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村风景
2022-07-23周同宾
周同宾
草垛
鸭蛋形的打麦场,闲了一秋,闲了一冬,风刮、日晒,终于皲裂了,如乌龟的背。一场春雨过后,地缝里生了草。草都瘦,只长叶,不开花。场边,一个麦秸垛,表面已枯朽,灰不拉即的,不复有当初的金黄;也矮了许多,好似稀软的黑豆面蒸出的窝头。垛前,坐两个老翁晒太阳,背靠麦草,一定很柔和,袖手抱膝,显得很自在。眼半闭着,嘴半张着,满脸褶皱,深长而粗糙,如老榆树的皮。日头把带热力的白光,匀匀地洒在黧黑的脸上,蓝黑的棉帽、棉袄、棉裤上,无声无息。两人都不说话。往日的事,彼此都知道,不必说;今日的事,彼此都不知道,无话说。便都呆呆地坐着,眼不动,嘴不动,身子不动,似醒似睡,似活似僵,把太阳坐成了静止的,把时间坐成了凝固的,好像八百年前就在这儿坐着,还要再坐八百年。
扑楞楞,草垛前落下一群麻雀,吵闹,蹦跳,频频交尾;而后,飞上草垛,各衔一两根草梗儿,又扑楞楞飞走,急急回巢垫窝孵雏去了,无意间把更多的草梗儿和几粒雀屎撒在老人头顶、身上。老人不觉。
仍然很静,连风也成了哑巴,静得可以听见屎壳郎在牛粪下打洞的声音。冷不丁地,一外乡客从场边过,驻足,察看,辨认出麦秸垛前有人,便走近问路,连问三声,一老翁仍不觉,另一老翁只稍稍抬起头,伸出下巴指了指。那人朝前方看看,那里并没有路,不禁茫然。
夕暮
日之夕矣。西山上云彩红黄,像堆了几丈厚的烂柿子。霞光很稠,塞满四野,收罢玉米的空地上镀了一层金。路上的驴粪,沟岸的苦苦菜,旧坟前的石碑和新坟前的旌幡,都金光灿烂,就连看萝卜人住的低矮茅庵,也陡地有了宫殿似的辉煌。那是一幅油画,似乎米勒曾经画过。
田间小径上,走过来一个汉子,一个小娃娃。汉子用锄把掮牛腰粗一捆青草,草捆上有几朵野牵牛的喇叭花,已经蔫成了纥鬏儿;娃娃拉一只母羊,母羊身后,跟一只羊羔,老羊迈一步,小羊迈两步才能跟上。大人小人,大羊小羊,一步步走进画里,霞光便为人和羊描上了金色的轮廓。小孩看见晚霞甚美,禁不住诗人似的叫一声“啊”,大人则毫不惊奇,只说:“早烧不出门,晚烧行千里。明儿又是晴天。”恰在此时,从一片疏林那边,传来一个半大小子的吆喝,吆喝的是先辈留下的歌谣:
日头落,
狼下坡,
放牛娃子跑不脱,
先吃头,
后吃腳,
留下屁股垫狼窝。
那娃娃一听,怯怯地往后看,大人却说:“哪有狼,狼都躲进深山去了;早些年,狼比人恶,这些年,人比狼恶。”
人和羊从小路走上大路。拐弯处,一片三角形的地,因为太肥,长满狗尿苔,也长一棵扫帚苗,黑嘟嘟的人把高,要不多久,就会被拔下晒干,拦腰绑紧作扫帚用。母羊执拗地停下,硬要去吃扫帚苗的细叶。小羊趁势拱妈妈胯下,要吃奶,吃不成,几乎蹭了地的奶子被一个黑不黑灰不灰的布兜儿兜着。突地飞来一只乌鸦,在人和羊的头顶踅丁一圈儿,破喉咙哇哇叫两声,扇着风飞去了。羊似乎没有感知。汉子朝乌鸦去的方向吐口唾沫:“呸呸!”娃娃也吐口唾沫:“呸呸!”人和羊进了村。顷刻间,没了色彩,没了景物,好似有一支大笔,蘸饱昏黑,唰一下,从天上刷到地上,抹煞了一幅好大的画。
池塘
池塘是个扁担形。满塘鸭子,那品种名为“乌脚跟”,嘴眼翎毛俱为抹桌子破布的脏色,疯狂地追逐,戏闹,沙哑着嗓子叫,好似敲破锣;间歇中便把头深深扎进水底的泥里找食儿,屁股就撅得老高,带蹼的脚努力向上扒,就把浮萍扒得凌乱,水塘弄成一团糟。岸边,杨柳依依,枝条儿袅娜,恰似十五女儿腰。树下,结成伙儿坐一群女子,有的如花儿一样漂亮,有的如草儿一样秀溜,无论脸白脸黑,体瘦体胖,两颊俱带红润。有的打毛衣,有的织线袜,大多啥也不干,只是凑一声说话儿。说的都是她们之间的私房话,悄悄儿地,外人只见嘴,听不到声儿。也笑,笑声也低,仿佛怕谁从笑中听出了秘密。女孩儿家用青春,用娇媚,用一颗颗并不平静的心,酝酿着一片暖暖的甜甜的滋滋润润的小气候。
南风吹来,柳丝拂人头。
池塘那边,是一条路,黄尘半尺深,满是车的辙痕,兽的蹄印,人的足迹。正有一个男人,拉一头种猪,迈着憨不楞腾的步子走来。那入,黑不溜秋,面目丑陋;那猪,倒体长背阔,毛色锃亮,煞是雄伟。拉种猪的,人多鄙视,但收入颇丰,很容易富。今天,不知是在哪村配罢种归去,还是要去哪村揽生意,反正他从池塘边路边。看见水,那公猪径直朝池塘跑去,铁链子挣得哗啦啦响。拉猪人自语道:“豌豆料吃多了,光渴。”猪并不喝水,呼隆一声跳进池塘,直挺挺卧进水里,而后又抖动身子,辗转反侧,惬意地哼咛着,好舒服。鸭们吓了一跳,拍着翅膀,嘎嘎叫着,赶快避到远处。拉猪人骂一串儿臊话,猪像没听见,硬拽它,拽不出,顺手折了柳枝摔打,那畜牲才呼隆一声上岸,抖抖毛,一地水。而后,大幅度地摆动尾巴,跟着主人上路了。没走几步,拉猪人或许心里闷了,或许心里乐了,扯起憨声憨气的粗腔,没板没眼地唱起了地方小戏《胡二姐开店》:
正在后店把花绣,
忽听前店唤女流。
款动金莲往呀吗往前走,
哎哟月儿圆哪,
原来是蔡郎哥哥转回苏州……
一群女子都不往对岸看,也不说不笑,分明听清了拉猪的戏词儿,都像没听到一样。只有一个姑娘小嘴儿一撇,朝那个黑粗的背影斜一眼,骂道:“浪样儿!”
桐花
不知何故,这个村子桐树忒多,房前屋后,沟沿路边,一切空地都被桐树霸占。树树皆粗可合抱,高可百尺;上则枝柯交错,遮天蔽日,下则根须纠结,拱出地面者如蟒蛇。谷雨过后,春意阑珊,莺啼燕啭催促得桐花一齐开放,成疙瘩成串,成嘟噜成簇,枝头树梢,堆积了厚重的紫颜色。于是,阳光也是紫的,空气也是紫的,风也是紫的;鸟儿飞过,蝶儿飞过,蜂儿飞过,翅影都是紫莹莹的。桐花都是小喇叭,亿万支喇叭,嘟嘟哇哇,嘀嘀呐呐,合奏出一支鲜妍妍的活泼泼的波澜壮阔的紫色交响曲。桐花都是小嘴巴,亿万张嘴巴,依依呀呀,哦哦啊啊,同声朗诵着一首暖洋洋的闹吵吵的气势磅礴的紫色抒情诗。
桐花烂漫又浪漫,就把寒伧的村庄弄得艺术化了,竹篱茅舍,土墙草垛,肥猪瘦狗,老妪小妞,都像童话中的景物人物。
村庄泡在温馨的意境里。
在村头,却有两个女人正吵架。一个女人的菜地边,长有另一个女人的一棵桐树,五股六杈的,撑一蓬紫色的大伞,遮半亩大凉荫。一个女人说:“你的树挡了我的日头,我的辣椒光开旷花儿,白种啦,你是明欺负人!”另一个女人说:“地是你的,天不是你的,有本事你把日头拴你地里。”一个女人说:“你这树枝得砍了!”另一个女人说:“想得怪美,谁敢摸摸我这树,把他手剁了!”两个女人都恼了,互相指着鼻子,句句话都带着刺,带着火。桐树仿佛知道了正是为它发生争斗,扑簌簌,掉下几朵开败的紫花,正好打在辣椒主人的頭上。
不必遗憾,即使这棵树被伐倒,只好比牛身上拔掉一根毛,丝毫损伤不了村庄的整体形象,村庄依然托起一片花的世界、美的世界。从村外看去,就更为壮观,像花山花海,更像一片紫色的云霞,如梦如幻,如阆苑,如仙乡,投林的鸦雀,牧归的牛羊,村边蜿蜒的小溪和蜿蜒的小径,似乎都不是尘世间的景象。
两个女人由对吵,发展到对骂,都说出一套又一套写不进文章的脏话。紧接着,厮打起来。
桐花美妍如故。
坟场
高岗上,是坟场。祖坟一个,紧挨着,两个,四个,七个,十一个……一对儿老祖宗,繁衍生出一大片子子孙孙,自北向南,扇面形辐射开,坟头儿成行成列,从不乱套。活着,长幼有序;死后,长幼有序。
因为是祖茔,后人视为圣地,从不去采樵刍牧。野草便生得茂盛,茅草齐腰深,黄蒿长成树,灯笼棵把灯笼形的苦果在坟半坎高高擎起,便有黄鼠狼、野兔、蛇出没,栖息,繁殖,生活得自由自在。也会有一两只秃鹰久久地蹲在坟头闭目养神,拉一滩白屎后乘风飞去。
只在每年清明节,人们才走进坟园,添土,烧纸。如果每个坟前烧两张纸,十斤纸也不够,只好只顾两头,给老祖宗烧,给自己的祖父母或父母烧;中间那些,都省略了。活人和死人取得联系,一是梦境,二是坟场。梦境虚幻,醒后便无。坟场都是实在的,先辈就在那里躺着,虽隔三尺黄土,仍觉声息相通。所以,烧纸前总先说话:“爷呀奶呀,爹呀妈呀,给你们送钱来啦!”并相信他们会听到,会立即翻身起来拾钱。夜间,或在村头纳凉,或从外处归来,总看见坟场有鬼火,幽幽飘忽,悠悠飞动。村人并不害怕,只道,先辈爷奶正走动呢。
老祖宗坟上,长一棵柳树。想必是当年孝子扛的柳木棍插坟上活了,长成了树。不知过了几百年,长得遍身肿瘤,疙瘩摞疙瘩,且树皮开裂,沟壕如刀刻斧砍一般。便常有长腿黄蚂蚁顺着缝隙,高视阔步上下巡行。上边倒枝丫强健,抽无数细条,生无数秀叶,装点春色,装点秋色。早先,树干一分为三的分岔处,搭一鸟窝,住一对喜鹊。村里的鸟巢,老是有人戳。坟地的鸟巢,一直很平安。大人总嘱咐小孩,那喜鹊窝,千万不能动。那鸟夫妻便生出更多的喜鹊,鸟巢上边便又次第搭了四五个鸟巢,这就成了野地一景。喜鹊爱叫,朝朝暮暮,年年月月,为逝者唱喜庆的歌,为凄凉的坟场唱出几许热闹。
都说那是风水宝地。应是真的。几十年前,老祖宗的后代中出了一个县长。近年,又出一个县长,政绩颇彰,听说还要往上升呢。还有人去县上做生意,硬是发了,养的狗都是外国种。可叹的是,坟场即将占满,只剩下几穴地。老人们便都心里矛盾,既想长寿,又想早死,既舍不了满堂子孙,又怕死晚了祖茔没了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