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刘江江,人生大事唯有此刻
2022-07-22黄先懿
黄先懿
刘江江
2019年春天的一个傍晚,刘江江下班回家,路过一家殡葬店,门口停着一辆面包车,一个看起来像店主的男子正从车上搬运花圈、骨灰盒。透过店铺的玻璃门窗,刘江江瞥见一个小女孩正坐在茶几旁写作业,边上一盏小台灯散发着暖黄色的光晕。这个画面一下子戳中了他:“这是一个殡葬店,也是一个家庭。有一种‘角落里也有春天’的感觉。”很快,刘江江围绕着这个概念写出了以殡葬文化为背景的原创剧本《上天堂》。在此基础上改编的电影《人生大事》,成为今年夏天的院线爆款。
从初稿到拍摄,剧本改了十几版,但故事主线、三哥跟小文的人物关系始终没变过——殡葬师三哥和刚刚经历了亲人离世之痛的小女孩小文,在一场葬礼上相遇,两个原本陌生的人改变了彼此的人生。
影片聚焦的是国内电影市场鲜见的殡葬题材,探讨的是一个沉重、常常被避讳的话题,但讲述方式却是轻巧、温情的。笑中带泪的剧情和演员惊喜的表演让《人生大事》成为今年电影市场的一匹黑马。
电影上映两周后,《环球人物》记者采访了导演、编剧刘江江,听他聊了聊《人生大事》和他自己的故事。对刘江江而言,这是他的第一部电影,也是他人生经历的投射。
创作期间,刘江江采访了很多人,发现许多殡葬行业从业者虽然表面上并不光鲜亮丽,但内心有洒脱、温情的一面。于是,他塑造了一个与人们固有印象截然不同的殡葬师。
《人生大事》的男主角莫三妹(朱一龙饰),人称“三哥”,曾因打架入狱,刚刑满释放,从事的是别人口中“吃死人饭”的殡葬业。他是子承父业,对这个行当毫无兴趣,总是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直到意外遇见了外婆去世、被父母抛弃、被亲戚视作“拖油瓶”的小女孩武小文(杨恩又饰),二人从针锋相对到情如父女,建立起了欢喜冤家式的羁绊,也懂得了该如何面对死亡。
三哥留着圆寸,戴着大金链子和层层叠叠的手串,穿着花衬衫、大裤衩,趿拉着人字拖,耳朵上别着一根烟,嘴里嚼着口香糖,一口地道的武汉话,张口就是“老子”,活脱脱一个“街溜子”。他一出场,不仅颠覆了许多人对殡葬师的认知,也让熟悉朱一龙的观众“不敢相认”。
最初见到朱一龙时,刘江江对他的印象是“安静、优雅、礼貌、漂亮,哪儿哪儿都跟三哥不一样”。为了打破固有形象,刘江江给朱一龙做了“毁容式”的设计。先从外形入手,剃了寸头、增了肥,又设计动作姿态、说话方式,从里到外做了改变。选择在武汉拍摄的原因之一,也是考虑到朱一龙是武汉人,为了在一个他更熟悉的城市,呈现出一个更接地气的人物。
20多天后,剧组到武汉围读剧本,刘江江发现朱一龙已经变成另一个人:给他的服装、道具,仿佛都成了他自己的,他趿拉着鞋走路,撩起衣服下摆擦嘴擦汗,说话、神态都是三哥的样子。
《人生大事》海报及剧照。
三哥的很多动作细节也是从生活中来的。拍摄前,剧组到殡仪馆采风,遇见一个跟三哥差不多年纪的殡葬师,剃着寸头,坐在装满丧葬用品的面包车里,赤脚搭在方向盘上玩手机。后来,这些细节成了《人生大事》里三哥的出场。
与三哥“社会人”属性相对的,还有他内心的另一面——随着与小文相处时间的推移,三哥渐渐展露出善良、细腻、柔软的模样。也正因此,小文的选角同样不简单。
开拍前,很多看过剧本的人都建议刘江江适量删减小孩的戏:“你找不着这样的孩子,太难找了。”但刘江江还是坚持,只要下功夫找,就一定能找到。看到不满8岁的杨恩又时,刘江江觉得就是她了:“因为这个小孩身上有那种混不吝的劲儿,这个很重要。”
跟孩子沟通的方式和成人是不一样的,为了把小文最好的表演引导出来,刘江江和摄影、执行导演形成了一套暗语,拍小文的时候,让小文感觉不到在拍她。“孩子会给你惊喜,但是你得找到触发键。”刘江江说。
片中小文的哭戏不仅多,而且呈现方式还不一样,有撕心裂肺,有默默抽泣,有喜极而泣,也有几种情绪杂糅在一起的。这对于成熟演员来说都非常难,刘江江一开始没有抱很高的期望。“但所有的设想非常完美地呈现出来了,而且比我想象的还要准确。”杨恩又的表演不仅让导演惊喜,也赚足了观众的眼泪。
筹备拍摄时,刘江江和团队跑了天津、青岛、重庆,从北到南四处勘景,希望找到一个立体的、充满烟火气和江湖气的城市。定下朱一龙饰演三哥后,最终选择了他的老家武汉,这也是“一座让你感觉活着真好的城市”。
与人们印象中同题材作品的严肃、沉重不同,《人生大事》用生活的烟火气与温暖消解了死亡的冰冷。在三哥和小文的口中,离世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殡葬师不再是被忌讳的职业,而是“种星星的人”。
这种特别而浪漫的视角和讲述方式,与刘江江的童年经历密切相关。
刘江江在华北农村长大,大伯是木匠,有时帮人做棺材,家里的院子摆着各种木材制作的棺材,有榆柳的、桑槐的、松木的、柏木的……刘江江小时候经常溜进棺材里躺下,浑身盖满刨花。尤其是松木、柏木的味道特别好闻,太阳一晒就在里边睡着了。到了饭点,爷爷、伯伯找不着人,最后从棺材里把他拎起來,一边打一边骂。
刘江江的爷爷是村里的“白事大了”,事了拂衣去的“了”——“大了”,有总管事的意思。十里八村谁家有丧事,爷爷就会去帮忙。儿时的刘江江跟着爷爷,在葬礼上看到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唱戏的、放电影的。当时的农村鲜有文艺活动,葬礼上那些接地气的、生动的演出就成了刘江江文艺爱好的启蒙。电影里的“地上少一个人,天上就会多一颗星星”,也是小时候奶奶告诉他的。
刘江江(后)和监制韩延在《人生大事》拍摄现场。
《人生大事》取景的武汉老街巷。
那时对葬礼的记忆多是有趣、热闹,成年后,刘江江才感受到葬礼的更多切面。
2014年,刘江江的大伯病故,入殓的时候,表哥把大伯生前用的手机放进棺材,泪汪汪地说:“舅舅,到了那边别换号……”围着棺材的亲人们被他一句话逗乐,转而又痛哭。
亲人朋友聚在葬礼上缅怀逝者,回顾他的一生,讲述自己和他的感情,为他入殓穿衣、守灵吊唁、烧纸出殡……刘江江逐渐意识到,葬礼像一面镜子,折射出一个人的一生。而葬礼上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在治愈活着的人。
“我觉得中国人对待葬礼其实是很浪漫的,我们把人活着的时候没有实现的愿望都用纸扎出来,然后给烧过去,是寄托了情感的。”刘江江觉得,在看似繁琐仪式的背后,是浪漫的深情。
正因为这些记忆和经历,刘江江想要一个柴米油盐、充满烟火气的故事:“虽然我们讲的是葬礼,实际上是站在葬礼这头讲生活。”整个影片用强烈对比的方式呈现:殡葬店的主色感觉上是黑白灰,但殡葬店里发生的故事是彩色的、生动的,每个人物也都是鲜活的。在刘江江的镜头中,三哥的殡葬店“上天堂”被包裹在浓厚的市井生活气息里——店面地处闹市,紧邻着一家婚庆店,周围还有水果摊、早餐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刘江江大学时学的是法制新闻,一个与电影完全不沾边的专业,但拍电影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
毕业后,刘江江在河北广播电视台做了几年法制记者,听说台里有一档叫《村里这点事》的栏目剧,便主动申请加入,成为一名编导,带着一群没有丝毫表演经验的老百姓拍摄了200多集短剧。“虽然我们这个小圈子里,大家也管你叫导演,但感觉离电影还是挺远的。”
提及这段经历,刘江江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人到少林寺学武术,师父不教他招式,让他打了3年水。第三年头儿上,他很生气,一掌拍在水缸上说:“为什么还不教我功夫!”这时,水缸裂了。刘江江说,拍栏目剧的经历就像打水。让他积累了大量生活素材,练好了作为编剧、导演的基本功,在踏入电影行业后只经历了短暂的焦虑期,很快就找到了跟以前的工作、学习经历相通的路径。
《村里这点事》拍的都是非常接地气的农村老百姓故事,这也影响了刘江江的创作观:“我觉得讲故事,深情的基础是可信。”拍《人生大事》的时候,他要求从美术、造型到情节设置,都要可信、真实,然后才有情、有趣。
2017年,《村里这点事》停播,刘江江转向自己心心念念的电影,但一时没有找到抓手。直到2018年,他去白洋淀采风,接触到很多风土民情,这些信息和过往经历杂糅在一起,刘江江逐渐有了想法,决定做一部以成长为主线的殡葬题材电影。
在白洋淀采风期间,刘江江听说了一件事。当地有一个老汉终身没有娶媳妇,也没有孩子,他就特别想看看自己葬礼是什么样,把所有的钱花在了给自己办一场葬礼上。刘江江觉得,这个故事正切合了电影的主题,“每个人都是要走到终点去的,看到那个终点,才会来反思我们应该怎么活着”。后来,老汉的故事成为了电影中浓墨重彩的桥段。
剧本《上天堂》完成后,刘江江四处参加创投、联系影视公司,都没有结果。即使2019年《上天堂》入围了平遙电影展创投单元,也没能很快获得影视化的机会。“因为大家可能会先入为主地觉得殡葬的题材,就会是一个比较灰暗、悲情的故事。”刘江江只能一遍一遍地去讲自己要拍的是什么。
2021年初,《人生大事》的监制韩延第一次看到剧本,听说是殡葬题材,以为会很感伤,看完剧本发现风格很轻松,与通常的印象不一样,很有意思也不沉闷。韩延回忆:“因为我们对于死亡都会有一些忌讳、避而不谈,但是整个文本,字里行间没有特别悲情、忌讳的东西,所以我很快就决定帮助导演接着往下做。”
正式上映前,《上天堂》更名为《人生大事》。在刘江江老家,凡有丧事,主家都会在大门上贴3个白纸黑字——当大事。这3个字源于《孟子·离娄下》的“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
“‘人生除死无大事’就是电影的主题,我们尝试以葬礼为切口,引发大家关于应该如何好好活着的思考。站在人生的终点,回溯这一生应该怎么过才有意义,应该珍惜的是什么。”刘江江解释,“片名里的另外一层含义,是我个人的私心,拍电影是我的职业理想,妄念成真,处女作的完成就是我的人生大事。”
河北人,导演、编剧,曾任河北广播电视台栏目剧《村里这点事》编导。近期,由其编剧并执导的殡葬题材电影《人生大事》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