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面师：面里之趣

健均

在日本，只有当那些专业演员愿意佩戴你的作品上台唱戏，愿意把家藏的古面具交给你维修，并获得能乐界的肯定，你才算得上是职业能面师。

对一个国土面积的70%都被森林和雾气包裹的国家来说，完好地保存几百年前的木制面具难度很大。湿度、火灾、地震，还有半个多世纪前燃烧的战火，是造成能乐面具毁伤的原因。能乐师家族成员向来小心翼翼地对待能面，尽量减低舞台使用的磨损，有时为了降低那些珍贵的古代能面的使用率，能乐师甚至会订购新面具在日常演练中使用。同时，古旧能面出现漆层剥落、表面开裂、金属镶嵌部件剥离等问题时，也需要能面师进行修复。能面师与能面的存在息息相关。

在能乐成立之前，民间祭祀艺能中就出现了白式尉、黑式尉等翁系面具。圣德太子、弘法大师等有名的历史人物都曾经创作过翁面，他们是最早的能面师。这一时期一般被看作是奇幻的传说时代，因而他们制作的能面被誉为“神作”。传说时代之后，镰仓、室町到战国时代，是能面繁荣的创作时代。在这时期，春日、赤鹤、越智、孙次郎等名匠创作出不同种类的面具，能面也随着表演体系的成熟而变得庞大纷繁。这时候的能面工匠由佛像雕刻工人、鼓师乐人兼任，甚至有些动手能力强的能乐艺人自己也能雕刻出佳品。

京都藝术大学历史遗产学专业3年级的学生在“历史遗产学演习”课程中制作伎乐面。

17世纪日本进入了江户幕府时代，能乐受到政府保护，成为官方“式乐”，而能面制作也由此成为一项专门的职业，此时，能面的制作不仅专业而且世袭，由官方指定的几个固定家族世袭传承。他们领受相当于公务员的俸禄，世代传习雕刻技能。其中，最长久的家族传承了10代。岁月更迭，在这个时代里，模仿是能面雕刻的主流。以古代面具为“本面”，能面师的工作就是做出一个最大限度接近“本面”的模仿品。这与能乐的文学、表演在此时逐渐沉淀、固定的发展步伐相一致。

明治维新之后，能乐曾经极度衰落，几大世袭能面师家族的继承人断代，使得制作工艺几乎失传。后来，能面师中村直彦等人恢复了能面雕刻工艺，并传徒授业。20世纪八九十年代，人们“仓廪实”后热衷于开发工作以外的兴趣爱好，融合传统文化和手工艺制作的能面自然成了一个热点，再加上日本重视民间传统文化和乡土教育，以及各地复兴点篝火野外演出的“薪能”，因此，“能面热”使学习能面雕刻的“能面教室”遍布城镇。

遍布各地的“能面教室”让人们可以无门槛、零基础，只要交学费就能学习雕刻能面，如同学习插花、茶道、日本舞蹈一样。这使得原本神秘的世袭工艺技能完全向大众开放了。据统计，日本全国学习雕刻能面的爱好者大约有5000人，那么，如何分辨职业能面师呢？

在日本，能乐的职业演员，包括主角、配角、狂言演员和乐手，都必须获得能乐协会的承认并登记入会，才算是入行。然而，制作能面的工匠却没有“能面师协会”这样的组织。这意味着，既没有资质认证体系，也没有人来给你发证书。唯一辨别职业与非职业能面师的方法，就是雕刻完成的能面作品是否被职业的能乐师家族所认可，以及是否被使用于正式的能乐演出舞台。

换句话说，职业能面师做出来的面具要用于正式的舞台表演，只有当那些专业演员愿意佩戴你的作品上台唱戏，愿意把家藏的古面具交给你维修，获得能乐界的肯定，你才算得上是职业能面师;而那些热爱雕刻的人，无论是学徒还是师傅，即便他们的作品曾经在高级展馆办过个人展览，也只能作为工艺品摆设或自家收藏。当代日本的职业能面师，人数不超过30人。

能面的木材使用的是桧木。日本从古至今，尊崇桧树为神木，伊势神宫、明治神宫、法隆寺等神社、佛阁都使用桧木材。那些用于建造神社、寺庙主材的桧树，具有几百年的树龄，拥有超大的直径，被称为“御神木”。即便是在科技和工具均相对发达的今天，当伐木工人伐取这些“神圣木材”时，也必须进行特定的祭拜仪式，并用斧子古法砍伐。长野县木曾山谷、岐阜县中津川地区的森林中盛产天然桧木，而且是整齐划一笔直的桧树。在幕府时代，当地的尾张藩采取严格的禁伐政策，完好地保存了桧木资源，成为闻名遐迩的“木曾桧”。木曾桧为桧中的高级品，平均树龄超过200岁，其木质坚韧，不易变形，抗虫耐腐;木纹细腻优美，加工后表面平滑艳丽，还散发淡香，因而是品质优秀的建筑木材和雕刻木料。

木材根据原木的直径、性质（边材或芯材）、切割位置（平行年轮的径面板或弧形年轮的弦面板）、干燥程度以及是否有树脂瘢痕和结节等分为不同等级，价格也随之不同。

雕刻工具对能面师来说就像画家手中的画笔，为一副面具服务的工具蔚为大观。能面师最重要的雕刻工具是凿子，实际上包括凿子和木工刻刀：粗雕毛坯时用锤子与凿子配合，进一步精雕时使用刻刀。凿子和刻刀根据金属部分的形状有平刀、圆刀、斜刀、玉婉刀及三角刀等，每一种形状的刃口又有大小的区别。不过，不管是凿子还是刻刀，也不管其大小、形状如何，师傅们把它们统称为“刃物”。刃物之“刃”，是工具发挥其本领所在。日本刃物，采用传统贴钢锻造工艺，刃口部位为硬度高的钢材，刃口锋利耐久。除刃口外的本体则用较软的钢，以保持韧性，容易研磨。锻造刃物的工匠或店铺叫作“锻冶屋”，和中国过去的打铁铺一样。不过，在机器制造统领一切的现代，手工匠人只能在很小的范围内紧密相连，相互需求。

与其他木雕创作不同的是，传统的能面雕刻在于模仿。能面师接到来自能乐师的订单，他得到一个能乐师家藏的“小面”，并以此为范本，做出一个一模一样新的“小面”。如果能乐师有特殊要求，比如他的颧骨特别高，想要一个戴起来更舒适的面具，能面师可以帮他达到要求，但面具的形貌绝不能有变化。如果作为范本的“小面”是难得一见的佳品，假设为名匠——越智所作，能面师必然心存羡慕。为了向名匠学习和致敬，他会悄悄地做两个新的“小面”，一个完成品，和范本一起送还给订货者;另一个做成不上漆彩的半成品，供自己收藏、学习。

如何保证新制作的面具与范本一模一样呢？纸样和测量是最常用的方法。战国时代京都本愿寺的僧官兼武将下间仲孝，是个出名的能乐票友。他和越前家的能面师秀满是好朋友，他俩合作研究能面的雕刻技艺，并用厚纸片剪裁出面具各个侧面的纸样，就像裁缝做衣裳的纸样一般，为制作面具提供了方法，被称为“纸型”。非职业的雕刻者一般比较依赖面具“纸型”。“纸型”包括正面、侧面、中央纵切面、左右眼的纵切面、额头横截面、眼部横截面以及鼻尖横截面等纸样。能面教室的老师会制作、出售“纸型”给学生使用。另外，用测量工具计算面具的各个尺寸，也是必须的步骤。

能面师使用凿子和锤子凿掉多余木料，让面具浮现出五官的轮廓。同时，挖薄面具的背面，手锯用来切割之用。当米开朗基罗看到那块美丽的大理石时说：“大卫像早已存在于大理石里，我所要做的，只是把多余的部分清除掉而已。”也许，能面师也是如此。他们能够看到面具在桧木淡淡香气中的微笑，只需通过冷静、专注和耐力，就能呈现能面的形与神。

用刻刀细致刻画表情，并把眼珠和鼻孔开洞。眼部雕刻非常重要，特别是那些“中间表情”的女面和男面，因为他们没有激烈的肌肉凹凸和褶皱，所以眼部在五官中具有最重要的吸引力，雕刻难度也最大。女面的眼皮很薄，眼睑的起伏、眼线的长度如有1毫米的差别，品貌就会不同。女面眼部的瞳孔，一般开出大约1平方厘米的方形或两侧略呈椭圆的形状。据说从方形瞳孔中透出主演眼睛的光辉，令形象显得年轻、明朗;而侧边略椭圆，则有阴翳的美。坐在观众席上的人实际看不清主演的眼睛，更别说分辨出瞳孔闪动的光芒了，但是出神入化的好演员，很快就会让你相信舞台上脖颈有赘肉的中老年叔叔如天仙一般美。他发自肺腑的吟唱无比动人，让人忘记他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感到眼前看到的就是仙女本人。

能面的正面精雕完成，背面也要整理出合適的厚度，挖得太薄不牢靠，太厚佩戴者又会感到不舒服。为了减轻汗水、摩擦对木料的腐蚀，背面需涂两遍生漆。不过生漆容易引起人过敏，如果是马上就要登台使用的面具，背面可以刷腰果清漆。背面整理好之后，正面涂胡粉以固形。《天工开物》里提到胡粉是用铅粉调和豆粉、蛤粉做成的白粉，用于敷面及绘画。然而日本的胡粉专指蛤粉，即贝壳粉，涂刷时需掺和动物明胶。具体做法是将明胶于热水中融化，再倒入胡粉中拌匀，然后涂刷，晾干后用细砂纸打磨。

涂胡粉与打磨需要反复操作，即涂胡粉五六遍后砂纸打磨1遍，然后再涂胡粉五六遍并打磨。如此循环往复，直到胡粉完美地覆盖住木纹，使得全体雪白而光滑。胡粉与打磨工序需要耐心，同时用细刻刀调整不合适的细节。

如何保证新制作的面具与范本一模一样呢？纸样和测量是最常用的方法。

能面师使用凿子和锤子，凿掉多余木料，让面具浮现出五官的轮廓。

雕刻工具对能面师来说就像画家手中的画笔，为一副面具服务的工具蔚为大观，师傅们把它们统称为“刃物”。

据统计，日本全国学习雕刻能面的爱好者大约有5000人。“能面教室”让人们可以无门槛、零基础就能学习雕刻能面。

女面眼部的瞳孔，一般开出大约1平方厘米的方形或两侧略呈椭圆的形状。据说从方形瞳孔中透出主演眼睛的光辉，令形象显得年轻、明朗。

明治维新后各个世袭能面师家族后继无人，雕刻技术相对容易恢复，但关于施彩的秘密技巧却没有流传下来，导致现在的施彩方法各有不同，由于都是匠人们自己钻研出来的，因而不轻易示人。

接下来给能面上色，并用细毛笔描绘头发。崭新的面具往往油光滑亮，在舞台上被灯光一照，更加灿然，这是能乐师非常厌恶的事情。因为白刷刷“bling～bling～”的面具搅乱了能乐肃静幽远的舞台，使人心神不宁，所以能面施彩需仿古，这既是能面制作的独特之处，也是能面师的本领所在。明治维新后各个世袭能面师家族后继无人，雕刻技术相对容易恢复，但关于施彩的秘密技巧却没有流传下来，导致现在的施彩方法各有不同，由于都是匠人们自己钻研出来的，因而不轻易示人。职业能面师即便公开讲座，对于施彩方法，也一带而过，秘而不宣。据说，有的工匠甚至用红茶水制造古旧感。如何控制恰到好处的古色非常重要，一旦过分，古色就变成了污色，适得其反。

能面师在描画头发时，对眼部、牙齿、嘴唇进行施彩。另外，含有金属部件的面具这时候要进行镶嵌。金工技术，也是需要掌握的本领之一。只有植毛的面具才需要进行这一步骤，比如翁系、尉系面具。毛发由天然的马毛做成，能面师从一簇长长的马毛中捋出长短相当的一小扎，并用棉线绑紧，从中间剪断，得到两小扎，再把整齐的剪口蘸上胶水，插入预先开出的小孔。然后用牙签插入小孔，堵住空隙，以将毛发紧紧挤在孔内。最后剪断牙签，只保留孔内的小段即可。有的面具胡须、头发特别多，除了屏气凝神、认真制作，能面师别无他法。

（责编：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