加速胃的工作。鲍鱼很快就要滑到小肠里,然后大肠。要变屎了!我威胁它。

这样才能拉出来!它说。

这可不行。我知道这样很快就不痛了,或者不这么痛了。我就会回到正常状态。它赦免了我,我就要回到日常。但我不想回到日常,那是一种庸常,是无聊,是死亡。我宁可它留在我肚子里,宁可让它折磨我。人有逃避苦难的本能,但同时也有珍惜苦难的心理。现在这苦难要离我而去,我不能。我想起那个女孩离开我时,我曾经痛苦得要去跳楼。跳楼是让自己抽离痛,还是让自己更痛?或者,其实是我受不了她淡然抽离我,我宁可她掐我咬我打我。她不爱我了,就不掐我咬我了。我跟她没有关系了,我的痛跟她没有关系,我痛,反会妨碍她正常的生活。她要回到正常生活中。我不能。她不让我痛,我自己让自己痛。

你为什么要这样?鲍鱼说。它说着跟那个女孩一样的话。有趣吗?

怎么可能有趣?我叫,是……实在下不去。我有炎症,我在痛。不是你咬的痛,不能怪你。当然应该怪我。好吧,就怪我。我知道,我知道!我错了,我忏悔,我悔罪,可是就是在发炎……

我这么难受,那女孩她知道吗?当然不知道,对她来说,一切已经成为过去。她也不知道她走后,我换了几次面貌。也许她在杂志报纸上看到我的文章,都认不出来呢。

鲍鱼道:你很享受发炎吗?告诉你,被你吞进胃里,落到你腌缸一样几十年的胃,我不发炎也会发炎。你不觉得自己腐朽吗?不要说胃,你嘴里呼出来的味都叫我恶心。闭紧也就算了,但你却张开嘴,吞吞吐吐……

我愣。它指的是吃它时吗?还真是吞吞吐吐。不过它还没什么可吐出来的,但它作为食物,可以看到桌上其他食物被吞吞吐吐。所以它才要那么急着被消化掉。与其是我消化不了它,不如说是我不想消化它。我要跟它纠缠。我又喂它我的胃,它不要,就继续喂其他内脏。我要把它堵得毫无空间,让它窒息。这样,它虽然但求毁灭,本能会让它寻求空间。这样,它就得去吃我的脏器,好腾出空间。它开始接纳我了。它拼命地接纳,大口地吃。不是我想象,是我真的看到了,它张着血盆大口,把我内脏吃光。但它还被我的肉包围着,它得继续吃我的肉。奇怪它小小的个头,怎么能够吃下这么多?

我看到我的骨显露出来了。吞吞吐吐。

我听见妻子在外面叫,声音模糊,好像裹着皮囊:“你出来不出来?开门!”

这声音把我从吞吞吐吐的状态中揪出来,如同被捉奸。我没有逃走。我也逃不走,我正被吃着。骨头与肉连在一起,怎么也扯不下来。好在有门,她在门外进不来。我还能继续被吃。我继续,不管不顾。

“这日子没法过了!”妻子在威胁,“我们离婚!”

离婚?哈,求之不得。可是你提出来的,不是我提出来的。离婚就脱离生活轨道了,就不要假惺惺装常态人了。常态生活的被窝下满是虱子,就不痒吗?马上离婚!你走!当然她不可能走,因为她不是真要离婚,她是爱我的,她只是威胁,她目的是为了进来。我怎么能让她进来?可厌者的多情实在让人受不了。可爱者的残忍让我着迷。我的鲍鱼,你吃我吧!亲爱的,我给你,全给你!把我吃光吧,我就消失了,再不需要混世丢人现眼了。算是帮我,算是救我!我的肉太沉重了,没有了它,我就轻松了。你说得没错,我为什么要这样?我为什么要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丢人现眼?所有人都有肉,所有生物都有肉身,所有的肉身都不是任何时候都遮得住,所有的肉身都丢人现眼。但我就是这么觉得,没有道理。就算帮我,让我结束,不再有纠葛。对,对,就这样!就这么吃!再吃,再吃……

我被吃成了骷髅。肉烂泥一样堆在地上,我书房的原木地板被搞得乱七八糟。原来鲍鱼并没有把肉吞下,只是把肉啃下来。是啊,它那么小的体量,怎么可能吞下我这么多的肉?再说它不是说我恶心吗?它也不吃我的肉。从被啃下的肉上,我看到了牙痕。也许不能说是牙痕,而是这肉原来跟骨骼相连的韧带膜的形状,证明这肉是从我骨上剥脱下来的。骨骼轻松起来了。我感觉不到我的骨,好像它不是我的,好像我从来没有拥有过它。但它毕竟是我的,我看着骨架,就像看着我自己描绘的抽象画。那么清奇,那么干干净净。据说骨是不会被腐蚀的。

妻子破门进来。“你在干什么!”她惊叫。

我扭过头,她“啊”地跑出去,跑出家门,跑到大街上,大喊大叫。

我回看自己。我干了什么?她为什么反应这么大?这里没有女人。也没有鲍鱼,它到哪里去了?只有我自己。

我趴在自己的骷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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