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中的“不可抗力”是什么

文/KK

“我和你妈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关于这个亲密关系里的宇宙级送命题，罗翔老师曾经从理性的法律角度给出过可供参考的“标准答案”。首先，要界定清楚这个“我”是谁？是女友还是老婆？如果是女友，那么就必须救妈妈，否则就有可能构成“不作为犯罪”，因为救女友是道德义务，而救妈妈是法律义务；可如果是老婆，由于缔结了婚姻关系，所以救老婆和救妈妈都是法律义务，至于先救谁，就得根据当时当地的具体营救条件而定了。

相较于天然成立的父母和子女关系，夫妻关系的确是需要通过一张结婚证来确立和保护的。但更大的难题来了：领了证，就一定要救你吗？不一定哦。既然明白了婚姻本质上是一份合同、一种契约，那就必须同时承认每份合同里都不可或缺的另一个重要存在：不可抗力。什么是不可抗力呢？根据2021年1月1日起正式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一百八十条：“不可抗力是不能预见、不能避免且不能克服的客观情况。因不可抗力不能履行民事义务的，不承担民事责任。”具体举例的话，就是比如地震、火灾、战争等。在电影《游客》里，这个不可抗力是一场雪崩。

这是一部瑞典、法国、挪威和丹麦的合拍片，导演鲁本·奥斯特伦德是瑞典人，他执导的《方形》（又名《自由广场》）曾获得2017年第70届戛纳电影节的金棕榈奖。2014年的这部《游客》，还有一个外文名“Force Majeure”，就是“不可抗力”，这也是全片的出发点和立足点。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剧情，就是“一场假雪崩引发的真婚变”。

故事背景是一个瑞典的四口之家，在阿尔卑斯山的滑雪圣地度假。因为丈夫平时忙于工作，所以妻子想借机增进家庭情感。电影就围绕他们的五天假期展开，第一天和和美美，第二天突遭雪崩，而丈夫丢下妻子和儿女自顾自逃走了。虽然最后发现是虚惊一场，但是对于这家人，尤其是这对夫妻的关系却是一场真的“雪崩”。 雪崩事件后，妻子一再追问，而丈夫不断逃避。妻子很想知道，丈夫当时为什么要独自逃跑？在彼时彼刻他又在想些什么？但丈夫却始终不肯承认自己的行为是“逃跑”，并抛出“认知差异”辩解说：“那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我无法认同你所说的版本”，却又说不出他的版本到底是什么。具体举证时，妻子提供的逃跑细节也非常地真实生动，比如在逃跑时，丈夫还不忘拿走他的手机和手套；再比如，在雪崩引发的一片白茫茫的雪雾之中，她听到了丈夫穿着的冰靴在奔跑时急促的踏地声。想必这里的每一声都踏在她的心窝上。而丈夫的回应是：穿着冰靴根本没法跑起来。直到妻子拿出手机录像，他才沉默下来。在事实面前败下阵来的丈夫，有一场堪称名场面的情绪崩溃戏。他蹲在酒店的房门口，双手掩面，说了句震撼人心的辩解之词：“你不是这里唯一的受害者，我也是。我也是我自己本能的受害者。”说完就开始嚎啕大哭，哭得东倒西歪，完全不受控制。

但故事到此并未结束。尽管非常精妙地呈现了夫妻之间的鸡同鸭讲以及婚姻生活的危机四伏，导演的真正目的却并不在此。电影的结尾有两处堪称神来一笔的反转，最后一处反转是在假期结束的回程路上，妻子也遭遇了一次“不可抗力”。跟丈夫一样，她也经历了“逃避—抵赖—辩解—沉默”的过程。曾经，丈夫的男性友人为其辩解说：“这是动物本能的生存模式，就连飞机上的安全提示都说，遇到紧急情况，一定要先自己戴好氧气面罩，再去帮助他人。”但妻子反唇相讥：“本能也没错，但事后得承认啊。”而在亲历了这次“不可抗力”之后，导演特意通过镜头将同行的乘客置于妻子曾经的视角，并通过危机解除后，妻子极力解释自己的行为却换来同伴们的质疑眼神和默不作声，完成了一次巧妙的身份互换，从而将“不可抗力”之下主观真实和客观真实的暧昧不清也投射到了妻子的身上。在那个惊恐的瞬间，丈夫是不是也真的被吓懵了呢？以至于事后自动切断了这段记忆？又或者说，正是因为这种自保的本能令他羞愧到无地自容，并令他意外发觉自己未曾察觉的懦弱一面，所以才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掩饰和隐瞒？面对不可抗力，当婚姻承诺被动物本能打破，是不是应该启用免责条款呢？

回扣到“Force Majeure”这个片名，这部电影的核心议题也正是对人性的自私本能和婚姻的信任本能之间矛盾的拷问。无论恋爱还是婚姻，最重要也最基础的都是安全感。可如果遇上了不可抗力，是否还能完全信任、彼此托付呢？说到“托付”，这也是七大姑八大姨在劝婚催婚时经常提及的高频词汇，就好像通过婚姻，将一个人绑定给另外一个人，就一定能“生病时有人照顾，年老时有人陪伴，危难时有人拯救”。但其实从本质上来说，这种天真的信任又何尝不是从利己本能出发的一厢情愿呢？当我们想要全然地依赖另一个人的时候，一定要先想一想，你自己是否也值得或者说经得起对方的全然依赖？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婚恋关系有其特殊性，是自带浪漫光环的，这也是人类情感的曼妙所在。如果将问题变成：我和你同时掉进水里，但浮板只能就救一个人，你是自救还是救我？比起“左右为难”，“自我拷问”是更艰难的。为什么《泰坦尼克号》里杰克的选择成就了经典？因为无私难得，违背本性，所以才会被歌颂、被铭记，并感动亿万人。罗翔老师在解析“落水难题”时提到了法律义务和道德义务的冲突，其实无论落水还是雪崩，作为人类，我们更在意的都是“情感义务”：我希望你能在危难之际奋不顾身来救我，不是因为害怕犯罪、怕被指责，而是因为你爱我。

这是爱的浪漫之处，也是盲目之处。正因为如此，我们往往喜欢给爱附加诸多美丽的外衣。比如刚刚过去的“2022年2月22日”成了热门的领证日子，只因为它包含了非常多的“2”，也就是“爱”的谐音，所以就被情侣们奉为“两千年以来最有爱的日子”。关于爱，我们似乎总沉溺于讨个好彩头，却忽略了爱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有甜蜜，有浪漫，也有痛苦，有残忍，甚至有惊悚。至于能够过成什么模样，就取决于你和你的TA了。就像民政局的相关人士在2月22日的婚姻登记预约太过火爆时，对新人们发出的善意提醒：“要合理规划婚姻登记日期，理性对待婚姻，应该更多地关注婚姻和家庭本身，而不要过多地受到外因影响。”

最后回到《游客》这个片名，其实也跟“不可抗力”形成了值得玩味的呼应：被抛进陌生环境的游客，往往能展现出自我更真实的一面，尤其在旅途中遇见种种意外之时，甚至还会发现连自己都未曾了解的陌生一面。这也是为什么情侣一定要结伴外出旅行的原因，不仅能更全面地看清对方，也能更全面地看清自己，看清你真正需要和在乎的是什么。可以说，每一段关系里，在面对不可抗力的时候，我们都有可能成为那个突然发现自己另一面的游客般的存在。因此，承认人性的自私本能，承认婚姻的契约属性，是非常有必要的。如果在此基础上还愿意走进婚姻，相信你已经建立起了足够的安全感来应对不可抗力。就像这部电影的另一个外文片名“Snow Therapy”所揭示的，雪崩既可能是一场考验，又可能是一场治疗。

（摘自微信公众号“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