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的德国之旅
2022-07-21王竞
文/王竞
刘慈欣没有一点儿肚子,双腿修长,很年轻帅气的体形。除了遗传,可能还得益于每天跑步10公里的自律。他的头发剪得短到贴头皮,除了鬓角处有几根灰发,还都是乌黑的。这个利索的发型更突显他的圆形脸庞。脸上架一副时不时要往上推一下的黑框眼镜。走到阳光灿烂的室外,他通常要拿出一个粉红底带黑圆点的眼镜盒,一看就是出门前从家里随手拿的。他给自己换上有近视度数的墨镜,把原来那副眼镜收进眼镜盒,再放到瘪塌的、半新不旧的双肩背包里。
除了那个与他十分不搭的眼镜盒,他的双肩包里还有护照、烟、笔,还有一个很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半干半湿的红辣椒。他不带托运行李,所以也不能随身带辣椒酱。所有细节都考虑得非常精准。包里还有一个保温杯,装了他在酒店房间里给自己备好的茶水。他不需要人照顾,也不愿意麻烦任何人。
就是这个包,在书展上马不停蹄的奔波中丢了一回。做完一场对谈后,书展安排了刘慈欣短暂地为读者签名。队伍排得很长,为了保证他那一天中唯一的30分钟休息时间,我和巴伐利亚女士商量好,把长队拦腰截断,告诉后面的人改排晚上6点的那场签售。刘慈欣批评了我几句,说排在后面的是等待时间最长的人,我们这么做是不对的。我们也不与他争,直接把他护送到休息的地方。本来一直有人抢着帮他拿包,但签售时他自己把包要过来,从里面取出了签字笔,之后包就不知去向了。
他坐下来快速梳理了一下思路,确定包是在签书的时候丢的。书展是专业和非专业小偷大行其道的场所。非专业的偷书,专业的偷包。巴伐利亚女士一听,二话不说就返回活动现场。10分钟后,当她拿着刘慈欣的背包返回时,我们都恨不得给这位兰登集团经验最丰富的公关经理授一枚勋章。奇迹发生在刘慈欣的身上:巴伐利亚女士赶到时,包还躺在他签书的椅子下面,东西一件不少。我们当场立下两条规矩:从此他的包都由他自己背,每次签书都要签完最后一个排队的人。
法兰克福书展广场中央搭建了一个很有科幻感的法兰亭,外面看似一个巨大的贝壳,里面则像一个未来世界。这里是国际著名作家们登场的大舞台。德国明星电视主持人,有当代“文学教皇”之称的丹尼斯·谢克问舞台上的刘慈欣:
“您抽烟吗?”
“抽。”
原本是一场两个男人之间很正常的对话。谢克话锋一转:“您以相信科学而著称。科学教育我们,抽烟有害健康。您为什么还抽?”
挤得水泄不通的台下观众发出短暂的笑声,又马上收敛住,大家都急于想听刘慈欣怎样应对“教皇”的挑衅。
“如果世界上的人,尤其是男人,都如此具有自制力,人类早就登上火星,飞出太阳系了。”
全场掌声雷动。我们这个时代极具想象力的科幻作家还如此本真。
各种迹象表明,刘慈欣在西方实实在在地火了。《纽约客》赞美他为中国的阿瑟·克拉克——刘慈欣本人最敬重的英国经典科幻作家。谢克从2017年就在他的电视节目里力推《三体》,说这是他30年来读过的最激动人心、最具创新力的科幻小说,并放言:“《三体》拯救了21世纪的科幻文学。”
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刘慈欣的粉丝拦住他,“基本上两米一停”,德意志广播电台跟录制的记者说。粉丝们拿着中文、德文、英文等各语种的书请他签名,有的版本是作者本人从未见过的。还有人拿着他的各种照片,打印成高光、亚光的大小尺寸伸到他跟前。他一律埋头认真签字,之后抬头与每位粉丝端正地合影。
这还不算,媒体的关注度也绝不亚于粉丝。在柏林安排的媒体采访日,每家媒体,无论大小,都只能领到半小时的采访时间。德国及瑞士的记者们头一天就从各地赶往柏林,做好准备。刘慈欣则被大量重复的问题搞得疲惫不堪,同时又觉得在我面前很丢面子:我这个帮他口译的人,见证了他的大量自我重复。我和巴伐利亚女士讨论之后告诉他,以他现在在国际公众舆论中的重要地位,对同一类问题的一致性回答的确必要。请务必重复下去。
就连一直对中国图书兴趣索然的德语区出版社也开始主动问询中国当代文学作品。刘慈欣的作品在西方成功登陆了,可能中国还有其他好书?一个作家的作品在西方市场的全方位突破,给对方带来的信心值增长是不可低估的。
《三体》的成功已经成为一个世界级的现象,然而没有人说得清为什么。刘慈欣不仅摘取了世界科幻文学的桂冠——雨果奖,而且图书也在欧美市场上一路畅销。比如在德国,他是有史以来唯一登上德国最权威的《明镜周刊》图书畅销榜的中国作家。一位大连锁书店的经理告诉过我,科幻读者在德国也是小众人群,更别提刘慈欣写的是以科技为出发点的硬科幻了。由此我们可以准确地推测,《三体》的读者远远超过了科幻迷人群,伸展到了社会各界。
包括中国的科幻读者群,也因《三体》发生了变化。以前主要是中学生和大学生读科幻。科幻就好比一辆公共汽车,读初中的时候上车,大学毕业就到站下车。但是,《三体》出现后,很多人留在了车上。同时,各行各业的人,如IT、投资圈、航空业,甚至军队的读者也大量加入进来。
他还相当反感文学之外的虚幻想象,一路上坚持用理工男的务实态度打碎外界对他的传奇化。
好几位德国记者都问:“奥巴马是怎么发现你的作品的?”
“不知道。他没告诉我。”
“奥巴马跟你聊了什么?”
“就说了一句话,他问我的下一本书什么时候写完。”
奥巴马的着迷,扎克伯格的追捧,都多少给《三体》加了油。但这都不足以支持它在欧美的长销不衰。《三体》自身成了一个奇迹。
对头顶光环的人,有一个问题经常被德国记者们提出来:“《三体》取得世界性的成功后,您的生活发生了哪些改变?”
“跟你们想象的反正不一样,”刘慈欣回答说,“我生活在中国的一个五线城市,那里的人们对科幻不感兴趣。我没有受到多大的打扰。”
“没有受到多大的打扰”是一个伪命题。也许距离北京400多公里的阳泉的确不怎么打扰他,但是全国和世界各地对他都相当感兴趣。事实上,拒绝打扰才是正确的说法。和刘慈欣相处的几天,我们一起坐汽车、乘火车,在德国境内从南到北、由西向东行进,他的手机经常接到国内的来电,其他通过微信、邮件进来的无声邀请更是频繁。他基本都拒绝。经纪人以没有时间为由替他婉拒了一些高大上的邀请,他纠正说,要准确地告诉人家,是不想参加,免得人家惦记着改时间。“作家的最好选择就是远远躲在他的书后面,该说的书里都说了。”他这样在德意志广播电台的采访里说。
拒绝打扰还有个前提,就是不为所动。那么打动他的是什么呢?
“您常仰望星空吗?”德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图片报》的记者问。
“我住的地方空气不太好,经常看不到星星。”又一个给崇拜感降温的答复。
他还掐灭了人们对他的另一种想象,即在与世隔绝的地方工作,在大孤独中写出关于人类宇宙的大科幻小说。有些德国媒体不小心犯了小儿科错误,说他在阳泉出生,一辈子没离开过家乡——听起来活像一个当代康德。其实刘慈欣从来不是与世隔绝的人,在火电厂上班时,每个月都要去北京出差,有时还要去欧洲出差,比如跑过西门子所在的几个欧洲城市,一走就一个月。
德国《时代周刊》在他来德国之前的一则预热报道中,讲对了一个事实:小学生刘慈欣看过凡尔纳的《地心游记》后,本以为书中的一切都是真事。父亲告诉他,这叫科幻。他第一次被人类的想象力震撼,慢慢成了科幻迷。“我是从科幻迷变成写科幻的。”带着敬畏感前来的记者们听到的全是这种事实陈述。
有时我想,他跟我们待上几天心里一定很乏味,只是尽一个作家之职完成写作以外的推广任务而已。我们都不是他的科幻同类。德国之旅结束后,11月8日他将在美国华盛顿D.C.西德尼哈曼剧院领克拉克想象力服务社会奖。他对去美国有点儿兴奋,因为那里是世界科幻的大本营,在那里有人能真正地跟他聊科幻,比如和乔治·马丁早就约好了。“你们怎么聊呢?”我很好奇。
他想了想:“首先,你得至少看过1000本科幻小说才能懂科幻是什么。”我被吓了一跳。他一路上都在念念叨叨各国科幻作家的名字和作品,任凭什么人提到什么书,他都答以“看过”。有时,回答一个能调动起他积极性的问题时,他会干脆讲一个科幻故事或某个情节。这是个自备一座科幻图书馆上路的人。
不少小说他读的是英文原文,因为没有中译本。渐渐地,我们开始怀疑他故意掩盖自己的英文水平,可他强调,他可以用英文读,因为他必须读这些书;但是英文的听和说是真的不行,因为没有机会练习。
(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爱生活如爱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