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亲记
2022-07-21江子
江 子
1
1951 年10 月的一天,从没有出过远门的井冈山年轻农民石来发坐上了去广州的汽车。
很长时间以来,石来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1928 年生,井冈山大井村人。父亲叫石礼保,曾经在王佐手下当过连长。八岁时也就是1936 年,因为早年的革命经历,石礼保被捕牺牲,母亲不久也病死了。他瞎眼的外婆收留了他。为了维持生计,他常常被外婆领着,或者他领着外婆,走村串巷乞讨。他就这么饱一顿饿一顿地长大了。解放后,他娶了媳妇,分了田,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他以为这些就是他身世的全部。可是不久前,有干部模样的人来到大井找到他,说他并不是石礼保夫妇的亲生儿子,那个瞎眼的外婆,乞讨养大的并不是自己的亲外孙。他真正的母亲,是二十三年前跟着朱德部队从湘南上井冈山的红军女战士,如今的广州市电业局党委书记,她的名字叫曾志。
听到这个消息石来发有点懵。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他不知道这是他的幸还是不幸:他早已经习惯了父母双亡的生活,尝尽了孤儿的孤苦寒凉,可是现在,他又有了一位母亲。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悲伤。他不知道这个从天而降的母亲是个怎样的人,1928 年这一年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情绪来面对这突然发生的一切。他没有读书,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几乎是被催促着,他根据联络人的提示搭上了去广州的车辆。他知道那是那位母亲的召唤。从来人的催促中他知道她的焦急。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他来到了这位母亲的面前。
他有点不知所措。手不知道该如何搁。对方对他的过于细致的端详让他更是受不了。她的家是他所陌生的:到处是书报,打扫得干净的地板,他从没见过的沙发,白色的带着蕾丝边的桌布,墙上的装在框里的照片……可是他一见到她就知道她是他的亲生母亲:同样单眼皮,如漆黑亮的眼珠子,高挺的鼻梁……
不久石来发回到了井冈山。相比并不太熟的亲生母亲和高楼大厦的广州,已经待了二十三年的满眼葱茏的井冈山更让他踏实。再说了,井冈山有他的家人,有他的田地,有含辛茹苦抚养他长大的瞎眼外婆。他离开了,瞎眼外婆就活不成了。他怎么忍心抛弃她,独自去享血缘带来的福分呢?
不久石来发将自己的名字改为了蔡石红。——过去,他以为自己是石家的子孙,现在,他知道了,他应该是蔡家的后裔。
在广州与母亲的朝夕相处中,石来发知道自己生于1928 年11 月7 日。生下他二十六天后,考虑到革命者身份与母亲的身份并不兼容,母亲只好将他送给了王佐的部下石礼保夫妇。自己真正的母亲既然是曾志无疑,那自己的父亲,肯定就是参加过南昌起义、湘南暴动的蔡协民了。井冈山时期,他可是母亲的唯一爱人。
蔡协民是谁?他是湖南华容人,1925 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井冈山时期曾任三十团、三十二团、三十一团党代表。1929年7月转入福建地方工作,先后任特委委员兼组织科长,福建省委委员、省委秘书长,省军委书记兼福州市委书记。1934 年,蔡协民在厦门从事地下工作时被叛徒出卖,被捕后遭枪杀。
石来发给自己改名,当然是想恢复自己的本姓。他把“石”继续留在自己的名字中,当然是为了铭记石礼保一家对他的养育之恩。第三个字“红”,不言而喻,是指自己是红军的后代,传承着最为纯正的红色基因。
知道了自己父母是谁,明确了自己血脉的源头,彻底厘清了自己的身世,接上了纯正的红色血脉,石来发别提有多高兴了。
回到井冈山后石来发完全变了一个人。以前的他,总是把自己当作普通群众,比别人多干一点活说不定心里就会有点不平,现在呢,他的心胸开阔多了,苦活累活都抢着干。他后来担任了护林员工作,更是兢兢业业,经常不辞辛苦巡逻在崇山峻岭之中。是呀,他的母亲那么优雅纯粹,他的父亲那么英雄盖世,他这个井冈山的农民,怎么可以不把自己的分内工作做好呢。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根据蔡家安排,蔡石红前往蔡协民的原籍——湖南省华容县三峰乡甫安村,拜见了蔡家族长,正式认祖归宗,成了蔡家祖谱里蔡协民身后的子孙。
2
没有人不想弄清自己的身世,井冈山垦殖场放映员蔡接班同样如此。
很早时候他从父亲口中得知,他们并不是土生土长的井冈山人,而是被数十年前的那一场战争改变了命运方向的外来户,他们的祖父,是曾经叱咤井冈山的红三十团、三十二团、三十一团党代表,湖南华容人蔡协民。他的名字,正式落入了湖南华容蔡家的族谱上。他们的祖母曾志,是湖南宜章人,在井冈山时期曾经担任小井红军医院党总支书记。
为了继续革命,才十七岁的祖母曾志把父亲送给了当地的红军战士石礼保。这就是他们留在了井冈山、父亲原名石来发的原因。
蔡接班没有见过自己的祖父,因为早在1934年他就已经牺牲。
可至今已经三十多岁的蔡接班同样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祖母。他只听父亲说起过她,说是1951 年10 月曾去广州见过她一次,然后是1964 年11 月,身为生产队记账员的父亲被查出五角钱的经济问题受到严厉审查,为寻求庇护,父亲前往广州,再次见到了她。如今父亲已经快六十的人了,除了这仅有的两次,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亲生母亲。而他,一次都没有见过她。
祖母是一个人成长乃至生活的重要坐标。可是,祖母在蔡接班的成长与生活中严重缺席。很长时间以来,蔡接班都感到祖母就像星辰一样高高挂在天上。她是官至中组部副部长的高级领导干部,毛泽东的战友。她的丈夫陶铸,曾经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她遥远、神秘,光芒四射又面目模糊。
她是他们的太阳和月亮,可她又永远不在场。她几乎从没有介入他们的家庭生活,可又让他们一家的生活漏洞百出:几乎所有的井冈山人都知道他们的祖母在北京当着大官,可他们的生活,根本没有因为这一点与同村的人们有丝毫不同。比如他早就嫌弃了在垦殖场做放映员的工作,电影屏幕上持续重复的影像早就让他烦透了,他渴望当驾驶员开着车到处奔跑,可因为没钱,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愿,有着北京高官祖母的蔡接班,根本完成不了。
蔡接班他们想去北京看看了。他们想去拜访自己的祖母。他们想看看祖母有着怎样的气质、风度、性格,想近距离地感受祖母的存在,让她把他们心中“祖母”这一块长期空着的位置填满。他们想知道自己血缘的上游是怎样的来历,怎样的精神与品格,从而了解自己是谁,决定今后自己要做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很多时候,因为身份的不确定,他们总感到无所凭依,在很多现实问题面前,他们都显得无所适从。
还有,他们想解开心中的疑惑:何以这么多年,祖母对他们不管不顾,他们在她的心中,是一个怎样的位置?
可是北京离井冈山太远,两千多里呢。去北京要坐汽车,再转火车。没几天根本到不了。而且,他们一家的经济情况并不太好,要想从捉襟见肘的生活中挤出一大笔车费,那可不是一件小事。
他们筹划了好多年,终于在1985 年底得以成行。他们提前给祖母拍了电报。因为不知道地址,他们写的是“中组部曾志收”。他们根本不知道她能否收到。他与父亲和弟弟到达了北京,祖母的秘书在火车站接到了已经被漫长的旅途折磨得没有人样的他们。他们来到祖母的住处。他终于看到了日思夜想的祖母的样子——她的单皮眼、即使到老年依然漆黑发亮的眼睛、眉宇,几乎完全遗传给了父亲。即使一个陌生人,只要看到祖母和父亲,即使他们一个是北京的大领导,一个是井冈山下的农民,即使他们几乎从没有在一起生活过,依然能够一眼看出,他们是如假包换的母子,当然也是他们如假包换的祖母。
她七十四岁了,可是看起来依然精神矍铄。她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可是一丝也不乱。她一直微微笑着,这让她看起来特别光亮和轻盈,就像一件圣洁的银器。她的身材瘦小,可是任何人都会觉得,她的体内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她的目光是笃定和坚毅的,似乎经历了万水千山,走过了千难万险,终于修成正果,即使泰山崩于前她也会波澜不惊。
这样的祖母,优雅、高贵。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年轻的时候,是个多么漂亮的女子。
他们忍不住猜想:能配上祖母的男人,他们的祖父,会是怎样的风流倜傥魅力非凡?
虽然是部级高官,可是祖母的生活并不奢华。位于海淀区万寿路的房子不大,他们要打地铺才能勉强住下,家具大多普通,都已暗旧,地板也油漆斑驳,到处是缝隙,可是显得很有历史感。房子里到处摆放着书。
在北京的那些天里,他们如愿以偿地近距离接触了祖母。祖母陪着他们逛了故宫,爬了长城。还一起合了影。他们开始时多少显得手足无措,但祖母是慈蔼的,他们有了受到关怀和宠爱的感觉,他们终于放松了下来。他们终于有了一家人的样子——普普通通的一家人的样子。
费了这么大的劲来到北京,蔡接班当然不想两手空空地回去。他们来时就想好了,要祖母帮他们把全家的农村户口变成城市商品粮户口。祖母是那么大的官,而他们是祖母嫡亲的儿孙。他们即使向祖母要求变为北京户口也不算过分,儿子投靠母亲,孙子投靠儿子,这在任何时候都顺理成章。不过他们不想这么为难祖母,只要祖母让他们成为井冈山的商品粮户口就很满足。他们作为祖母的儿孙,还依然是农村户口,真正是岂有此理!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祖母驳回了他们的请求。她说,你看咱们今天吃的饭菜,不都是农民种的吗?你们在农村有土地,有房子,那你又何苦要转商品粮呢?
如此干脆,如此义正辞严,如此不讲情面。她的这番话,丝毫没有母子祖孙的私谊,而完全是国家的立场,官方的口吻。
这位已经七十四岁的老人,从参加革命那一刻起,就从来是国家至上、是非分明的革命者。
她是他们的祖母,但她更是国家的儿女。她心里的江山,她用一生奋斗建造的江山,有着比血脉私情超一万倍的重量。
他们回到了井冈山。北京之行,他们貌似一无所获,但他们其实满载而归。他们因此了解了自己的祖母,厘清了自己的来路。祖母的话,成了他们的祖训。之后,他们用自己的双手,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努力建造着自己的家。蔡石红依然做着老实本分的农民,蔡接班考上了驾照,借钱买了车,成了一名四处奔跑的汽车司机。他的弟弟蔡接光,早期是垦殖场罗浮林场农工,后来在中国井冈山干部学院当了保安。他的儿子蔡军参了军,1997年7月1日,他随着部队到了香港,成了首批驻港部队战士。
蔡军所在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驻港部队陆军前身是井冈山时期的红一团。1928年4月井冈山会师时,红一团改编为红四军三十一团。三十一团的党代表,就是蔡协民。
3
然而关于他们的身世到了1998 年有了另一种结果。那一年,他们被告知他们是蔡协民的血脉不过是一场误会,他们真正的祖籍地,不是湖南省华容县三峰乡甫安村,而是衡阳市衡阳县洪市镇礼梓村。石来发(蔡石红)真正的父亲、蔡接班和蔡接光真正的祖父,乃是中国共产党早期卓越领导人、二十一岁就已牺牲的夏明震!
熟悉中国革命史的人都知道有一名烈士叫夏明翰,他的《就义诗》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那是何等的英雄,何等的信仰坚定视死如归!夏明震,就是夏明翰的弟弟。
熟悉母亲经历的陶斯亮早就对石来发的身世有所怀疑。因为她知道母亲在1928 年初是夏明震的妻子。她决心找机会向母亲问个明白。1998年6月中旬的一天,陶斯亮深感母亲时日不多,鼓起勇气问母亲:“妈,你一定要回答我个问题,大哥是不是夏明震的儿子?”
然后她陈述了她问这话的理由。母亲三段婚姻,与陶铸的婚姻有了她,与蔡协民的婚姻生了曾春华,可是夏明震身后无人,如果大哥石来发真是夏家的后代,那对夏明震一家来说该是多大的安慰!
曾志沉默良久,突然说了句:“石来发长得就跟夏明震一个样子!”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都是烈士后代么,不要搞那么复杂。”
石来发的身世秘密被曾志煞费苦心地隐藏在心里达七十年。至此,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浮出水面。1926年8至9月间,衡阳三师女生曾志考入了刚刚成立的衡阳农民运动讲习所。在这里,她认识了中共湘南区委组织部长、中共衡阳县委委员、衡阳县农民协会委员长、衡阳农民运动讲习所教务长夏明震。
夏明震时年十九岁,但已经是一名风云人物,他在1922 年考入衡阳三师,1923 年初就经毛泽东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25 年秋,受党组织派遣(毛泽东亲自点名)到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毕业后,受命回到家乡衡阳投身农民革命运动。创建了衡阳县第一个党支部——中共神皇乡支部以及衡阳县第一个乡农民协会——神皇乡农民协会。他几乎是一个天生的革命家,在他的组织下,衡阳农民运动很快呈现燎原之势。到1927 年4 月,全县农会会员发展到六十多万人,成为湖南省农会会员最多的一个县。
担任衡阳农民运动讲习所教务长之职的夏明震在制定教学方案、安排教学计划外,还亲自为学员讲课。他的讲课,旁征博引,趣味盎然,得到了广大学员的追捧。
一个是才子,一个是佳人,一个是年纪轻轻就有了丰富革命经验的革命者,一个是桀骜不驯向往革命的少女。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夏明震与曾志相爱了。
党的八七会议后,受中共湘南特委派遣,夏明震前往湖南郴州组织武装暴动。他担任了中共郴县中心县委书记,他的新婚妻子曾志担任了县委秘书。夏明震的工作十分出色,仅仅一个多月,郴州就有了含城区、秀良区、凤呜区、秀贤区、吉阳区、丰乐区六个暴动连的营级武装组织。夏明震亲率暴动营先后攻打良田清乡委员会、良田挨户团,摧毁了良田税卡,并在郴县组织了年关暴动,又配合朱德、陈毅部队举行湘南起义展开行动,取得了折岭、大埔桥战斗的胜利,建立了自己兼任党代表的工农革命军独立第七师,在夏明震的领导下,郴县十一个区、三个特别区、一百四十七个乡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运动。
可是中共湘南特委作出的“坚壁清野”“焚尽湘粤大道两侧三十里民房”的所谓“焦土战略”的决定,引起郴州部分群众的强烈不满。郴州城的敌对势力抓住机会反攻。1928 年3 月12 日上午,郴县县委在城隍庙举行群众大会,旨在向群众解释政策安抚民心。不料一群手持凶器的暴徒对着主席台上的干部一阵乱砍,夏明震等九名同志当场倒在了血泊之中。当天被暴徒残杀的革命群众达两百多人。此后一天多的时间,受暴力波及,县区领导干部和基础骨干及无辜百姓死伤达一千余人。郴州城内许多房屋被烧,许多店铺被抢劫一空。
通过体外杀菌试验证明,在一定条件下,微酸性电解水加入甘油后其消毒效果达到聚维酮碘的同等效果。其意义在于,微酸性电解水与传统碘制剂相比安全、无残留、环保等优点,加入甘油后有一定的保护乳头作用。实验结果对开发一种安全、有效、环保的新型乳头药浴剂提供了理论基础。
这就是著名的“郴县反革命暴乱事件”。
闻讯赶来的陈毅对事件进行了制止和清算。他严惩了事件的首恶分子。悲痛欲绝的烈士遗孀曾志加入了陈毅队伍。按石来发出生于1928 年11 月7 日推算,那时候的曾志,应该就已经怀上了夏明震的骨肉。1928年4月,曾志以蔡协民妻子的身份,跟着朱德、陈毅上了井冈山。
说出真相的曾志几个月后也就是1998 年6 月21 日在北京逝世,享年八十七岁。按照她的遗嘱,她的部分骨灰被埋在了井冈山——那个最让她百感交集的地方。
曾志骨灰下葬百日,陶斯亮再次来到井冈山,向石来发父子公开了他们的真正身世。
1998 年10 月,在姑姑陶斯亮的带领下,蔡接班蔡接光两兄弟来到了郴州烈士陵园,跪拜在夏明震的墓前。
这真是让人悲欣交集的相见。他们与父亲两代人,花了整整七十年,才弄清楚了自己是谁的孩子,血脉的上头,有着怎样的历史。
他们的父亲,已经七十岁了,他们也都四十多岁了,可是他们眼前墓地上张贴的照片上,被他们称为祖父的人,竟然只是一个孩子。被他们的祖母说是高大帅气英气逼人的祖父,却只留下了一张衡阳三师的学生证存照,照片中的他,大约十四五岁,戴着学生帽,嘟着嘴,好像照相之前刚跟人吵了架,小眼淡眉,五官没长开的样子,一脸稚气,根本看不出革命者应有的英雄气概。
而他们都出身于显赫的官宦之家。夏明震的祖父夏时济进士出身,任过晚清户部主事。父亲夏绍范以优贡入仕,清朝诰授资政大夫,钦加三品衔,任过归州知州,曾被派赴日本考察政务,是清代颇有政声的地方官员。
这是怎样让人难以言说的相见呀。井冈山离衡阳只有四百公里,可他们这条回家的路,走了整整七十年。
七十年来,他们以为那些前仆后继的牺牲,那些慷慨悲壮的英雄传奇是国家的历史、宏大的叙事,想不到,那里竟然有自己的家史。
他们以为“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不过是小学课本里的英雄心声,直到此刻他们才知道,那其实是他们家族的祖训,是关于他们家族命运的一句谶语,他们,就是诗句里预示的夏家的“后来人”。
他们以为自己不过是井冈山的山间小溪,可是此刻才知道,他们的血脉源头,是如此江河万里。
他们跪倒在夏明震的墓前,口里叫着“爷爷”,把头深深地磕了下去。
4
2021 年夏,在井冈山,一个作家与革命者后人的见面会上,我见到了石金龙。
这是一个南方乡村随处可见的老汉形象:他的个子还算高大,身体也还硬朗。精瘦,看得出是个干体力活的好手。他的头顶,头发快掉光了,只在头颅两边稀疏、潦草地长着。他的眼袋下沉得厉害。脸上的皮肤粗糙,皱纹很深。他还差两岁七十整,可脸上已经有了不少老年斑。
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坐在写着“石金龙”座签的位置上,无比安静地听着别人回应着作家们的提问,讲述他们与井冈山斗争历史有关的身世,讲述着井冈山特有的牺牲与离别,柳暗与花明。
轮到我提问的时候,我问石金龙:听说您身份证上,是一个与石金龙完全不同的名字?而其实你本应该姓夏?
顺着我的提问,这个身份证上叫蔡接班的人开始讲述着他的身世,他的家族史,讲述着他与父亲的寻亲记。他告诉我们,他有三个祖父,一个叫石礼保,一个叫蔡协民,还有一个叫夏明震。他有两个祖母,其中一个是井冈山上传奇一般的女革命家曾志。他说他的名字,上了三本族谱。他在井冈山石家族谱上叫石金龙,在湖南华容蔡家与湖南衡阳夏家族谱,就都叫“接班”。族谱上无需书写姓,这使得他免除了现实中拥有第三个名字的尴尬。
他的身世过于曲折离奇,同时过于沉重悲烈,以至于他忍不住哭了起来。他边讲边哭,边哭边讲,这个已经快七十岁的人,哭得就像个孩子,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在老迈、无情、席卷一空的历史面前,谁又不是愁绪满怀的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