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绞刑架上的喜鹊

2022-07-21撰文中野京子日本

艺术品鉴 2022年10期
关键词:女巫喜鹊

撰文=中野京子(日本)

勃鲁盖尔Bruegel《绞刑架上的喜鹊》The Magpieon the Gallows油画 46× 50cm1568 年黑森州立博物馆藏

一片宏伟壮观的全景展开在眼前,让人几乎就要忘记作品本身的尺幅之小。这是勃鲁盖尔晚年的一幅小品。

如果仅看远景,这的确是一个悠闲宁静的世界。尼德兰初秋午后的阳光柔和温暖,阳光下一条漂浮着点点风帆的大河悠然流淌,远处的山野与城镇被淡紫色的薄雾笼罩,丰饶的牧草地平缓铺展开来,还有郁郁葱葱的树木、正在吃草的牛、城堡、教堂……

中景里对树叶的描绘让人联想起印象派的光点。光洁的树叶反射着阳光,每一片都仿佛宝石般璀燦耀目。然而长得较高的树全都纤瘦而沧桑,与占据前景中央位置的绞刑架那反翘着的架脚相互呼应。

没错,这幅画的正中心是“死亡”。

在左端中景的村落中,人们仿佛庆祝节日一样三五成群地跑到大道上,似乎正朝这边——前景中的小山丘过来。队伍的前面有一个吹风笛的人,是他像“花衣魔笛手①花衣魔笛手,德国民间故事,又名《哈梅尔的吹笛人》,讲述了小镇哈梅尔中大量儿童失踪的神秘事件。最有名的版本收录在格林兄弟的《德国传说》中。一一译者注”一样将村民们引领至此吗?还是在风笛手前面组成圆圈踩着节奏的两男一女(并非一直在原地跳舞)一边跳舞一边引导着村民呢?

与他们相隔一段距离的地方,也就是画面左侧,两名男子背对鉴赏者而立。白衣服男子双手叉腰、单脚抬起,似乎正随着音乐舞动身体,而另一个红裤子的男子则高举右手,嘴里仿佛说着:“大家快看!”还有一个人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她是站在风笛手后面的白头巾女子,此刻似乎正向后方队列中的人们说着什么。她好像站在岩石上,看起来比众人都高出一个头。

还有人脱离队伍朝着别的方向前进,他们是一对男女及一名戴帽子的男子,画家对后者的描绘较为粗略,以至于他看起来似乎马上就要消失在树林中。另外在左下角的位置,虽然不太看得清,但的确有一个裸着下半身正在方便的男人。

勃鲁盖尔《绞刑架上的喜鹊》局部

画面中央最为显眼的绞刑架以原木制成,造型相当简朴。这其实很正常,因为当时的处刑方法根据死刑犯的社会阶层不同也各不相同,在这种普通绞刑架上吊死的人都是默默无名的平头老百姓(身份高贵的人会被砍头)。也因为同样的理由,绞刑架右侧的十字架也很粗糙,那隆起的土堆之下一定埋着无数被随意抛进墓穴的尸体吧。

另外,正如画作标题中所说,绞刑架上孤零零地立着一只喜鹊。这是欧洲的常见鸟类。长尾巴、颜色黑白分明的喜鹊似乎正在高处守望着人类……

勃鲁盖尔的每一幅画甚至连风景中也充满了比拟、隐喻、寓意及象征等大量隐藏信息,对其进行解释分析时绝不能仅仅采用普通的手法。这幅奇异的画让人不知是明是暗,是喧嚣还是静谧,然而这让人一见难忘的作品一定蕴藏着好几层错综交缠的含义吧。可惜至今也无人将所有的谜团彻底解开。

首先,并排站在近前的两名男子究竟在干什么、究竟起到怎样的作用仍然是个谜。也没人能解释这条村民组成的队伍究竟有什么目的。在跳舞三人组中,白头巾、红裙子、蓝围裙的女子与勃鲁盖尔过去在《婚礼舞蹈》中描绘的跳舞女性们截然不同,她的姿势相当拙劣。她弯着腰,脸部朝下,整个人好像心情很郁闷似的。另外,我们也搞不清楚脱离队伍的那几个人到底要去哪里。

不过话说回来,画面中风笛奏响活泼明快的乐曲,登场人物们也都充满跃动感,所以这一定是一幅“农民们暂时忘却忧愁、及时行乐之画”。他们配合欢快的乐曲,无忧无虑地踏着节奏,从好似桃源仙境一般和谐悠然的地方来到了这座萦绕着死亡气息的不祥山丘。他们不可能看不到绞刑架,却仍然欢声笑语、载歌载舞。也就是说,明明死亡近在眼前,人们却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照旧肆意享乐。莫非作者的本意旨在揭示人类的这份愚蠢吗?

或者说,作者只是想告诉我们死亡始终与生命如影随形的道理吗?在“人世即是泪水之谷”的中世纪,死亡的确是家常便饭。战争、饥荒、鼠疫、嗜杀魔女……这些已经造成了堆积如山的尸体,再加上当时的死刑与拷问是公开进行的,每个城镇村庄都设有处刑台与曝尸台,就连孩子都被迫见惯了死亡。也许是死亡发生的实在与自己太过接近,或是沉浸在绝望与厌世情绪中时间过长,人们像产生逆反情绪一样表现出表面化的欣快感。人们对死亡麻木,对玩乐上瘾。

还有一种猜测,画中所表现的是不是人类的傲慢呢?在绞刑架附近方便的男子明显是在向死亡示威:“谁怕谁啊!”对于他的行为,我们是该视作渎神的罪孽进行批判呢,还是要将此当作勇敢之举予以赞赏呢?不,其实我们更应该可怜他。因为故意在人前装出一副大无畏的样子,正好表明了他比谁都害怕。

事实上本作最关键的地方并非上述诸点,而是绞刑架上的喜鹊。

喜鹊(Picapica)属于鸟纲鸦科,由于尾部较长,很容易与蓝鹊 (Cyanopicacyana)搞混,其实其体形比蓝鹤要大。喜鹤的肩、胸及腹部呈白色,其他部分则长着光泽亮丽的黑色羽毛。由于它“咔叽、咔叽”的鸣叫声在日本人听来与“得胜、得胜”(勝る、勝る)相似,连战国武将加藤清正(KatoKiyomasa)也以此确信连胜,因此喜鹊又被称为“胜鸦”。与中国一样,日本也将喜鹊视为代表吉祥幸福的鸟儿,传说它的鸣叫声能够带来好消息。喜鹊更是韩国的国鸟。

据说在欧洲,喜鹊的叫声被认为是最不吉利的声音。在亚洲世界被当成报喜之音的鸟鸣到了欧洲人的耳朵里却烦人又晦气。早在公元前 1世纪奥维德的《变形记》(Metamorpkses)中就曾出现长舌妇变成了喜鹊的情节,德语中也有“像喜鹊一样多嘴多舌”、“聒噪的喜鹊”等俗语。

然而同一种鸟在欧洲的评价却与亚洲存在天壤之别。黑白羽毛的组合在欧洲人看来具有“死中有生”或“生中有死”的两仪性,“伪善”这一象征含义由此衍生而来,喜鹊因此被视为女巫的化身或恶魔之鸟。此外,杂食性的喜鹊除了吃谷物、昆虫外还会捕猎小型鼠类及鸟类,这份凶悍感遭人厌弃。喜鹊还喜爱闪亮的物品,常常将汤匙、戒指等人类的所有物搬回鸟巢,这种习性也让它成为“小偷”的象征。

勃鲁盖尔《绞刑架上的喜鹊》局部

TIPS

彼得·勃鲁盖尔

(Pieter Bruegel,约1525~1569)

勃鲁盖尔准确出生年份不详,不过我们知道1551 年他已经在安特卫普[安特卫普,比利时第二大城市,在历史上是比利时与荷兰重要的经济与文化中心。——译者注]成为画家,并曾在意大利学习过两年左右。

初期他制作了许多具有博斯[博斯(Bosch),15 世纪的尼德兰画家,被认为是超现实主义画风的创始人。——译者注]风格的铜版画,后来开始绘制内含隐喻及较高思想性的油画。他晚年以乡村为主题的作品众多,因此也被称为“农民画家”。由于勃鲁盖尔40 出头便撒手人寰,一般认为他并未亲自对孩子进行绘画的启蒙教育,不过他的两个儿子后来都成了画家。

顺带一提,罗西尼(Rossini)曾写过一部名叫《鹊贼》的歌剧,讲述了一名少女因被怀疑偷窃银餐具而险些丧命于绞刑架的故事。结尾处,人们在鹊巢中找到了丢失的餐具,千钧一发之际终于证明了少女的清白。事实上,这部可喜可贺的大团圆歌剧根据真实故事改编,而现实中的事件并没有戏里这么圆满,被判定盗窃了数把银汤匙的仆人很快就被吊死在绞刑架上,但半年后,有人在鹊巢里发现了所有的汤匙。自此之后,村庄的广场上每到圣约翰日就会举行弥撒,纪念这场悲剧。

据说在欧洲,喜鹊的叫声被认为是最不吉利的声音。在亚洲世界被当成报喜之音的鸟鸣到了欧洲人的耳朵里却烦人又晦气。早在公元前 1 世纪奥维德的《变形记》(Metamorpkses)中就曾出现长舌妇变成了喜鹊的情节,德语中也有“像喜鹊一样多嘴多舌”、“聒噪的喜鹊”等俗语。由此派生出来的新含义令这种鸟儿常被用来比拟毫无口德、随意用言语中伤他人者及告密者。

就是这样一只令人厌恶的饶舌鸟儿,此刻正在绞刑架上凝视着人们的一举一动……

各位是不是也隐隐感受到这幅画的恐怖之处了呢?

勃鲁盖尔活跃在16 世纪中叶的尼德兰。那个时代的尼德兰与其他国家一样,因为深受宗教改革的影响,女巫审判与异端审问都达到了最为激进的状态。无论新教徒还是旧教徒,无论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 还是教皇,所有人都对异端抱持着必须严酷肃清的态度,并竭力向着嗜杀女巫的大道一路狂奔。

根据教会法,在三种情况下可以逮捕被怀疑是女巫的人。第一种是有人指名告发女巫,并得到证实时。第二种是匿名密告。在这种情况下,告密者非但不用拿出任何证据,甚至无须参与审判。换句话说,嫌疑人是在完全不知道被谁告发的情况下遭到逮捕的。第三种则是“流言”,只要“某某人该不会是女巫吧”的流言一起(有时甚至连流言本身都子虚乌有),嫌疑人就会被带走。

可能大家也都猜到了,现实中的女巫审判鲜少出现第一种情况,大部分审判都是从第二、第三种情况开始的。也就是说,任何人一句不负责任的闲话,或是说他人的坏话、诽谤中伤、嚼舌根,就能轻易夺人性命。因为谁都知道,只要审判程序启动,等待嫌疑人的就是残忍血腥的酷刑,而判其有罪几乎早已是既定的事实了。

除此之外,尼德兰还存在着一个固有问题。在针对侵略统治者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抵抗运动日渐激烈的同时,政府的镇压也变得更为残酷。正好在勃鲁盖尔绘制本作的1568 年,两名荷兰大贵族在布鲁基尔的大广场(GrandPlace)被当作出头鸟处决了(因此也有学者认为本作的主题就是这次处刑)。西班牙为了让占领变得更容易,便通过各种手段鼓励民众相互告发。

就这样,“告密”在人们的生活中扎下了根。人们不但被异端审判官威胁“告密是义务,不履行义务的人就是间接的异端”,而且大家也不知道身边谁就是西班牙的间谍,因此连保持缄默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想必当时一定有人因为害怕被告发而先去举报别人吧。不祥的喜鹊在天空飞来飞去,不知又有多少无辜者因此丢掉了性命啊!

请各位再次将目光移回《绞刑架上的喜鹊》。

现在我们会发现,画中的人物与远景中那明朗开阔、宁静安适的田园是那么的遥远。他们必须循着笛声,特地沿着羊肠山道来到这个有喜鹊盯梢的地方跳舞。如果不在人前展现出快乐开朗的舞步,自己可能就会被恐怖的告密者告发——那个人与大家做着不一样的事,那个人好像心怀不满,那个人是女巫,那个人企图推翻政府,等等。

勃鲁盖尔《绞刑架上的喜鹊》局部

勃鲁盖尔笔下的人物总是以其独特的体形、轻快的动作营造幽默轻松的氛围,令画中充满妙趣,可这一次这份妙趣却反而令恐怖感爆棚。

我们心里都清楚,充斥着告密的社会绝不是远古的产物,它在历史上无数次反复,今后也不知何时就会出现在我们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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