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瑞图书学思想中的“狂”
2022-07-20盛郁龙
□ 盛郁龙
[明]张瑞图 杜审言《和康五庭芝望月有怀》 纸本 浙江省博物馆藏释文:明月高秋迥,愁人独夜看。暂将弓并曲,翻与扇俱团。露(雾)濯清辉苦,风飘素影寒。罗衣一此鉴,顿使别离难。瑞图。钤印:瑞、图(朱)
书法是古代文人士子修身过程中心性思想的图像展示,也正是《大学》中所谓的“诚于中,形于外”的“字如其人”的实证。心性思想决定了一个人的外在行为,而一个人心性思想的形成主要取决于天赋、学养、交游以及时代的影响。张瑞图除了天赋异禀之外,其思想的主要来源是孔孟的儒家思想、明代中期后的“阳明心学”,及其后学“狂禅”和禅宗。在“心学”的大背景下,他以禅宗的认识论统摄书画并打通禅与书画之间的关系,形成了他独特的书学思想,从而表现出“锺王之外,另辟蹊径”的独特书风。
张瑞图书学思想中“狂”的体现
在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中,“狂”的精神基因一直贯穿其中,影响着一代代的文化学者。在儒、释、道三家文化中,道家崇尚虚静无为,外在行为表现比较缓和;儒家入世,相对激进一些;而禅宗的“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讲求真心的开悟,所以会有醍醐灌顶般的彻悟,其行为表现也往往比较激烈。《论语·子路》中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①这是一种“不得中行”而不得已的选择,是在一定的操守之下的进取之狂。禅宗中的“狂”有两种表现:一是见性之后破除一切执着的狂,比如一些证道的高僧大德在行为上表现出呵佛骂祖、烧佛经、劈佛像等行为,其目的是为了接引学人破除执念。二是在没有证得自性的情况下模仿高僧大德的一些行为,其实际是口头演说,没有实证,也就是“未证谓证”。
从佛家的角度来看,张瑞图的“狂”主要是“未证谓证”的一种狂,因为禅最重要的还是在于“实修实证”,而张瑞图则是把禅当成是其外在行为无拘无束的根据,并没有把禅作为一种修证来对待,否则就不会在《白毫庵集·与余集生年丈谈禅》诗中说“世毒不足忧,可左方丈室,可入歌舞楼”,并且在《真率斋铭》中直言:“吾斋之中,不尚虚礼,不迎客来,不送客去,有酒则酌,无酒则止,清茶一啜,好香一炷,不谈是非,不言官事,闲论古今,静玩山水,冷谈家风,林泉兴致,道义之交,如斯而已。”因此他主要是吸取了禅宗中的哲学思辨,并不是佛教徒似的“实修实证”。
张瑞图处在明末儒、释、道三家互相融合的时代背景之下,对于儒、释、道都是非常了解的。张瑞图在他的诗中几次提到其个人的“狂”,而且他的这种“狂”是在进退得咎的现实境地中撒手一切的逃禅之狂,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超脱心外世俗牵绊的狂,是一种自认为成圣成贤的超脱的心性之狂。张瑞图在《白毫庵集·内篇·禅肤》中这样说道:
醉汉逃禅更醉,狂夫到老仍狂。佛来请居门外,尔曹从沸路傍。②
另外在《白毫庵集·杂篇》中有诗《迟轩兄和余望湖诗再次前韵戏酬》,也直言己狂:
君如老骥伏,志在千里永。余材发浩歌,光焰万丈间。天吴驱奔涛,澎濞不得静。刻烛未云捷,追风见鞭影。病渴得君诗,濯魄冰壶冷。风人诮濡翼,易象诫灭顶。而我违古训,虽省不及猛。晚节爱禅逃,回心调狂犷。遣兴时一吟,有似指染鼎。敢言作者堂,聊以送余景。感君府同声,骊珠出衣领。投桃每自羞,报瑶不待请。诗工若穷人,君穷非不幸。人生落浮名,何异龟居井。愿无缺唾壶,从我五湖艇。
其中“晚节爱禅逃,回心调狂犷”透露出两个重要信息:(1)晚年逃禅;(2)自己认为自己之前非常狂犷。在《白毫庵集·杂篇》中还有一首直接命名为“狂夫”的诗:
老笔曾登白玉堂,只今双鬓已苍浪。盘桓独倚陶家树,奉引频违汉殿香。廷满夔龙新制作,部分南北旧炎凉。除非一片寒湖色,何处浩歌学楚狂。
综上,张瑞图的“狂”是一种内儒而外禅的“未证谓证”的逃禅之狂。
张瑞图书学思想中“狂”的来源
1.王阳明心学中的“狂”对张瑞图的影响
万历三十五年(1607),张瑞图参加殿试,以“古之用人者,初不设君子小人之名,分别起于仲尼”的奇论获得万历皇帝特擢,名列一甲第三名,登进士。张瑞图的这种反对“善恶、高下分别”的议论的狷狂思想主要来源于孔子、孟子、陆九渊、王阳明这一脉络的心学体系,尤其是风靡于当时的“阳明心学”。
“阳明心学”的一个特点是反对绝对权威,强调个人的“心性”:
[明]张瑞图 赏花诗 142×50.3cm 绢本 荣宝斋藏释文:水中荇叶土中花,拾得应须避众家。总待别人般数尽,袖中拈出郁金芽。白毫庵瑞图。钤印:张瑞图印(白)
[明]张瑞图 写苏轼《赤壁赋》诗意并录《念奴娇·赤壁怀古》词 绢本水墨款识: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戊辰春,果亭图写。己巳夏为陆海田世丈词宗书。果亭山人瑞图。钤印:张瑞图印(白) 芥子居士(朱) 左柱国少师大学士章(朱)
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虽异与己,乃益于己也;言之而非,虽同于己,适损于己也。③
王阳明这里所说的“公”,是指人人都有平等权力,不以任何人的言论作为是非标准的根据。所有的是非判断都来自于自己的良知之心的审查,所以王阳明说:
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之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④
王阳明在这里把孔子从圣人的高度拉到等同于“庸常”民众的位置上,突出了个人的识,反对圣人权威的垄断。反对以圣人所说的标准为标准的这种思想意识正是张瑞图殿试文章的主旨精神。由此可以判断,张瑞图对于“阳明心学”必定是非常熟悉甚至有甚深的研究学习的,而且张瑞图在天启六年(1626)分别以立轴和横幅的形式书写了《王阳明客座私祝》两幅行草作品。
王阳明心学的“狂”是一种“心即天理”、自得于心的狂,而非是无知的狂妄,是反对乡愿、向往内心真实的精神超越之狂。明代中期以后程朱理学趋于循规蹈矩,逐渐流于形式。王阳明心学所针对的就是程朱理学循规蹈矩式的虚伪,当然也就是孔子所反对的乡愿。对于王阳明打破程朱理学陈旧格套勇于创新的这种精神,时人称之为“狂”,甚至称其为“病狂丧心之人”。对此,王阳明并不反驳,反而自许“狂者”来区别乡愿。王阳明在《传习录》中说想成圣、成贤,必须先成为狂者,然后方能悟道,所以他自己也以狂者自居。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莘、王汝止侍坐,……诸友请问。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尚谦出曰:“信得此过,方是圣人的真血脉。”⑤
王阳明说成为狂者的主要目的就是做一个真我,而不是做一个人云亦云的虚伪之人,也就是不要走向乡愿,而且要想不着乡愿之意就必须要做到“真是真非”,也就是一定要做一个“行不掩言”的狂者。从这个方面来说张瑞图的认识是非常深刻的,否则便不会在殿试中有这样的言论,所以张瑞图的“狂”有很多是来自于王阳明的心学。
2.王学末流“狂禅”对张瑞图的影响
王阳明心学吸取了孟子的性善“人人可以为尧舜”的思想,又融合了禅宗顿悟的一些修行法门,形成了以“心即是理”的人生论、“知行合一”的认识论和“致良知”的修行学说为框架的心学体系。正如王阳明“四句教”所言:“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为善去恶是格物,知善知恶是良知。”这种“致良知”的修行与禅宗的顿悟非常的相似,所以也几乎挤“阳明心学”为禅了。这种只注重涵养心性不重“实修实学”的流弊,导致其后学据其心体,任意发挥,大谈心性,不讲真实学问,甚至放浪形骸不着边。所以“阳明心学”在一开始就带有不可量化传播的特性,也就是这种“心即理”和“致良知”的“口号”没有具体的标准,也正如王阳明认为圣人和普通人的区别在于天理人欲在人心中的比例、纯度,而不是分量轻重一样。他在《传习录》中这样说道:
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是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入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⑥
因为“阳明心学”有这样一个特点,所以其后学各依其性、各自发挥,从而使王学向着各个方面分途发展,进而形成了各个流派。黄宗羲《明儒学案》按照学派所在地域将其划分为浙中、泰州、江右、楚中、南中、北方、粤闽七个学派。其中以王畿、王艮为首的泰州学派使王学向左的方向发展,并经常以儒解禅或以禅解儒,致使佛禅与“阳明心学”更加的融合,终导致“阳明心学”佛禅意味越来越浓。正如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说:“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泰州龙溪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⑦
王学左派继续传承发展,由王畿、王艮传颜山农再传何心隐,到李贽可谓有些“狂”的极端了。李贽在《焚书》中说:
心斋本一灶丁也,目不识一丁,闻人读书,便自悟性,径往江西见王都堂,欲与之辨质所悟。……心斋之后为徐波石,为颜山农。山农以布衣讲学,雄视一世而遭诬陷;波石以布政使请兵督战而死广南。云龙风虎,各从其类然哉!盖心斋真英雄,故其徒亦英雄也。波石之后为赵大洲,大洲之后为邓豁渠;山农之后为罗近溪,为何心隐;心隐之后为钱怀苏,为程后台;一代高似一代。⑧
李贽的“狂”就不仅仅只在儒家内部了,他已经完全混同了儒、释、道,认为儒、释、道三家是一家。他说:
儒、道、释之学,一也,以其初皆期于闻道也。必闻道然后可以死,故曰:“朝闻道,夕死可矣。”非闻道则未可以死,故又曰:“吾以汝为死矣。”唯志在闻道,故其视富贵若浮云,弃天下如敝屣然也。然曰浮云,直轻之耳;曰敝屣,直贱之耳,未以为害也。若夫道人则视富贵如粪秽,视有天下若枷锁,唯恐其去之不速矣。然粪秽臭也,枷锁累也,犹未甚害也。乃释子则又甚矣,彼其视富贵若虎豹之在陷阱,鱼鸟之入网罗,活人之赴汤火然,求死不得,求生不得,一如是甚也。此儒、道、释之所以异也,然其期于闻道以出世一也。盖必出世,然后可以免富贵之苦也。⑨
李贽已经完全混同儒学与佛禅,已经是以儒释佛,以佛释儒,佛儒不分,心学即是禅学,圣人的权威形象也彻底的消解,从而也就出现了儒化禅学和禅化儒学的“狂禅”“霸儒”现象。正如顾炎武在《日知录》中所述:
自古以来,小人之无忌惮而敢于叛圣人者,莫甚于李贽。然虽奉严旨,而其书之行于人间自若也……试观今日之事髡头也,于持数珠也,男妇宾旅同上床而宿也,有一非李贽之所为者乎?盖天将使斯人有袭冠左衽之祸,而豫见其形者乎?……然推其作之责,所以敢于诋毁圣贤,而自标宗旨者,皆出于阳明、龙溪禅悟之学。⑩
也正如当代日本学者荒木见悟所指出的那样:“以焦竑、周汝登、杨起元为代表的儒佛调和主要变现为:大胆地将佛教明心见性说引入儒家的明德之说中,以李卓吾、邓豁渠为代表,基于《楞严经》的真心论而援佛解儒。”至此儒佛交融不分彼此。也正如陈永革在《阳明学派与晚明佛教》中所说的那样:
最后的结果就是,晚明的心学学派以及其末流的狂禅派在继承王阳明心学的时候,保留继承了王阳明“狂”的外在形式,慢慢地忘却了王阳明的“知行合一”的认识论,混淆了儒家道德成就和佛家的终极关怀,导致以良知为宗旨的“阳明心学”,以及其后的“阳明学派”不断地冲击消解圣人的至高权威,使个人的欲望找到了合理的理论依据。他们在心性论的问题上不断突出“以悟废修”,在人欲与天理问题上强调人欲即天理。所以,晚明的狂禅思潮消解冲击了圣贤的权威,个人主义的意识不断觉醒。
张瑞图儒释混同的狂禅思想尽显于他的《白毫庵集》诗篇之中:
儒释本异门,是非互相丑。吾意乃不然,同异亦何有。清净苟不殊,藩篱真可剖。(《都门送彦白上人》)
从张瑞图《白毫庵集·内篇·与余集生年丈谈禅》的诗句“须发非神明,何用议去留。爱河苟不溺,在家亦远游。佛恩良宜报,世毒不足尤。可坐方丈室,可入歌舞楼。清净固本然,亦非不思修。一字可不识,万卷何妨抽”可以看出,这与顾炎武在《日知录》所说的李贽影响下的一般人的行为思想是如此的一致:“试观今日之事髡头也,于持数珠也,男妇宾旅同上床而宿也,有一非李贽之所为者乎?”
我们再看张瑞图殿试上的奇论“古之用人者,初不设君子与小人,其分别起于仲尼”,这种对于权威的质疑与平等观,不得不说张瑞图的哲学思维意识,几乎是王阳明心学以及王学末流狂禅思想的一个翻版与折射。
从心学末流“狂禅”的“以悟废修”的这个角度推论,张瑞图的书法只有早年学习书法时打基础的临摹,之后主要在于“悟”,而很少以临摹这样的方式学习,所以张瑞图形成个人风格进入中期以后,我们再也没有看到他的临摹作品,这正是狂禅思想“以悟代修”的产物。张瑞图的好友庄际昌在《果亭墨翰》中说:“壬辰,余年十五,即操觚从二水张先生后。先生文章丰韵,具有仙品。其于临池染翰,俊逸遒劲,腕臂有神,出入魏晋,不拘仿效,自成一家。”张瑞图在其弟张瑞典的诗文后题跋曰:“士大夫下笔,当使有万卷书气象,方无俗态,不然一楷书吏耳。所贵习数兼通,心手相应,造微入妙,超出笔墨形迹之外,得果亭翰墨者,应作如是观。”所以说张瑞图的书法之路大部分是“悟”而得,而不是在形迹上临摹渐渐形成其风格。他自己也说:“晋人楷法平淡玄远,妙处却不在书,非学所可至也……坡公有言:‘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假我数年,撇弃旧学,从不学处求之,或少有近焉耳。”
在这种思想意识形态下,除了我们有作品明显看到他学习过小楷、章草,对于张瑞图书风具体来源的所有推测都是没有具体依据的。当然对于一个专业上有突出成就的书法家来说,对于前代经典法书十分了解确是必然的。所以清代梁巘认为张瑞图初学孙过庭《书谱》,后学苏东坡草书《醉翁亭》,以及还有后来的一些学者推断取法《淳化阁帖》,以及当时的祝允明、陈淳等等这都是有可能的。加之张瑞图身居高位并在北京担任右庶子兼翰林院侍读,掌司经局印,管理太子的图书,对于历代书家的经典作品以及书论应该是比较熟悉的。
嗜酒对张瑞图“狂”的影响
酒是一种文化,蕴含着人们对人生、对生命的感悟。酒很多时候承担着“药”的角色,消解人们各种无法摆脱的苦闷和忧愁。酒更是艺术家创造力的催化剂,酒后的艺术家往往开始敞开怀抱,精神超脱于形骸之外,放笔挥运缔造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这种状态和庄子的“解衣般礴”和蔡邕所说的“书者,散也。欲书先遣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的书写状态近似。
张瑞图在《白毫庵集·内篇》卷二《拟白篇》中说:
幽人何所吕,鹤野与云孤。独往兴难尽,忘怀病易苏。鸣弦和涧水,引酌倚庭梧。莫叹吾生晚,林皋有夏虞。(《拟白篇》第二十九)
千峰当槛出,一水及村连。柳叶芦花岸,微风细雨天。赋诗从落韵,颠酒未妨禅。寂寂东皋上,三商客尚眠。(《拟白篇》第三十)
前面提到的张瑞图的《真率斋铭》更是直言饮酒为日常。在《白毫庵集·内篇》中提到饮酒的诗就有30多首,甚至可以说他是有很深的酒瘾的,而且很多诗歌都是酒后完成。《白毫庵集·内篇·止酒》:
垒块在胸中,不浇何繇止。拖身曲檗际,长啸天地里。持螯效毕公,作颂学刘子。近者得肺疾,喘嘞苦无喜。医师为我言,疗疾缘所起。莫信杜陵言,浊醪有妙理。此物君不断,孽作恐自已。我笑谢医师,君言殆误矣。大运无终穷,人生有涯涘。几见不饮人,长生历年祀。
这首诗写的是他在生病的情况下,医生劝其戒酒,但是他并没有听,而是以达观的态度来关注生命作为响应,这其中包含着他对于生命价值观念的执着,并通过酒对肉体的麻痹从而使精神上得到自由解放。
张瑞图的性格有随遇而安的一面,也有愤懑的一面。明末自然灾害不断,宦官四处压榨百姓,农民暴动不断,域外强敌虎视眈眈。作为朝廷大臣应是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但是皇帝却昏庸不理朝政,把权力交给宦官魏忠贤。魏忠贤得到了万历皇帝的许可与支持,把持朝政,剪除异己,党争不断,相互倾轧,凡是与阉党不和者几乎都遭到了清洗和罢黜,所以朝臣鲜有不屈服于魏忠贤者。迨至新皇登基,开始清算,魏忠贤倒台,附逆朝臣虽有弃暗投明,但也难辞其咎,新朝官员朝夕惶恐。在这种内忧外患的政局下,张瑞图目睹经历了激烈的党争和朝政的复杂,深感宦海浮沉的无常。在这种心境之下,饮酒逃禅无疑是一剂良药。正如他在《白毫庵集·内篇》之《拟白篇》中所说:
再来惭脱酒,犹缚小乘禅。论世钦高蹈,逢人怯少年。蹉跎浮海意,羞涩卖山钱。聊以一枝稳,寄兹未尽缘。
这种人生的残酷现实悲剧,使得张瑞图痛苦、焦虑,以致于无法排解,所以饮酒便成了日常消解烦恼排除痛苦的良药。《白毫庵集》中《和陶诗》曰:
天道不可闻,君子保素姿。只树不必殖,恶木多繁枝。颜冉未必福,时或庇穷奇。莫之致而至,莫之为而为。委运杯酒中,不受造化羁。(《和饮酒二十首示莲水弟》其八)
[明]张瑞图 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 25.7×30.5cm×14 纸本 荣宝斋藏款识:天启丁卯,为铭石兄草于审易轩中。果亭山人瑞图。钤印:张瑞图印(白) 大学士章(朱)
有酒径须饮,无酒沽亦得。祸福相倚伏,智者贵不惑。防口慎防川,一决不易塞。睡可以为乡,醉可以为国。步兵七十日,非酒何繇嘿。(《和饮酒二十首示莲水弟》其十八)
张瑞图饮酒是对生活的无奈、是对人生的体味,更是对于书画的品味。不了解张瑞图的酒,也难以深刻洞察他的生活,更难以体会他在书法中寄托的感情,所以在他辞官之后的这段时间,其主要的精神寄托主要是诗、酒、禅和书画。在《白毫庵集·内篇》之《和咏贫士》《住庵肤偈》中,他这样说:
结客少年场,老困我焉依。我如铩翮鸟,惨淡少容辉。从我借毛羽,安能遂奋飞。依我既鲜济,去我复何归。君言禹与稷,身任世溺饥。诎哉陋巷士,徒然丑且悲。鼎食谁家子,意气何轩轾。千金饰裘马,阡陌盛田园。屡弃厨肉臭,安识突无烟。我自去官来,所遗笔与砚。羞涩向人道,虑其诮虚言。惟将立达意,强颜信犹贤。
佞佛最佞米汁,赋诗懒赋香奁。醉后逃禅苏晋,篱东得意陶潜。
借酒抒发内心的苦乐忧愁,这是一种对于自身肉体束缚的忘却,是一种灵魂的释放。犹如庄周的“心斋”和“坐忘”一般,使灵魂脱离肉体的束缚,心游物外,逍遥自在。张瑞图的醉酒何尝不是一种“忘”——忘世事、忘物我,总之保持一种自由不羁的精神人格。他酒后的诗句,往往更能吐露心声:
久被樊笼累,及兹心迹幽。乾坤宽放鹤,沙渚静盟鸥。垂钓月边岛,摊书水上楼。衰年难少酒,外此更无求。(《拟白篇》第九十)
蹉跎淹世法,今始谢樊笼。宅隘宽林寺,农贫托岁丰。浊醪理本妙,山长号仍崇。何事罗浮去,丹砂访葛洪。(《拟白篇》第四十六)
他虽不离仕途但又厌倦仕途,所以他选择走在仕途中却不从俗,也不改变自己的精神追求,以诗酒隐居为乐。但是这种“醉”、这种“忘”却表达了无限的苦痛和无奈。
酒是激发放大张瑞图情感的“催化药”。在酒的催化激发下,他内心中的“狂”,如猛虎下山、渴骥奔泉一样的气势宣泄挥洒在纸上。这种状态也正如他自己的一枚印章印文上说的那样:“兴酣落笔摇五岳”!
综上,张瑞图诗文书法中所展示出的“狂”,主要来自于儒家的狷狂、“阳明心学”的“狂”、“阳明心学”后学的“狂禅”以及禅宗等。他的书学思想也产生于此。张瑞图在酒的助催下,以“五岳俱摇”、跌宕起伏的癫狂笔法书写出“锺、王之外,独辟蹊径”的自我风格。
注释:
①《论语》,中华书局,2010年,第141页。
②[明]张瑞图《白毫庵集·内篇》,山西大学古籍本。以下《白毫庵集》诗文皆出自于此。
③[明]王阳明《王阳明全集》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第78页。
④[明]王阳明《王阳明全集》卷二,第76页。
⑤[明]王阳明《传习录》,中州古籍出版社,第143页。
⑥[明]王阳明《传习录》,第112页。
⑦[清]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三十二。
⑧[明]李贽《焚书》卷二,中华书局,1975年,第80页
⑨[明]李贽《续焚书》,中华书局,1975年,第75页。
⑩[清]顾炎武《日知录》卷十八《李贽》,见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第107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