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电的日子

作者简介：陈灿富，毕业于华南师范大学，为广东省社科院在职研究生。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诗）集、传记文学等多部文学著作且获得诸多奖项，作品入选海内外多种文选。

1

夜幕降临了，在城市或乡村，或走进繁华热闹的街上，或步入穷山僻壤贩村子，远远近近，隐隐约约，望见一盏盏开亮的灯火，打心里认定了，那正是装点大地的光明与璀璨。

人们说，火树银花不夜天。火树银花不夜天从哪里来？还不是因为有了“电”！如今“电”无处不在，时时刻刻，与我们点点滴滴的生活息息相关，且密不可分。

幼年记忆中，也曾走过一段没有“电”的日子。我儿时住过的一条乡村，真正拥有“电”的时间，在上世纪70年代下半叶。在这之前，各种因素，大多数乡村不通电，以至各家各户只能依靠煤油、蜡烛或汽灯照明。那些年，村子要想在晚上或在晒场上召开村人大会，不得已依靠一两盏汽灯照明。当时根本谈不上什么文化娱乐，十天或半月，村中邀请一位住在小圩的说书艺人给我们讲故事。我们小孩子尊称他为“陈池先生”。没电，有时陈池先生拿来了一盏汽灯，面对黑压压的围观的人们讲故事，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口气不停顿地连续讲了3个小时。如果那晚月光亮如白昼，他索性撤走汽灯，就在月光下做动作、打手势、讲故事。讲故事未结束，不见有人提早离场。有人写打油诗赞他说：陈池先生评书，听得耳朵流油;评书三个半钟，没见一人离场。

如果陈池先生忘了带汽灯，那只能借助村人提供的一盏煤油灯。担心突然而来的一阵大风吹熄灯火，几个男孩主动自觉地团团围拢了煤油灯，否则，就听不成故事了。

没有讲故事那些天，夜色慢慢地铺就在田野上，连绵不断的丘陵同样淹没在灰蒙中，树上归巢的大小鸟儿安静了，不再叽叽喳喳。此起彼落萦绕在村人耳际的，都是一些很熟悉的，也轻易使人觉得异常烦躁的虫鸣。村子无电，欠缺光亮，大人大吆小喝，孩童照样不可能早睡，趁着黑夜临近了，相约在村巷或田野草堆捉迷藏。

捉迷藏分为两队，一方发现另一方，追赶上去拉住对方才算赢。

一次，两队孩童一如既往在纵横交错的村巷之间追逐。天昏地暗，分辨不明，一个叫小炎的小伙伴，听得附近不远脚步声声急，误会了后面有人追赶他。慌乱之中，他从躲藏的那条小巷没头没脑地奔出来，不承想另一个叫小华的小伙伴在黑暗处跑近前。当下两人撞在一起，立时失去了知觉。幸亏经本村赤脚医生检查，两人只是皮外伤，算得上平安无事。经此事，村里大人不允许孩童夜晚在村巷追逐玩捉迷藏游戏。要想捉迷藏，只能去田野草堆。

2

“樓上楼下，电灯电话”，在当年是一句很有名的俗语，不少人将其作为目标追求并深深期许。可惜电视机、电子音响之类，与遥不可及的梦幻没两样。乡村无电，有电器也只能当摆设。

村子没有电，孩童们不甘心老早上床睡觉，各自想方设法找乐子。在夜色下，跟小伙伴阿方的老爷爷捕捉田鼠。七十过外的老爷爷，身板硬朗，声音洪亮，脚步如风。有人说行行出状元，阿方的老爷爷是我们周围村子颇有名气的“捉鼠状元”。庄稼成熟时节，众多田鼠出没偷食。老爷爷的拿手绝招，可谓发挥得淋漓尽致。

某个晚上，我们与老爷爷走到一片比较开阔的田野。回望笼罩在夜色下的大小村子，我稚气十足地说老爷爷，村子有电多好。

老爷爷扭过头，也看着朦朦胧胧的村子。他拍拍前额轻叹，自言自语地说，你们长大了，通电了，人们终过上安乐的好日子，每一个村子都会很明亮的。

我与阿方异口同声地说，有电了，村子就如天上圆月洒下的光芒，很明亮吧？

老爷爷点点头说，有电了，会比天上圆月洒下的光芒更明亮。

我纠缠地再问，老爷爷，有电了，你还来捕捉田鼠吗？

老爷爷弯下腰，伸手一抹身边的水稻，有意吸入一口充满乡土气息的空气，慢吞吞地说，田鼠祸害庄稼，该捕捉时还得捕捉。村子有了电，生活多了很多乐趣，捕捉田鼠等于一份乐趣，是不是？

月色下，老爷爷站在田边，平静地细心地聆听。过了一会儿，沿着田基逐一摆放他自己设计的一只只捕鼠夹。夜色愈来愈深，我与阿方挨不住眼困。老爷爷催促我们回家。我们不愿意离开，跟随在老爷爷身后。心地憨厚的老爷爷劝我们不走，直白地说，有村人可能趁着夜深人静来此捉青蛙，不慎踩中捕鼠夹受伤，那我岂不是对不起人家？小孩子睡不好伤身体，回去回去。

老爷爷这一说，我们听话地乖乖回家睡觉了。早上醒来，阿方过来我家说，昨晚老爷爷捕捉了20只田鼠。过几天田鼠晒成干，拿来焗饭很不错。不久，老爷爷果然将晒干的田鼠肉干拿来焗饭，味道飘香，传开好远。也有好些人不敢尝试田鼠肉干焗饭，问，干净吗？村人有理有据地回答说，野外动物不能随意吃，胡乱吃了很有可能有害健康。田鼠专门偷吃稻谷才长得肥肥胖胖的，人们吃了补身子。

这些年，与村子父老乡亲打电话或讲微信，偶尔间说及抓田鼠的事，他们哈哈一笑说，今日丰衣足食，不说其他，单纯说保护环境，青蛙、田鼠没有谁下功夫去捕捉的。

想一想很有道理，在所有食品、用品大多都需票证购买的年月，煤油和蜡烛讲求节省，而田鼠肉干焗饭则为美食之一。

3

某年夏天，夜晚十点钟左右，突然而来一场大风雨，临近村子不远的河堤给洪水冲开了小缺口，眼看下游田地的庄稼遭受灭顶之灾。周围一带村人带上各种工具，纷纷奔跑过去抢险。

我们顾不上危险，穿上雨衣，迈开双腿，拼命跑向河堤。一路上全靠一前一后两盏汽灯照明，踩着坑坑洼洼的田间小路，不知摔了多少跤，满脸满身污泥。已闻得河边缺口流水汹涌之声。村人不允我们小孩走近，将汽灯递在我与小伙伴阿锋手里。

我们两人使劲地高高举起汽灯，希望尽可能给抢险的村人带去更多光明。河水在黑色中翻腾起伏，冒起了大量泡沫，令人心惊胆颤。看着村人在黑暗下不顾危险，扛起一个个沙包在灰蒙蒙的灯火下堵塞缺口，那一刻我大声高喊，如果有电了，多好！

生产大队的小两层办公楼倒是接上了线路，供电却又时断时续。二楼安置一台广播大喇叭，时常播讲“开会通知”等内容。播放开会通知中途中断屡见不鲜。听大人说，每到播放相关新闻，生产大队队长提心吊胆，唉声叹气，在连接一二楼石级来来回回奔走，不知走了多少回。

中国社会秩序重新走上了正轨，生产大队队长与供电站长在小圩茶楼饮茶。说到供电时断时续的往昔之事，供电站长手上端着的茶杯子颤抖两下，他说，当年我最怕大喇叭播放新闻，电力供应会出现故障。我跳进黄河水洗不清，说不定大祸临头。

生产大队队长脸色发青地说，你怕我也怕，我心惊肉跳害怕停电，造成大喇叭广播中断，还不是与你同命运。谢天谢地，我们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惺惺相惜，生产大队队长与供电站长同病相怜。

离村子两里路的小圩，乡村文化站有时会放映《红灯记》《海港》《红色娘子军》等“八个样板戏”。上述电影即使重复放映，我们有兴致凑一回热闹，踩着坑坑洼洼的泥沙村路观看。

没有电，电影队需要专门带上发电机。坐在明亮的灯火下，总觉得那么舒适，又是一次享受。

一次去小圩看电影，散场后下大雨。远近漆黑一团，村人冒雨回村。沿路无任何照明工具，小心翼翼地摸黑行走。途经一座狭窄的石板桥，恰遇河水暴涨。一个小孩着急走路，不料过石板桥时一脚踩空，摔进河中。幸好跟在后面的几个村人懂水性，危急关头跳入河里摸了几遍，将落水的小孩扶上岸边。

4

在星光清晰的晚上，月光洒满，如同白昼。我们拖来一张张长板凳放在晒场上，纠缠仍在壮年的德叔吟唱古诗词。德叔是南洋归侨，回到村子已有多年了，他懂得很多古诗词。

仍在晒场上，得到德叔耐心的教导，几个孩童鹦鹉学舌，认认真真地背诵一首古诗词。并非耳熟能详的短小精悍古诗词，而是充满英雄豪气的宋代大詞人辛弃疾那首《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实际上，此诗大多文字我们不懂，只是觉得朗朗上口，吟出时铿锵有力。事后想来，才知道德叔有意而为之。据说德叔人在南洋时读过多年私塾，曾在当地学校做老师。恰遇日本人蹂躏中华，德叔与几个带有“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之心的同龄人，从南洋回国参加抗战，在本地有一定的威望。那时做什么事都有禁忌，德叔没有惊惧，摇头晃脑边吟诗边解释，说此词通过对古代英雄人物的歌颂，表达了作者渴望像古代英雄人物那样金戈铁马、收拾旧山河、为国效力的壮烈情怀，饱含浓浓的爱国情感，风格明快，情调乐观。这一切，我们一知半解，却又认为很有意义。

反反复复地背诵，死记硬背也不容易记下古诗词，月亮已经西斜，各家大人叫喊孩子们回家。次日晚上，继续坐在晒场上跟德叔背诵那首词，前前后后至少背诵了几十遍。如今与村中同伴说起古诗词，很多古诗词都忘了，辛弃疾这首词却还能背出来。

5

时光逐渐流过，一天早上出门，望见田野陆陆续续地竖起了一根根电线杆。大人奔走相告，说乡村快通电了。过了大半年，始终不见任何动静，免不了将此事抛诸脑后。

秋天来了，田野上成熟的水稻沉甸甸的。下午，与同伴赶着耕牛去山头放牧。任由耕牛满山啃草，我们站在最高处，带着遐思望远方。忽闻在旁的同伴小朋说，国庆节来了。又听小炎接话说，好希望村子能在国庆节通上电。

在我们心中，国庆节也是热切而期待的喜庆佳节。

傍晚日落，我们骑上牛背慢吞吞地回村。走过石桥，听到小雄兴高采烈地呼喊说，村子有电了！抬眼望去，本来渐渐落入夜幕下的村子，每家每户透出的灯光，仿若照亮了夜空。

我匆匆忙忙将耕牛牵入生产队的牛栏，脚步轻快地跳过门槛，奔入家里。

爸爸欣赏一般，盯住每一盏灯泡看。他掩饰不了激动说，通电了，不用黑灯瞎火了，开心吗？

我同样凝视灯泡，欢悦地说，爸爸，我很开心！我要在灯火下看书写字，好不好？

爸爸脸上露出笑意说，好好好！今天开始，你就在明亮的灯火下看书写字。

当天晚上，我坐在灯火下，津津有味地翻阅书本，似乎没有比这更让人欢乐的事了。

下半夜，我惊醒过来，毫不犹豫地伸手扯下电灯开关。爸爸看着我说，孩子怎么啦？有电了，高兴得睡不着吗？

我没有隐瞒地说，爸爸，我怕电灯熄灭了不会再亮了。

爸爸既是一村之长，又是一位党员。他朗声大笑说，好孩子，别担心，只要你拉下开关，电灯就亮了。放心吧，快睡快睡，明天还要上课。说到这儿，他若有所思地盯住天花板，平静地说，山道弯弯，一个人走在山路，遇见坎坎坷坷或坑坑洼洼多着呢，一个家庭、一个国家还不是如此。走过了弯路，前面就是宽阔大路了。国庆节前村子通电了，有灯火照亮前行的路，人们将来会过上明亮的日子。

一阵风透过窗口吹入，我指指搭在窗台随风摇晃的一杆枝叶，稚气十足地说，有电了，这么明亮，大步往前行不会摔跤的。

又有月光透过窗口淡淡地洒进来。我一夜无眠，注视着给月光轻抚的一盏电灯泡，直至一只小鸟停在树上叫唤，黎明来了。

那年国庆节不放假，次日回校上课。老师在讲课，我连打哈欠，老师关切地问，今日上课不专心，昨晚玩得太晚了，没有好好睡觉？我站起来，诚实地说，老师，我们村子昨天有电了，灯光好亮好亮，我高兴得睡不着。

老师起先错愕，片刻醒悟过来了。她嘴上含笑说，国庆节了，村子通电了，双喜临门。老师与你一样高兴。老师通过我乐滋滋的神情，看出我发自内心的喜悦。她说出与我爸爸大同小异的一番话。她说，有电了，村子亮堂了，人们内心也亮堂了。我说呢，坚信老百姓将来都能过上安安稳稳、幸福欢乐的明亮日子。

我似懂非懂，觉得老师说的“坚信”那两个字格外有力。

6

时光如梭，过去了多年。

我又一次从海外返故乡，一下飞机，请求接机友人驾车带我赶回儿时住过的乡村。

在高速公路奔驰1个多小时，看似熟悉又似陌生的村子近在眼前。但见灯火辉煌，宽阔的水泥村道上，一盏盏路灯由村头连接到村尾。一群群孩子，天真烂漫，在晒场上嬉戏。

近几年，各级党委、政府倡导走向小康生活，打赢脱贫攻坚战。海内外父老乡亲同心同德，高度重视乡村村容村貌建设，展现了人民群众圆梦小康的奋斗历程，实现了美好的愿望与目标。之前父老乡亲还对我说，环绕村前村后的花草树木由专人负责料理，鲜花四季绽放，花香四溢。村中央那座拥有历史韵味的乡村祠堂，修葺一新变为文化室。文化室门前那空地，既设置了让村人锻炼的各种健身器材，又有儿童尽情玩耍的游乐设施。

我走下小车，再次细看一遍。在明亮灯火的映衬下，竖立在村前的那幅“十佳文明村”招牌非常锃亮、炫目、抢眼。今时今日，乡村犹如热闹沸腾的大小城市，都成为了不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