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女孩
2022-07-24黄韫彦
黄韫彦
下午四点,杂货铺人头攒动,少年高挑的身影被斜阳拉长,拓印在挤满花花绿绿小礼物的货架上。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一本素色的手账本,布制的樱桃图案被精心点缀在角落。
“哎,快看,是林漠川!”两个女生惊喜地望向这边,互相推搡着对方。
少年抬头,明朗的脸上自然地泛起笑意:“这么巧。”
“林漠川居然在买礼物耶!是要送给谁啊?”其中一个女生调侃道,“我记得张纯昔的生日不是在四月啊?”
听到这个名字,漠川的耳根瞬间红了。但他依然保持微笑淡淡地回应:“我倒是记得你的生日在七月哦!”“哦……”女生们更加激动了,漠川低下头仔细端详这手账本。
车璃的生日快到了。
漠川不经常送女生礼物,但作为车璃的同桌,他决定好好挑选她的生日礼物。虽然跟她相处才不到一学期,虽然这个喜欢扎巨大蝴蝶结的古怪女孩并不合群,但他觉得,如果一个女孩叫车璃的话,樱桃图案会不会适合她呢?
“车璃,你为什么叫车璃呀?”课间,漠川貌似漫不经心地问起。
车璃从笔记本上那堆奇怪的符号和文字中抬起头来,满脸认真地看着他说:“我不知道啊,可能因为我爸姓车吧。”
漠川被這尴尬的回答逗笑了,只能干巴巴地回道:“不过姓车的人还真是少见啊。”
车璃开始自言自语:“我爸好像对汽车玻璃很着迷……”
漠川僵住了几秒,依然决定回到刚刚的话题:“我倒是认识一个姓车的人……”
这时,门口冒出一个同学向这边喊:“车璃,出来一下。”
女孩应声出去了,失落之余,漠川独自回忆起那段尘封的往事。
车工匠是漠川父母多年的好友,他不修车,专门做纺织,与他有关的还有一个女孩子。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漠川九岁,那时他爸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们一家还住在一栋紧挨着山丘的别墅里,邻居家自然也没有温柔美丽的纯昔,而是一对非常友好的夫妇。
漠川小时候渴望独自环游世界,他想去死海探探那沉不下去的水,想去贝加尔湖看看世界上最深的峭壁,还想去冰岛拍摄极光。
起初一段日子,他总是闹着要收拾行李离家出走,家人自然百般阻挠。漠川记得有一次,自己十分霸气地甩出一沓满分试卷说:“这里的生活已经不能满足我了,难道这些还不够吗?你们为什么要阻止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后来漠川变得聪明了,从大肆张罗转变为偷偷整理行装,但这并不能瞒过佣人和父母的眼睛。为了拴住这唯一的一块心头肉,漠川父母用一沓沓钞票换来最新款的游戏机、最珍稀的西式甜点、最昂贵的限量款汽车模型,只是这些看似贵重又难得的物品都被漠川冠以“庸俗”之名而不屑一顾。书,书是让漠川暂时打消离家出走念头的良药,他酷爱科学、天文、地理,但看了这些书之后,反而更坚定了他环游世界的决心。不久,漠川父母惊奇地发现儿子开始偷偷往行李中塞书了。
“宝贝,今天下午穿上你最帅气的西装好吗?这次的惊喜保证不会让你失望的。”妈妈把埋头苦读的漠川揽进怀里。
“新的玩具吗?”
“不,不是玩具,是伙伴,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哦。”
漠川没有抬头,但不自觉地挑了挑眉毛,女孩子对漠川来说可是新鲜事物,更何况,他一直不知道邻居家的叔叔阿姨还有个女儿。
第二天,漠川从上午就开始等了,他穿着一身纯白西装在落地镜前紧张地踱来踱去,最后,他端正地坐在水晶方桌前,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对面一袭蕾丝裙、梳着两绺麻花辫、眨着一双琉璃般剔透眼眸的女孩怯生生地说:“哥哥你好,我叫纪非怜。”
“小川,以后小非怜就和你一起玩了,你要照顾好她哦。”妈妈笑眯眯地扶住儿子的肩。
纪叔叔夫妇俩临走前百般叮嘱,说非怜不能快跑,不能跳绳,不能碰水,更不能碰火,还不能用梳子梳头,漠川从没听说过哪个女孩子这样娇弱,所以当他直直地打量着非怜的时候,这个紧攥着怀中兔子布偶的女孩显得特别起来。
非怜似乎特别喜欢花,漠川带她去后花园的途中,墙角的一盆蝴蝶兰吸引了她。她静静地蹲在蝴蝶兰面前,闭上眼睛轻嗅花瓣的气息,仿佛要跟它融为一体。漠川唤她:“我家的后花园还有很多蝴蝶兰,还有很多和蝴蝶兰同目同科的花。”
非怜朝他扑闪着清澈的大眼睛,快步跟上来。他们推开大理石大门,穿过铺满鲜嫩玫瑰的玉雕走廊,又跨进被绿萝点缀的欧式凉亭,停在一道低矮的白栅栏前,非怜推开门,蹲在一片娇嫩欲滴的野蔷薇旁。
“这是野蔷薇哦!”漠川掩饰不住心中的得意,急忙介绍道,“别名白残花,被子植物门,双子叶植物纲,蔷薇目,蔷薇科,为攀缘灌木,原产于中国,花语是浪漫。”
“那你知道它喜光还是喜阴?生长于酸性土壤还是碱性土壤?野蔷薇忌低洼积水,你们却把它种在这种潮湿的平地,你看叶子都蔫了。”非怜头也不抬地说。
漠川哑口无言,看非怜洋娃娃般的外表,还以为她是那种羞怯乖巧的女孩,没想到一开口跟连珠炮弹似的。他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说:“我的志向可不在这些无聊的花花草草,你知道英仙座流星吗?我的志向之一就是预测它的下一次出现。”
“连自己身边的东西都不了解,还奢望去探究那些遥不可及的事物。”非怜摇头叹气。
漠川更加震惊了,他缓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你的想法还真是奇怪。不过,我愿意和你交朋友。”
这次非怜没有回答,半晌,她淡淡地说:“我喜欢这里……以后我们一起种花吧。”
漠川妈妈对儿子崭新的生活模式非常满意,他醒着的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和非怜待在一起。由于非怜身体太弱,他们一般上午去小山坡散步,或者去小镇买东西,下午在后花园里种花,晚上在阳台荡秋千看书,偶尔来厨房学习烘焙。佣人们很久没见少年碰过行李箱了。漠川妈妈高兴地认为可爱的非怜已经完全取代那只令人讨厌的行李箱在漠川心中的位置。可是,她又错了。
“非怜,你知道霞光中的薰衣草吗?”这天傍晚,漠川坐在阳台的秋千上突然发问。身旁的非怜没有将视线移开膝头的图画书,只是轻轻地摇摇头。
“在晴朗的初秋傍晚,天空填满紫色晚霞的时候,比现在还要早一点,整个天空都像水晶一样亮堂堂的。那个时候,只要从这里出发,越过这座山,穿过一片金色的麦田,再翻过一座山,你就能看到梯田上开满了蓝紫色的勿忘我,花朵在晚风中摇曳,就像无边无际的海洋涌起波浪一样。”漠川陶醉地述说着,用手指着面前的山,非怜也抬起头,望向那座低矮绵延的小山,漠川所说的第二座山半隐在更远处朦胧的云雾里。
“和我一起去看看吧,我有办法把我们带去那儿。”漠川说。
“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爷爷告诉我的,他曾经是个非常优秀的飞行员,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和他一样环游世界。”漠川提起他的梦想总是热血沸腾。
“关于梦想,你一天至少说三次。”非怜有些无奈,“那个只是他瞎编出来的吧,通过想象把普通的事实编造成美丽的童话,用来当作讲给天真小孩的睡前故事,来满足你酷爱幻想的好奇心。”
漠川低下头,沉默不语。
“你爷爷现在到哪儿去了?”非怜继续问。
漠川依然保持沉默,抬头仰望深紫色的星空,非怜也抬起头。
“抱歉……我愿意和你一起去。”沉默一会儿后,她突然这样说。
漠川站在散发着庄重典雅气息的红色木门前,深深地呼吸几下,他很少主动来找父母,但这次他必须来。听到屋里有隐约的交谈声,他还是决定先探探情况,于是轻轻地把耳朵贴在门板上。
“说真的,我从没见过像小非怜这样漂亮听话的小女孩儿,老纪他们家真是捡了个宝贝啊!”这是妈妈的声音。
“嗯,说到底还是老车的功劳啊。我敢打赌这是他最成功的一件作品。”爸爸回答。
漠川知道父亲口中的“老车”就是他的老朋友车工匠,但他不懂的是,非怜怎么会是他的作品呢?大脑飞速运转后,漠川豁然开朗:非怜是车工匠的女儿,被纪叔叔一家领养了,嗯,一定是这样。可是爸爸什么时候说话变得这么文艺了?而且漠川实在难以把干净精致的非怜和那个帽子脏兮兮、工具箱灰扑扑、满脸胡茬的“老车”联系在一块儿,难道他真的穷得连女儿也养不起了?
门突然被打开了,妈妈和漠川都吓了一跳,妈妈笑眯眯地搂住儿子的脖子说:“小心肝,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漠川别扭地挣扎着,试图甩开妈妈的手:“我明天下午要进行一场重要的科学實验,就在我的房间里,叫佣人们都别进来,我不允许任何人打扰我。”
“哟,这么重要啊,那小非怜可不可以去找你呀?”
“可以!当然可以。”漠川脱口而出,反应过来后立刻风一样地跑开了。
第二天午睡醒来,房间里果然安安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漠川刚拿起餐桌上摆放着的点心盒,门就被轻轻敲响,漠川打开门,非怜蹑手蹑脚地进来:“今天怎么没有人呀?”
漠川神秘地一笑,说:“你先闭上眼睛,然后数十个数。”
非怜用手捂住双眼,开始计数:“一、二、三、四……”
“数到三十!慢一点儿数。”
“……二十九、三十。”非怜移开双手,看到正对着自己的阳台栏杆外,飘着一只小小的热气球。
气球由五颜六色的小布拼接而成,很明显是把平时收集的旧衣服剪开再重新缝制而成的,漠川待在气球下面悬挂的篮子里,那竟是用四张精致的竹席拼成的。
“这是我的环球一号。”漠川一边没底气地介绍,一边偷偷看女孩的反应。篮子边缘点缀着许多鲜艳的蝴蝶兰,将本就五彩斑斓的热气球装饰得童话般梦幻。这是非怜最喜欢的花,但他又担心她因为他残害生命而气恼,所幸的是,他在她那双琉璃般的大眼睛看到了惊喜的光。
“真漂亮,你太棒了漠川!”
“那当然,我可是天才。”漠川坦然地接受了非怜的夸奖,向她伸出手说,“走吧。”
非怜立刻愣住了:“去哪?”
“看勿忘我呀,你忘了吗?我看过了,今天天气晴朗,风速和风向也刚好。”
非怜的眼睛里渐渐盈满了惶恐,她使劲摇头说:“不,不能去,这太危险了。”
“你不相信我吗?”漠川有些不悦。
非怜把头摇得更加使劲了:“不是不是,可……这对我们来说还是太危险了,我没办法……”
“我会保护好你的。”漠川再次向她伸出手,或许是被他的阳光自信所感染,非怜的嘴角终于泛起一丝笑意,她犹豫再三,还是伸手握住了男孩的手。
漠川使劲把非怜往上拽,可她似乎出奇的轻,就像棉絮一样。由于用力过猛失去重心,他的脊背撞在竹篮壁上。随着一声尖叫,他发现非怜趴在了自己身上,两人迅速回过神来,非怜要挠他的胳肢窝,接着一串没心没肺的笑声从热气球里飘出。
漠川爬起来,掏出小刀割断连接热气球和栏杆的绳子,用力推了栏杆一把,热气球开始慢慢地向外移动。漠川又麻利地从背包中取出几根木棒,塞进悬挂在头顶冒着火苗的罐子里。注意到头顶的火苗后,非怜恐惧地缩了缩脖子,男孩轻拍她的头说:“你只管坐着,一切交给我就好。”
但非怜不愿一直窝在篮子里,慢慢爬起来趴在篮子边缘小心翼翼地俯瞰那些逐渐缩小成绿色绒球的树冠。
“嘿,漠川,你可真厉害。”她又忍不住赞美。
两次获得非怜的赞美实属难得,漠川抑制不住心中的得意,趴在她旁边说:“过奖过奖!对了非怜,你怎么这么轻啊?营养不良太严重了吧?”
非怜支吾着不回答,她知道自己特别,但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特别,所以她拒绝回答连自己也弄不明白的问题,干脆装作没听见,继续全神贯注地欣赏风景。
热气球沿着山体,已经快攀升至山顶,绚烂的金黄色从天山的交界处缓缓涌出。当非怜的脚底越过最高一棵树的时候,漠川添了最后一把木棒。
这是非怜距离天空最近的一次,她伸出手,仿佛能够触碰到那些柔软的云朵。漠川的欢呼打断了她的思考:“非怜你看,我跟你说过的麦田。”
是了,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溢满了阳光般温暖的浅金色,在微风的吹拂下漾起一圈圈飘香的麦浪,远处绵延在地平线上的山脉被薄雾晕染。非怜闭上眼,静静嗅起这独属于初秋的甘甜芬芳。
“大概在黄昏时分,我们就能越过那座山了。”漠川出神地描绘起来,“山坡的梯田上还簇拥着许多低矮的红色屋顶的小木屋,那里住着勿忘我花海的主人。当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消散的时候,游荡在花丛间的蝴蝶和萤火虫会化作千千万万凉丝丝的光点,在月色下与女孩们共舞。”
这次非怜没有说什么。
一直站着可不好受,漠川缩回竹篮,靠着它瘫坐下来,问:“你饿了吗?”他从背包里掏出点心盒,拿出里面温热的奶油泡芙递给非怜:“这是王婶做的。”
“不用了,我有这个。”非怜在他身旁坐下,捧着一只很大的玻璃瓶“咕嘟咕嘟”地喝起来。望着里面过分鲜艳的蓝绿色液体,漠川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确没有见过非怜吃过别的东西。
“这是什么?看上去就像用来浇花的营养液一样。”漠川神情扭曲,仿佛他自己喝了这奇怪的东西一样,毕竟在他的印象中,只有虚弱得难以进食的重病患者才会被灌注营养液。
非怜放下瓶子,满脸不悦:“是生命水啦!请不要摆出那样一副表情,影响食欲。”
到底怎么回事?这个女孩究竟有多少秘密?漠川刚想开口问个清楚,点心盒里的泡芙突然剧烈跳动起来,伴随着耳畔扇动羽翼的闷响,反应迅速的非怜立马起身趴到篮沿,抬头一看说:“是鸟!”
“放心,它弄不破的。”漠川慢悠悠地合上点心盒,却还是没底气地凑上来查看情况。
“我去,这么大一只啊!”
一只面貌丑陋的鹰似乎对气球着了迷,用那坚硬的喙狠狠啄上面那块红色的区域。
“这只鸟上辈子一定是头水牛……”非怜惊恐地转向漠川,“现在怎么办?天才少年。”
“不怕,等它啄累了就没事了。”漠川轻描淡写地说,非怜还来不及发出“那就是坐以待毙”的吐槽,一串极细微的漏气声使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死定啦!
遥不可及的地面和孤立无援的处境迅速让漠川意识到,这不是闹着玩的,他的自以为是很可能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理智告诉他当务之急是赶走那只鹰,修补漏洞。他从背包里掏出登山杖,攥紧绳子二话不说就往气球顶部爬去。
“太危险了啊!”非怜在下面惊呼。
漠川把雙脚轻轻落在竹篮的边缘,挥动登山杖向头顶的鹰砸去,可是却被它灵巧地躲开了。得再高一点……他猛地一蹬篮沿,把身子往上探,伴随着一声尖叫,漠川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竹篮里滚落出来。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高估了竹篮的总重量,非怜的体重根本难以使它保持稳定。
漠川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眼前浮现出非怜一本正经反驳自己的倔强模样,他感到非常懊悔,仿佛世界上最美丽最脆弱的琉璃,被他一不留神捏碎了。
“非怜!”漠川松开绳子扑向掉出竹篮的黑影,疾速下落的瞬间他发现自己抓住的只是一个背包……
麦田飞快地向他扑过来!
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被什么冰凉柔软的东西拽住,身体下落的速度开始减慢,拉着他的正是非怜,她就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那般轻盈。
他们四目相对,鬓边的发丝拍打着脸颊,通过口型,漠川好像看到非怜说了两个字——笨蛋。
他们最终以相对较缓的速度降落在山麓,穿过一棵树的树冠跌在地上,折断了不少枝丫,好在有树冠的缓冲,摔得不是很严重,只留下轻微的伤痕。漠川顾不得拍落衣服上的草屑,一把抱住了非怜:“太好了……你没事吧!”
女孩一愣,无奈地推开他:“这晚间八点档一样的剧情是怎么回事啊?还有,是我救了你,不用谢。”
“我刚才是真的担心你啊……”漠川不满地嘟囔,视线紧随因为漏气而缓缓下沉的热气球,它最后落在山脉间低平的鞍部,那本该是他们休憩并欣赏花海的营地。
他失望极了,不住地喃喃:“对不起,就差一点点……我预料到了所有的情况,却没有预料到鸟的存在……”
“这不能算是天才的错,其他生命体本不在预知范围。”非怜从不远处捡回了漠川的背包,“我们要去把热气球拿回来吗?”
“不不不,立刻跟我回家。”漠川想拽住非怜的手腕,非怜却敏感地躲开了,他只好抓住背包带,大步往麦田里走,“我们可没法修补好那个洞,爬山也太危险,晚上会有野兽的,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回家。”
“好不容易做起来的,多可惜啊。”非怜迟疑着,漠川拽着她果断地离开。
“可以再做一个,但是今天……我不想你再冒险了。”漠川低语,非怜似乎听懂了,颔首默默地走在他旁边。她把左手藏在背后,光滑细嫩的手腕上微微隆起几缕凌乱的丝线,是降落时被树枝刮起来的,但她不会让任何人发现这个伤疤。
两个小小的身影,慢慢地走在无垠的金黄色麦田中。
“抱歉,没能带你看到那片勿忘我的花海。”
“麦田也很美。”
“明年,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保证带你来看。”
“好。”
从那以后,漠川的确是安分多了,他再也没有触碰过行李箱或是躲在衣柜里偷偷制作出游的工具,他对非怜也更好了,而非怜,也的确是将她的伤口藏了一整个秋天。
入冬了,非怜脱下棉袄钻进温暖的被窝准备午睡,妈妈温柔地亲吻她的额头,问:“小非怜想要一件什么颜色的新衣服呢?”
“紫色的!像勿忘我的颜色一样。”
“非怜最近很喜欢勿忘我呀!没问题,妈妈一定会给你选一件最漂亮的紫色衣服,乖乖睡觉哦。”
门关上后,非怜迅速从枕头下抽出一本画册,趴在床上画起来,画的还是她从未见过的勿忘我,画画的过程中还时不时发出“咯咯”的傻笑声。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传来爸爸妈妈的声音。非怜条件反射般地躺下装睡,却隐约听到妈妈对爸爸说:“我们去买些年货回来吧,路上顺便去那里再挑一个女儿。”
再挑一个女儿!非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立刻明白了一切。
楼下传来汽车开出小区的声音,非怜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迅速穿上棉袄冲出房门,蹿下楼梯跑出小区,拼命地跑向“那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下意识觉得自己现在必须去“那里”。
她跑出郊区,穿过马路,绕过一个个街区,路上好几次差点撞到路人。她不能跑得太快,每跑一段路都得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但她终于在傍晚之前推开了那扇小木门。
“欢迎光临。”正在擦拭一顶假发的中年人看到气喘吁吁的非怜,惊得立刻放下了它:“是你啊?你爸妈刚走不久呢。”
“我知道,他们是来挑新女儿的,对吧?”非怜打量着这个堆满毛线球、儿童肢体和玻璃瓶的狭窄店铺,它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两样,虽然非怜只和父母一起来取过一次生命水。现在她终于明白那些缺胳膊少腿、耷拉着脑袋靠在墙根的精致娃娃是怎么回事了。
“你都知道了……”车工匠凝视着她,眼里是深深的震惊与怜悯,“不是他们告诉你的吧?”
“我自己听到的。”非怜走到他跟前,紧紧攥住他的衣角,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恳求道,“请你……帮帮我吧!”
车工匠叹了口气,揽住非怜的肩把她带到后院,鲜嫩欲滴的草地上,长着一簇簇可爱的植物,小树苗、灌木丛、酢浆草,繁密的藤蔓和鲜艳的蘑菇欢快地聚集在一起,它们被蝴蝶围绕着,小鸟在上面做了窝。非怜一边欣赏一边忍不住惊叹。
“这些都是你的哥哥姐姐们。”车工匠说。
“什么?”非怜大惊,她这才发现每簇植物下面都坐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面部和肢体轮廓都被枝叶覆盖了,而植物们正是从他们身上冒出来的!
“你和他们一样,都是我用丝线做的丝娃娃,我在你们心脏的位置种上了植物,用它维持你们的生命。”车工匠耐心地解释道,“但是这些植物入冬就会枯萎,所以丝娃娃的寿命都只有一年,时间到了以后,你身上也会长满植物,慢慢变成这个样子。”
非怜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她把车工匠的衣角攥得更紧了,带着哭腔问:“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不变成那个样子吗?”
车工匠沉默着,他最近在研制一种极为珍贵的神奇药水,能让丝娃娃变成真正有血有肉的孩子,可是由于原料极其稀有,他只做成了一瓶。他一直在努力做出一个最满意的作品,比非怜更加精致漂亮的丝娃娃可有不少呢,车工匠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非怜那双剔透的眼眸里,逐渐凝上薄薄的水雾:“为什么会这样啊……我不想这么快就死掉,我还没有长大呢,还没有和漠川去看勿忘我的花海……”
大颗的泪珠从她柔软的脸颊滚落,车工匠震惊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丝娃娃的眼泪。
“为什么我不能和其他女孩一样,开开心心地长大,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游山玩水,为什么就连这些最简单的愿望都实现不了!以后也没法穿新衣服了,那件紫色毛衣可能是我的最后一件毛衣……”
车工匠一直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等到哭声渐渐减弱,他语重心长地说:“寿命的终结并不意味着死亡,你可以继续和植物们一起生长,命是刚降生就注定的,有些人和事注定会错过,如果真的有缘,想看的风景一定能看到,想见的人也一定会遇见。”
“回去吧,你爸妈该着急了。”车工匠推着她往屋外走。
非怜在摆放在墙边新的丝娃娃们前停下来,问:“他们挑了哪个?”
“这个。”车工匠指着一个睫毛又浓又密的丝女孩,波浪般的卷发优雅地搭在双肩,非怜噘起嘴:“他们挑了一个比我好看的新女儿。”
“但是她没有你聪明伶俐。”车工匠由衷地回答,听到这话非怜的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
“谢谢车叔叔,我走了。”
车工匠叫来他的一个朋友把非怜送回了家,面对父母的询问,非怜死活不开口,也不说自己去了哪儿。
一个星期后,妈妈说:“小非怜,我们出去旅游吧。”
度假的每一天都非常愉快,但是非怜欢乐的笑脸之后总是藏着淡淡的忧伤。而且,她能感觉到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度假的最后一天晚上,妈妈对她说:“明天我们去一趟车叔叔那里吧。”
非怜点点头,她明白的,那天夜晚,爸妈都睡熟了,非怜悄悄从宾馆的窗户“飘”了下来,朝漠川家的方向走去,她走得并不快,实际上她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她用了整整一个晚上,天亮的时候,非怜站在了漠川家的别墅门口。
无论如何也要见上最后一面。
她知道漠川现在应该已经吃完早餐,在阳台看书了。她顺着从窗台垂挂下来的藤蔓,奋力地爬了上去。
漠川正靠着栅栏做实验,小桌子上摆满了试剂瓶。非怜抓住栅栏趴在窗台上,小声呼唤他的名字。
“非怜,你们旅游回来了?”漠川把她拉上来,忍不住笑道,“这次进门的方式很独特啊,跟做贼似的。看,我刚才在做之前和你说的实验,令人恼火的是还没有成功……但我保证不出两天我一定会成功的。”
“你说得对,会成功的。”非怜认真地回答。
非怜居然没有借机冷嘲热讽一番,这让漠川感到非常意外。漠川支棱起脖子说:“喂,这可不是你平时的作风,说吧,是不是有求于我啊?本天才还是会认真考虑的,念在你送了我那么漂亮的一张画的份上。”
非怜摇摇头,说:“不,我是认真的,你长得那么好看,还这么聪明,拥有远大的理想并不断实践,你以后一定会成为非常优秀的人,拥有美好的未来。”
“非怜你怎么了?”漠川惊叫起来,他看见一根嫩绿色的藤蔓从非怜的胸口钻出来,紧接着两根、三根……
非怜还在吃力地说:“你以后会获得很多奖牌和奖杯,你会去很多不同的地方,遇到很多比我漂亮的女孩……你会忘了我的,可是……”
可是我没有未来,你的未来也不会有我。
非怜有些支撑不住了,她无力地坐下来,更多车前草和覆盆子从她的身体里冒出来,漠川早已被震惊得无法动弹。
“我好想变成普通人,和你一起吃王婶做的奶油泡芙,和你一起去看英仙座流星雨……”非憐的眼皮渐渐耷拉下来,“还想和你一起去……看……”
漠川惊恐地后退几步,然后跌跌撞撞地冲出阳台:“来人啊!来人啊!”
跑下楼梯的时候,漠川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失去了知觉。
漠川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清醒之后的他目光呆滞,并没有向爸爸妈妈提起非怜,爸爸妈妈也很反常地没有提起。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才向爸爸妈妈问起非怜的去向,他们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车工匠把她带走了。
那一天发生的事就像一个梦一样,毕竟谁也没法证明它的真实性。他只知道,他最后一次看到非怜的那个阳台,从那之后一直是锁着的。
漠川再也没有见过非怜,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连同那段记忆在心底封存了八年。从那以后,漠川真真正正变成了一个循规蹈矩的乖孩子、一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漠川突然想到,会不会是车工匠领回了非怜远走他乡,并给她取了个新名字,最后命运又促使他们在这个小城镇重逢?八年可以洗去他的幼稚与张扬,自然也能彻底改变一个女孩的模样。说起来她们并非毫无相似之处,她们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和一双琉璃般剔透的大眼睛。
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漠川自嘲般地笑起来,无论如何,车璃也不可能是非怜啊。
“车璃,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嗯……他自诩是为科学献身的新时代引领者,实际上整天不务正业,干着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好吧,一个理想主义者加闲人。”
“哈哈……车璃,你爸给你取这个名字,是不是因为你小时候身体很弱,像玻璃一样易碎,所以就叫车璃了?”
“玻璃多没格调啊,怎么也要是琉璃嘛。不过,他好像确实说过类似的话。”
漠川一怔,径自低头笑起来,他的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书本上,上面赫然写着: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责任编辑:谢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