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荷塘
2022-07-22梁晓丽
梁晓丽
荷塘其实是水田的一个角落,大约三四平方米,是父亲花了一天的工夫,用锄头挖出来的,里面盛满了父亲的汗水。
两年前的春天,父亲来电,说他要挖一个荷塘,以后我们在家门前就可以看荷花。我以为父亲只是说说而已。谁知,他是说真的。
第二天,父亲便选了水源好、离家近的水田。他用锄头先将泥土挖出来堆在田坎上,再在坑的底部铺上一层胶纸,后将泥土又回填到胶纸上,灌入一定的水,并用脚将泥踩软、踩细,最后种入藕秧,施一定的肥,保持荷塘里有水,就只等荷慢慢生长了。
日子很慢,荷也偷懒,一天两天三天都不见动静。父亲每天早晚都去荷塘边走走,下雨天塘里的水多了,他就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打开荷塘的缺口,将水放走一些。连晴数日,荷塘里的水蒸发很快,他又怕那些荷干死,便赤着脚去小溪上游的堰沟里引一些水下来。堰沟是30多年前修成的,近些年乡亲们不种庄稼,便不再引水,沟里漏水的地方很多,因此放一程水,要往返几趟。母亲说,父亲不是在种荷,而是在养儿子,怕它淹死,怕它干死,只差把它捧在手心里。父亲在一旁眯着眼笑,70载光阴爬满他的脸颊,呈现无数横七竖八的褶皱,令人心疼。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父亲给我发信息,说荷叶已有小碗那么大了,10多片漂在水面上,末尾还配上几个大笑脸表情。隔着手机,我能感受父亲的那份欣喜。
7月里,小城的西山园内,五洲池旁,荷叶田田,轻舟荡漾,荷花粉紫红白,次第开放,我一次次沉醉在荷的优雅与亭亭玉立间。夜色下,母亲来电,兴奋得像个孩子说:“荷塘里已经有一个粉色的花苞了。”母亲的情绪感染了我,翌日便回家。
还没进家门,我便奔向荷塘。远远地,我瞧见了高出荷塘1米左右的荷,它们似一个个悄悄长大的乡村姑娘,头挨头,根连根,密密实实,遮挡住整个塘。一朵粉色的荷花,似仙子般超尘脱俗,悄悄降临在塘中央,被一池荷叶捧在心尖,让人移不开眼。不大的荷塘在故乡的土地上,显得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看来,父亲把他的这些孩子们养得很壮,很漂亮呀!
早些年,父亲在废弃的青石水缸里试种荷。一口长方形的石缸,放在小院里,歷经风雨,缸壁用錾子打过的痕迹还清晰可见,只是爬满了绿色的苔。父亲在缸里面放入一定的泥,注入少许水,再种入荷苗,就不再管了。或许是水长期不流动,日子久了,竟生出臭味,引来不少苍蝇、蚊子,父亲不得不将已有小碗大的荷连根带叶清理掉。此后数年,他便不再养荷。
几场秋风秋雨后,天开始冷了起来,树上的叶子掉光了,荷叶也枯萎了,惊喜却在塘内。那些天,父亲天天催促我回家,说荷塘里的藕能吃了。我应着,择日回家。夜幕下的乡村,寂静安然,在离荷塘两米左右的小道上,我看见躬着身的父亲。他单薄的身子弯成弓,裤脚卷起老高,污泥没过了膝盖。他赤着脚站在荷塘里,用一双粗糙的大手抠藕。有时藕的根长得很深,父亲使劲抠也抠不动,他的身子就会因为用力过大而摇晃起来。那一刻,我急坏了,几步跨越,便来到荷塘边。父亲闻声回过头来,见是我,笑着说:“回来啦!”我埋怨道:“小心点,别摔着了。”父亲见我紧张,又说:“没事,别总担心我。”一旁的荷塘坎上已放了不少沾满污泥的藕,似小孩的胳膊,一节一节的。我小声说:“爸,已经够了,快上来吧,水很冷,别冻着了。”父亲又抠了几节藕,便用力提起陷在污泥里的腿,在塘里摇晃着走了几步跨上了塘坎。我把藕装进撮箕,父亲拎着,我们一道往回走。父亲在前,我在后,我看着他拖着疲惫的身子,缓缓地走在乡村的田梗上,恍然,我好似看见他那艰辛的70载岁月在我眼前晃动。
父亲蹲在家门前的河沟旁,用稻草把藕都清洗干净了。可他手上因为弄藕留下乌黑的痕迹,擦了几遍肥皂都洗不掉。吃饭的时候,父亲伸出仍然布满污迹的双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们一眼说:“怎么都洗不掉。”随后,他又将双手在衣服上揩了又揩,才小心地坐了下来。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起了转,赶紧用筷子夹一片藕放在嘴里嚼起来,有一丝甜味,好像还夹杂着一丝泥土的腥味。无数藕丝在嘴巴里飞扬,泪水交织成丝线,不禁自语:“父亲的藕,父亲的荷塘……”
(编辑 耿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