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虫
2022-07-23鲍安顺
◇ 鲍安顺
一
炎热夏夜,一阵暴雨后,突然停电。房间漆黑一团,空调停机,电脑罢工,电视哑然。更扰心的,闷热难耐,让人呼吸困难。我打开窗,从十七层楼上眺望夜空,四周没有风,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黑漆漆的。我仔细看,夜空下的小区,在绿树草丛间,有几只萤火虫,一掠一掠,闪烁飞行,让我想起儿时江畔,渔火点点,船头马灯,像茅屋里的煤油灯,如梦似幻,亲切遥远。
儿时夏夜,天幕黑压压的,我在水畔草地,看萤火虫飞掠。突然,它失去平衡,一头栽落在草丛间。我小心翼翼,找到它,将它装在透明的玻璃瓶里,它在瓶里微弱发光,几天后,就死去了。我很伤感,在梦里梦见自己,跟着萤火虫奔跑,一起飞了起来,迷失了方向,无法回家。那梦里的萤火虫,古灵精怪,让我充满伤感,拥有美丽的神往。我感觉,它忽明忽暗,是我心灵的宝贝,犹如渴望的星光,洗涤我的身心。我听老人说,少年车胤,在夏天捉来萤火虫,盛入纱囊里,借着萤火虫的光,刻苦读书。我感觉新奇,也效仿车胤,把萤火虫装在玻璃瓶子里,照着读书。可是,幽光朦胧,看不清书上文字,让我扫兴失望。
作家木心说:“萤火虫含黄的绿辉,宛如会呼吸的钻石”。萤火虫,形体小,1厘米左右,成虫的寿命短,仅活几天。可是它的卵、幼虫、蛹和成虫,都能发光。幼虫发光,警戒恫吓天敌。成虫尾部发光,意义非凡,在飞萤之间,可以辨认交流,交尾合欢。可以想象,在湛蓝的夜空下,萤火虫的爱情,美丽绽放,光焰浪漫,点燃生命的星星之火,让生息繁衍的梦,无边无际。难怪两千多年前,《诗经·豳风》中就描写:“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意思说,思妻心切的戍边男子,夜途返乡,为他沿路照明的,是漫山遍野的流萤。诗的“熠耀”,即指萤火虫。儿时的我,也想过,别捉萤火虫,让它尽情地飞吧!那时,我不懂爱情,是个思想的盲童,可是我懂得珍惜,怜悯萤火虫,那是本质的善良,忧思的美丽。
清代东南诗坛领袖查慎行,在《舟夜书所见》中写道:“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诗里的夏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可是沉浸在书卷里的诗人,看到了船上的渔灯,恍若萤火,孤零零的。那渔灯倒映,迷幻闪耀,幻化满天星星,散落眼际,转瞬即逝。那黑月与渔火,暗色和亮色,交相辉映,如萤火光亮,一闪而过。查慎行,是著名作家金庸的先祖,进士取第,诗名很高。他一生谨慎,多赋山水,不言现实,可是晚年,却没有逃脱文字狱,收监释放后,不久含愤死去。此诗,是他早年摆脱朋党纷争,转道江湖时所作。我想,诗人羁旅行游,夜宿小舟,万籁俱静时,眼眸一瞥,心境陡然开阔。他观天观星,思虑漆黑渺然,只有渔火,挟带迷蒙的水腥气味,像萤火诡秘,让人寒噤。
我少时读书,很不用功,成绩落后,是个劣等生。我的班主任老师,经常把我与成绩优秀的虹相比,让我羞愧,却不服气,不以为是。她说,理想无边,奋勇争先,放飞梦想,一生得干点儿有用的事,有所作为。虹聪明用功,那时就读《史记》《资治通鉴》《三国策》,她知识量大,作文写得好,出类拔萃。而我,整天连小人书都不看,四处放野,常常逃学。如今想起来,甚是后悔,虹已经成名立业,做了许多大事,业绩辉煌。我想,如果早年,我能够看到虹的知性温暖,亲近感动,把她视为黑夜里的一点萤火,在踽踽人生中,不独行妄走,就不会一事无成。
王国维将读书分为三个境界,一是孤芳只自知,二是犹如故人归,三便是孤光一点萤。我少时,连第一个境界,也没有做到。我听人说,当你还没有站起来去生活,就坐下来写作,且不徒劳!是呀,那读书的第三种境界,不拘泥于书本字面,走出阅读的牢笼,抓事物的本质和核心,才是会读书,真读书,有效的读书,智慧的读书,不是死读书。虹,正是这样的天才,她睿智超脱,就像孤光萤火,点亮心灯,放眼浩宇,让智慧的光芒,启迪苍茫的心灵。
二
夏虫鸣叫,那是催眠曲,像一曲好听的音乐,让人安然入眠。
更多时候,我认为夏虫的叫声,是大合唱,在夜色阑珊里,在月上柳梢头之时,那叫声此起彼伏,犹似霓裳羽衣曲,有激越,有凄冷,也有单调的低吟。很丰富,像人的情绪,也像潮涨潮落的涛声。
在蒲松龄的作品,那蟋蟀是神话了的,不是精灵,也不是鬼魂,来的神秘,去的凄凉,想起来却意味深长。那蟋蟀,抖落在我心头的,或者说跳弹于我眼前的,并非身影,而是它的叫声,或短促,或长嘶,或起承转合,声情并茂。更有趣的是,听那蟋蟀鸣叫,感觉它化成的尽是蒲松龄笔下的游戏人生,却又似乎与我无关。事实也是如此,我只是在多年前读到那《促织》之后,才有了对夏虫鸣叫的情怀。
故乡的一种夏虫,有一个勤劳的名字叫“纺织娘”。它叫声亮丽,像女声歌喉,清唱中显出柔美,一声长,一声短,像一个纺织娘在摇响纺车,那机杼声很亲近,也很亲切。少年时,我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夜读书时,常感疲惫、昏沉,有时也想偷懒,意欲睡去。可是此时,为了能够继续读书,我常去屋外的空旷之地,捉几只“纺织娘”回来,把它置于书桌之上,听它歌唱,逗它戏玩。不知不觉,我心情又振奋起来了。之后,我把它放了,让它优美的叫声回归旷野。这时,我转身回屋,又伏在书桌上继续读书。那夜,我的情绪又开始丰沛起来,读书的精神头,有了空前高涨。
夏夜,萤火虫在野地一闪一闪,不绿不蓝的微弱闪光,像跳跃的精灵,像天上耀眼的星星。我常把萤火虫捉上许多,装在几只透明的白色玻璃瓶里,那群集在一起的萤火,亮堂堂的,那闪烁的光影像在歌唱,犹如海洋浮动的光影,随着波涛发出了隐形的声息,那是天上遥远的天籁。我常伴着这明亮的虫子夜读,书像活了长出翅膀,那萤火虫的灯影也活了,它活着的歌唱,让我心驰神往。多年后,我仍能感觉,那萤火在我的书桌之上伴我读书,之后它又照耀着我上床安然入眠。如今,我常失眠,痛苦不堪时,很想去郊外捉些萤火虫回来,让它照耀我读书,也照耀我安然入眠。
有人说“夏虫而已,也配言冰”,还有人说“夏虫不可以语冰”。意思是说,那夏虫不知寒冷,无言孤独,永远都无法追求到心里牵挂的那块冰的块垒,那是心中久经磨炼的成熟与苍凉。因为,夏夜根本就没有冰的存在,那夏虫就根本进入不了冰的世界。而这话,却让我想起另一种为功名而读书的古语——“冻冰三尺,非一日之寒”。我知道,这是另一种读书的境界,像在夏虫声中,让贫穷的书生心怀激情与希望,在苦苦求索中努力寻找萤火的歌声。
三
夏虫沉默,如沐笙歌。那是一种美妙感觉,让人心醉,仿佛夏夜梦境,在诗人徐志摩的轻吟歌唱里,爱意如潮,牵人心魂。那感觉,在诗歌里,在康桥的波光艳影里,将夏夜写得无以言喻,脉脉情动。那情动,在心灵间,夜色里,犹如天籁,从容放歌,深情歌唱。是呀,多好的诗句呀,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徐志摩是个多情人,他在离别的情思中,在美丽的康桥边,在写夏虫的镜头语言里,我似乎看到了他心灵脉动的忧伤幻影,生命定格的悠然情绪,情感世界的丰富涛声。那充沛的抒情性,落在诗歌里,就像夏虫沉默,已不是自然的尤物了,它是诗人隐喻的生命情思,纯美的心声渴望,放飞的爱情梦想,让人听得无法自拔,心驰神往。
是呀,康桥成为一种影子,是沉默相思的影子,在夏虫的沉默里,演绎成诗意的情境,人生的宁静,圣洁的爱意,让人超然淡泊,物我两忘。这种诗意的沉默,特写的语言,不仅把夏夜点燃,把康桥点燃,把夏虫点燃,也把爱情的真挚和相思,点燃了,成为隽永的歌唱,无比感人的放歌。多少年了,那清新的歌唱,弥散在我的渴望里,让我感知思念的情韵,惬意的从容,心灵眷恋的气象,仿佛夏夜的星月,在天空的一汪清泓里,浩渺无际,沉默无涯。
在夏夜,我无数次聆听夏虫轻唱,那如潮般的嘶鸣声,风起云涌,喧哗流淌,点燃乡思爱意,夜色风情。那夏虫,忽然沉默,那沉默让人也沉默了,那沉默,是今夜的声萧,无声的更鼓。更多时候,那夏虫在雨天的夏夜,才会真正沉默,雨越大,它愈加沉默。更多夜晚,它们并不沉默,喧嚣是它们的歌唱,它们追赶着夜色宁静,在歌唱的夜色舞台上,星夜兼程,完成歌唱的使命,激情的燃烧。那沉默,是另一种灵魂高度,是常人难以抵达,也只有诗人,在浪漫的想象里,才能够捕捉得到。那是一种抵达,让相思人儿,心尖春风荡漾,喜悦交织,感受着风月沉吟,忧虑情深,诗意朦胧。
老家古镇小巷,很多夜晚,安静得像熟睡的婴儿,祥和沉默,惹人喜爱。那夏虫,在小巷里突然鸣叫,潮涨潮落,一浪接过一浪,风起云涌,犹如维塔斯海豚音,好听怪异,内涵丰富。我听见,燥热中的蝉,那气发丹田的嘶鸣,那居高声自远的疯狂气流,那从不吝惜的长叫嗓音,让我无法不感觉到,沉默是金,那是另一种意味。还有夜晚的蟋蟀,鸣叫起来时,追赶着月色宁静,叫得喧嚣,叫得风头正盛。有时,夏虫们片刻的养精蓄锐,不再鸣叫,那霎时的沉默风度,像演唱之后的沉默,泰然自若,更有深意,引人入胜。那沉默,在夜晚的阴云里,夹杂着的黑色深思,并不明亮,也不够深情,却让我一往情深。我想,那不是诗人的夏虫沉默,缺少诗意的抒情,空灵的感染,思想的浪漫,风韵的扑朔迷离,情感的星辉斑斓,却叫得那样亲切,声声入梦。
在夏夜,走在乡村的稻田旁,在蜿蜒延伸的田埂上,听夏夜无边的虫鸣声,搅得我心绪不宁。那夜,我看见一望无际的稻田里,在月色下,有个随风摆动着的稻草人,头扎飘荡的红布,让我目光明亮起来。我想,它虽不是夏虫,但它沉默的姿态,在月光下仪态万象,让我预感到生命的某种启示,像沉默的夏虫一样,卷曲成诗性的挺拔,寂然的风情。我还想,记不起哪年哪月,我在梦境里,走过一个极大的私人花园,抑或是走过一片熟悉的向日葵地,又仿佛一片蔷薇地、月季园、玫瑰圃……那所有的梦境,都是绿地上的美丽景象,都让我遇见一个不同而又相似的花农,他们像稻草人一样沉默,让我心驰神往。他们的身影,让我聆听夏虫的沉默歌唱,放飞的渴望。
是呀,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的夏虫,是我的心声歌唱,渴望的爱意追求,灵魂的迷态风情。那是一种失落的歌唱,恢宏的沉默,是真实的心灵寻找,有着预约的美好期待,高贵庄严,梦想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