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关系解冻的那一刻
2022-07-21石润乔
文/石润乔
做一个父亲,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在书里、屏幕上以及别人口中的理想父亲之外,更为常见的是另一种父亲。他们显得有些笨拙,不知怎么就失去了孩子的心,而孩子也不知为何离家越来越远。
倘若爱一直存在,暂时的误解终将被解开,曾经的伤口终将愈合。或许,这更像是一种成熟的父子(女)关系:我们体认彼此的不完美,更愿意不断磨合。
唯有岁月能够给予答案,我们最终会发现父爱深沉而内敛。父子(女)之间,很少通过拥抱表达情感。于是,我们摸索着另外一种代替方式。
@孔老师:一场父子酒局
高三那年,和父亲再次聊起未来。他希望我学医学、法律或者理工科,这些东西经世致用,也意味着好工作。至于我一直喜欢的文学,他不以为然:搞文学的最后都饿死了。
他的语气从来都是不容置疑的,我也从未吐露过不满。那一次,或许是学习压力太大,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呛了他。军人出身的父亲在震惊之余,掀翻了桌子。
我放下碗筷就往门外走,身后传来父亲的咆哮。沿着京九铁路线,我一直往南走,试图爬上一辆火车,但它们都呼啸而过。天已经黑了,我愈发泄气,只好调头往家走。到家已是后半夜,父母屋里的灯还亮着。母亲走出来,手指戳我的额头:“你们爷俩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是1996年,在山东老家,同辈的孩子们没有人敢直接反驳父辈,最“忤逆”的方式是私自行事。填写高考志愿时,我偷偷写上了“曲阜师范大学中文系”。录取通知书到来,是家里气氛最阴沉的一天。父亲站在院子里铁青着脸,没有拿鞭子抽我,但半个月没跟我说话。后来每次见面,他话里话外都带着讥讽,尤其见我背了一整套文学名著回家,他会愠怒。在饭桌上,他不断提起自己当年在部队里的威风场面——曾有上万人听他一个人讲话。
我沉浸在被父亲打压的不忿里,从未注意过,其实他和这个家庭都在走下坡路。他所在的国营饲料厂效益大减,甚至无法一次性拿出我和哥哥一整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母亲念叨过,我的学费是父亲向厂里预支工资才拿到的,我以为她在开玩笑。
直到大四那年开学,父亲执意送我。坐上汽车的刹那,我无意中回过头来,看到父亲穿着我军训时的绿军鞋,一根脚趾露在外面。而我记得军训过后,就把它丢到垃圾桶里了。那一刻我才明白,这个男人在背负着什么。
十一国庆大阅兵时,他打开一瓶酒,顺手给我倒了一杯。这是他第一次给我倒酒。我推脱道:“我不喝酒的。”父亲的神情突然有些落寞,但还是说起当兵往事。只不过这一次,他讲的是那些糗事。我听了和母亲一起笑,家中氛围首次轻快起来。
过了几个月,我开始和父亲小酌。他再也没有讽刺过我的文学梦,反而告诉我,这条路不好走,要多多努力。我听街坊说,父亲经常在外炫耀我这个儿子,又写了多少文章,仿佛自己的脸上贴了金。但当着我的面,他却从来不提我写了什么。其实我知道,我写的东西他都看过。
@小鱼儿:父亲在门外守了一夜
工作的头四年,记忆里只接过他一两次电话。广州发生公交车炸弹袭击事件后,他拨过来问我,还好吗?我回了句,我没坐那辆公交车。气氛就冻住了。不到两分钟,通话结束。
每年,我只在春节时回家,除了父亲,和所有家人关系都很好。我们不会刻意回避,只是当彼此不存在。就这么冷战了十年。
十年前,我读初二。他突然从外地回到汕头工作,每天和我讲话全是指责。那时,我在新学校没有什么朋友,加上哥哥姐姐都已经去外地上学,记忆里尽是负面情绪。我们从未谈心,在我看来,他所谓的苦口婆心是种强势的管教。
我回复他的是厌学。上学从来不带书包、不上晚自习,每周和朋友去KTV喝酒、唱歌。高二第一次月考,我干脆没去考数学。班主任拿着成绩单到我家告状,我一副冷脸,甩下一句:“已经缺考了,我还能怎么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头,留下父亲和班主任在客厅一直说话到夜里。
后来听说,他那时多次给姨妈打电话哭,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是电工,夜里接到电话也要出家门工作,本没有多少心思可以分给我,也不懂如何与孩子沟通。偶尔,我突然对学习动心,也会背了个书包去上学。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能隔着墙壁听见父亲和母亲对话:她今天上学带书包了吗?
高考后,他当着老师和亲戚的面拒绝供我复读。除了他,所有人都希望我复读,那或许是我唯一“浪子回头”的机会。我想不通,他为何一口咬定我即使复读也无心向学。无奈,我只有匆匆跑到广州打工。
工作到第五年,受到老板波及,我和几个同事被警察带到江苏的看守所,关押了一个月。听姐姐说,父亲时常晚上坐在我少年时的卧室里,颤抖着痛哭。他利用休息时间往返江苏、广州和汕头为我找律师、取证,也奔走了一个月。取保成功那天,常年高血压的他想要来接我,被家人阻拦。
回家头一个月,我始终睡不好觉,每晚至少醒来五次。第一次失眠后,我刚从屋子里溜出来,撞见父亲在距离门半米的地方站着。我溜回房间,此后每次醒来,90%的几率总能看见父亲在我门外守着的身影。
长达十年的叛逆情绪大概是从那一刻解冻的。我假装不知道这件事,他也天亮了就去上班。其余时间,他每隔几天便问我身体有没有不舒服,需不需要去医院,仿佛我是个生病的小孩。
走出应激期后,我在某天晚饭后主动坐到他旁边。我宽慰他,警方一定能判定我的清白,我在看守所也没有受过委屈。为了能缓解他的愧疚,我还提起之前的十年,把错误都归因于自己不努力。他又反过来安慰我,以后的路还长。
2020年,在我取保一年以后,法院打电话告知我无罪。我去广州找到了一份新工作。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指责过我,我也没有冲他摔过门。相反,我会在饭桌上给他夹菜,饭后挽着他散步。
(摘自2022年第2期《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