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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老运河边

2022-07-20

山东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五爷老屋麻雀

张 侗

1、乡愁的轮廓

傍晚时分,天空像被谁捅漏了,雨珠像黄豆粒滚落下来,一个点儿地砸到地上嘭嘭乱响。我的声音追逐着电话线上极速滑动的水珠,在电闪雷鸣中颤动着下落。母亲说老屋结实着呢,放心吧。老屋在去年的雨季里到处滴漏,今年春天里我虽然回去一趟,把漏的地方全都修补了,有的地方还苫了一层厚苇箔,泥也抹得均匀,再用塑料布搭上,可我心里还是空落落的,隔半个小时就打一次电话,几次三番让母亲到邻居家借住一晚。可母亲总说还是在老屋睡着踏实安稳,几辈人都住过了,就不允许我住这一时半刻!我无奈地说您听着动静,千万别睡沉,屋门也别关严实。

雨那么大,这是老家人常说的关门雨,除了如鼓如锣般的雨声蛙鸣,我不知道母亲是否能听见其他动静。母亲说屋里有什么动静我还不清楚!睡着了还能把我漂走。我拧不过母亲,母亲最后说你们安心睡吧,甭挂念,我一个人好凑合,这屋我亲手盖的,风风雨雨几十年过去,身子骨都长一块了,它能不厚待我!母亲说得轻松温暖。

母亲说能上墙的泥土都是能站立起来的。挑起这样的泥土要颇费力气,一个中午也就能摞起一拃高的墙。墙砌一段了,父亲就用排刷把墙里外刷平整。父母亲是用了夏秋两季,才把老屋盖起来,那还多亏着亲邻相帮,有时候母亲累得拿着水瓢家里家外找水瓢。老屋浸润着父母亲的心血。现在老屋几乎成了村里最老最低矮丑陋最寒酸孤单的屋子了。父亲离世后,我们弟兄几个劝母亲离开老屋,跟着哪个儿女都能生活。可母亲就是不松口。

一夜滂沱大雨,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天刚露明,雨住云收,我坐第一班公交车赶回老家。路上还不断想着,母亲这一夜是怎么过的。大雨过后老家已经坑满壕平,蛙鸣如鼓。我推开虚掩着的院门,院里静悄悄的。我小声喊了声娘,没有人应。院子里没有积水,母亲把柴垛、家用品拾掇得清爽,只是树枝上滴下一滴雨水,砸在盖柴垛的塑料布上,分外惊心。屋门敞着一条缝,一人刚好出入。娘——我高声喊着,还是没有人应。我推开屋门,急切地在屋里踅摸着,雨水从屋顶漏下,滴答声格外响亮。娘!娘!东间的床上是空的,席子被掀起卷在床的一头,我胡乱扯开,里面没人。我的心怦怦跳得山响。西面两间是通间,紧靠北墙是一溜粮甏,衣橱靠着西墙,再没什么了。我走到衣橱前面的老式婴儿车跟前,一把掀开上面的塑料布,瘦小的母亲正蜷缩在里面酣睡。

我已是满头汗水,长喘一口气。母亲刚好醒了,斜着折起身子,满脸愧疚地说人老不中用了,撑到天麻麻亮就再也撑不下去了,自己还给自己念叨,千万别睡沉别睡沉,可又睡死过去了。我搀扶着母亲站到地上,母亲活动着两只脚,手却用力揪住我的衣襟。母亲的脚麻了。

老屋漏雨的地方还真不少。母亲说挪不动床,坐到大半夜实在坐不住,就拉出你们从小用过的婴儿床凑合着躺会儿。说完母亲的脸忽然红了。我们站到院子里,仔细看着屋顶,我还踩到柴垛上伸长脖子瞧,瓦片规整,压得严丝合缝,只是老屋起脊低矮,雨大如注,来不及流下,汪成水汪,从瓦缝里倒灌进去,漏下的雨水就是洇透苇箔渗过去的。

我和母亲房前屋后转悠了两圈,在屋顶上没发现大问题,因起了微微的北风,把后墙潲湿了,墙中那些螺壳蚌壳被冲刷,显出明亮的灰白色。母亲颇有些得意地说要住还是老屋吧。跟你们说不用担心就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有人住的屋再老都不老。

但老屋依然让我揪心,老屋里面住着七十多岁的母亲,老屋里有我们几十年共同生活的时光,老屋里有那辆陈旧的老式婴儿车,这些几乎就是我们生命的源头。我掏出手机先给婴儿车照个相,又给老屋照个相。我知道老屋在,那些曾经的笑声哭声就在,那些经历的冷暖风雨就在,母亲就在。就像那辆婴儿车,多少年过去了,母亲都不舍得丢弃。

阳光明亮,一群麻雀落在院子里,小小爪子印儿,被濡湿未干的泥土紧紧抓住。我回头看着满头白发的母亲,忽然想起母亲躺在婴儿车里的样子,安恬,酣然,我的心却疼了一下,转瞬又暖了一下。母亲已经风烛残年,我忽然明白了母亲不跟随我们生活的原因,守着儿孙看着他们长大,是一件幸福的事,但儿孙已经长大,能独自在风雨中行走;而让儿孙守着自己,看着自己老去,却是一件残忍和疼痛的事。母亲在为我们着想,我替母亲委屈。我无法抓住什么,只能让泪水紧紧抓住眼睛。

这一天我一直陪伴着母亲,母亲有话时就听她絮叨,母亲没话时就陪她沉默。中午我爬上屋顶,把瓦片弄周正,又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塑料布,四角用瓦片压结实了。我是在黄昏时分离开的,没再提让母亲跟我们生活和翻盖老屋的事,让母亲注视着自己亲手盖起的老屋,在瞬间轰然倒塌,那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母亲内心有着怎样的不舍与疼痛,我不想猜测了。就让老屋,老屋里的婴儿车,婴儿车里的老人静静地待在尘世的时光中吧。我相信多少年过去,我还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我家的老屋。就让老屋见证我们的存在与缺席,忧伤与遗忘。

夕阳真美,照耀着老屋,有着透明的不舍和离开时的疼痛。我想母亲这会儿一定在屋里屋外拾掇着。

老屋,老人,婴儿车,夕光分明在勾勒出乡愁的影像。

2、世上总有一团黑让你牵挂

父亲还在用地窨子窖藏地瓜。我儿子说爷爷太“out”了,可喝起地瓜米粥,他却像只贪吃的小兽,每次肚子被撑得圆滚滚的。

父亲已七十有六,种着半亩地瓜。地瓜种在老河滩的沙土地里,黄沙瓤,皮薄面甜,无筋无丝。老河滩里几十亩地,淤土沙土都有,好像只有那块地里能长这样的地瓜。分地那阵儿,父亲缠了村干部好几天,都没分到。父亲只好舍了脸面用好地换来半亩地。二十多年了,那半亩地只种地瓜,从没换过茬。地瓜收了,父亲把地瓜秧子在地排车底厚厚地铺一层,车帮上又挂一层,然后把地瓜轻拿轻放到地排车厢里。放进一些,父亲再铺一层地瓜秧子。父亲生怕地瓜蹭破皮。父亲拉着地排车,走得缓慢小心。车胎里的气都要放掉一些,父亲说那样车子不颠,不晃。车子悠乎颤乎,地瓜就少受罪。拉到家里,父亲把它们送进地窨子里。想吃了,要送人,父亲就下到窨子里,用筐吊上来一些。

乡下老家几乎家家都有地窨子。这些地窨子多半掏在老运河堤上,几米深浅,口圆而小,只容得一人上下,底下却豁然,能容得下一头牛,对着面各平行挖出一米左右的藏洞。如今地窨子被废弃,十里八乡好像只有我家的地窨子还在用。那些出窨子的地瓜像出土的文物,父亲稀罕着哩。

掀开一块石盖板,地窨子里顿时冒出湿漉漉的热气。父亲要让我带一些地瓜回城。我伸头看下去,黑咕隆咚的,却被那股浊气逼退。父亲并不急着下去,坐在石盖板上把绳子在筐的提手上挽了几扣,来回拉拽几下,系结实了。父亲早已在筐里铺了麦秸。父亲抬头看看天,天近傍晚,云拴在远处一动不动。地窨子里冒出的浊气逐渐消散干净,父亲这才说好了,新鲜空气下去了。我恍然大悟,父亲刚才等待新鲜空气和浊气在秘密的交换。

父亲不让我下去,坐在窨子口上,对我说看见绳动就往上拉,悠着点,千万别使愣劲儿。父亲双臂一挺,腿打着晃垂下去,就将身子吊进了窨子。父亲缓慢地在窨子里下移着,钉在窨子沿儿的双手不见了,上身隐入窨子里了,头隐入窨子里了。父亲消失在窨子里的黑暗中。这时候我不敢出声,关心则乱。我跪着双手扒住窨沿儿,把头伸向窨子里。

我的心吊着。一团黑影下移着,我的心倏地战栗起来。我瞅着无法融进窨子中黑暗的那团黑。因为那团移动着的黑有着温度和声音,那团黑揪扯着我的目光。我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团黑说放筐。虽然沉闷模糊,我知道那团黑已经落到了窨子底。我的眼睛濡湿了,小心翼翼地放着筐。直到窨子底亮起一团光,父亲打开了筐里的手灯。

绳子像蛇一样抖动着,“起筐!”我一庹一庹拔着绳子。眨眼间,一筐地瓜就吊出来了。有了晃动的微光,我的眼睛急切地捕获着那团黑。虽然那团黑更浓了,但我没了刚才的恐惧与不安。横向的洞里直不起身,父亲跪着把空筐拿进去,把装满了地瓜的筐挪出来。每筐中间,我双腿跪着,手扒窨沿往下看。

几筐地瓜吊上来,父亲也要上来了。我盯着窨子里的那团黑缓慢上浮着。先是父亲伸出的双手,手指甲下侵满黑泥土。接着花白的头晃动着浮上来。父亲的头发越发稀疏,头顶蹭满了土、屋衣(蛛网)。脸上满是汗水,有汗顺脖子流下来,我看见一道一道的汗流儿。父亲衣服上也沾满了土。我一把钳住父亲的胳膊,父亲双手摁牢了一撑,他稳稳当当坐在窨沿儿上,双腿甚至悠闲地晃荡几下。

我帮父亲拍打着衣服上的土,顺势挨在石盖板上陪父亲坐一会。父亲喘着粗气看了一眼窨口旁的一堆地瓜,笑了。父亲真的老了,往常他出窨口就会起身拾掇,而现在他要坐一会喘匀气。上下地窨子已让父亲尽显老态疲态,但父亲那一抹微笑和眼神里,掩藏着父亲的满足和高兴。

其实上下地窨子并不容易,窨子壁湿滑,深冬季节窨口的一两个蹬坑都会结冰,滑腻而坚硬。蹬坑已被蹬踏二十多年,蹬窝早已浅平,在黑暗中,只能用脚尖试探着找,倘若一脚蹬空……但父亲不会失脚,他说自己的脚尖已长出眼了。即便一脚打滑蹬跐了,双手和另一只脚会牢牢地钉住自己。即便另一只脚打滑蹬跐了,双手也会抠紧窨壁,手指抠进窨壁的土里,而掌根紧紧顶在窨壁上,身子悬空,但双脚瞬间就会找到蹬坑。这是父亲的本事,而我无法拥有。

一生沉默的父亲抠着手指甲缝的土说道够你们喝三五十天了。父亲说吃地瓜都会说喝。因为母亲说父亲的地瓜金贵着呢,我都是熬粥时砍上几块。他不让放开肚皮吃,除非你和孩子来。母亲压低声音说这些地瓜都是他跪着种的,跪着挖坑,插苗,浇水,培土。

父亲的地瓜从不卖,要么自吃,要么送人。

最近几年父亲见老了,但他从不允许我们下去。他不是在证明身体棒,父亲每次都说那些地瓜都像熟睡的孩子,是父亲把它们一个一个送到窨子里,它们在窨子里睡得酣然恬静。也只有父亲下窨子,它们才不会被惊吓。父亲说只有我能喊醒它们。父亲是它们最亲近信赖的人。

起风了,天凉下来。父亲的汗已收,我帮父亲披好棉衣,拾掇好地瓜。我一步也不想离开父亲。而岁月不会停留在此刻。在父亲下到地窨子的那阵子,我在上面蓦地发现,我是那样孤独无奈,需要依靠那团黑和绳子的抖动才能确认父亲的存在,当我连那团黑也看不见的时候,那阵抖动就钳住了我疼痛的神经。我终于明白有多担心就有多疼,就有多爱。有多孤单就有多想回家,就有多想回到父母身边。

在回城的车站,街口,我总能看见一些人似曾相识,那面孔总是那么温暖亲切,总让我的眼里蓄满泪水。亲情总是那么似曾相识,让我不断靠上去,连距离也那么温暖,虽然我心里清楚亲情是无比孤独的。

在微风中,那些云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远。我心里清楚,其实他们并未消散,始终在那里。只是被降临的黑暗遮起来了。

回到家,妻子打开灯,黑暗没有跟上来,我却带着暗中积蓄的有些野蛮的力量,把一袋子地瓜拎上楼,和欢天喜地的儿子一起一个一个洗干净,又小心地放入冰箱里。冰箱里窜出来的冷,让我泪眼蒙眬,心底里的那些暖瞬间弥散成天底下的心事苍茫。

地窨子里的那团黑和那个沉默寡言的人是我一生的牵挂。

3、屋檐下

五爷跟五奶奶说话几乎没好腔调,五奶奶说跟吃了枪药似的“玍古”,说一句话就把人顶南墙上。“这院子里一天到晚晃来晃去就我们两个,成天装哑巴?院子里就少了人气。你再玍也得跟你说,不跟你说跟谁说去!”五奶奶叨叨着,把茶杯往桌上猛一蹾,又说:“伺候你吃喝,说句话噎死人。噎死人也得跟你说。”五奶奶越说话越稠,带着霸道与嗔怒,五爷偷笑着呷一口浓茶,往躺椅上一靠,哼起了梆子调。

“我说了一火车,被攮颡了一肚子气,你这可好,徐庶进曹营,又一言不发了。幸亏还有小虫,在房檐上听着叫着。”小虫是我们那地方对麻雀的称呼。一群麻雀落在屋檐上,歪头斜脑地观众般看着他俩老小孩。他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教师,一家在北京,小儿子一家在深圳打工,一年到头难得有团聚的机会,不是大儿子有事,就是小儿子心疼来回路费,逢年过节只打电话问候。

天近黄昏,麻雀像时间投出的小石子,一群群飞回村里,在院墙屋檐上叽叽喳喳地飞起,飞落;飞落,飞起。五爷哼唱着:“一千只小虫,就有一千条回家的路。”五奶奶“嗤”一声说:“这哼的哪门子调?”“咱家的调,我愿怎么哼就怎么哼。”说完,五爷闭上眼长叹一声。五奶奶眼里起了蒙,叹息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五爷说又想哭是不?五奶奶憋睖憋睖眼,撩起衣襟把眼角的泪擦去。她清楚他心里藏着一个泪海,只是不想在人面前掉眼泪。

“都回来了?”五爷抬头看着屋檐下的两窝麻雀,自言自语着。五奶奶说你没听见它们跟你打招呼?“都回来了好。咱也进屋吧,省得它们害怕。”他们沉默着,起身走进屋里。风的手指弹拨着树叶,鸟鸣安静祥和,天地间的合唱让人心安。

五爷的房子有五十多年的历史,土墙,二指厚的苇箔苫顶,苇箔上再摊平三指厚的混着麦秸的沙泥,被周围钢筋混凝土高大气派的楼房遮掩,显得矮小、孤独和丑陋。儿子多次想翻盖,都被五爷阻止。五爷说住在自己亲手盖的房子里安心,土房也养人哩。麻雀在东西两边窗子上方的屋檐下做窝。开始它们一点一点啄碎苇箔、沙土,“啪啪”响得五奶奶心烦意乱,她奓开两臂挥动着,嘴里“啾啾”不停地驱赶着。它们胆战心惊地飞上飞下,叽叽喳喳的叫声被风吹乱。五爷说这是相中咱这地了,你看看村里哪还有咱家这样的屋檐,就允给它们一个家。五奶奶说咱这老屋破家的,有什么好?再说你不怕它们啄透了漏雨,老胳膊老腿的怎么修?五爷说在这些小生灵眼里,咱家就是它们的风水宝地。为了让麻雀放心做窝,五爷领着五奶奶到老运河堤上溜达。没多少时日,窝做好了。可它们伸头缩脑地看着五爷五奶奶在院子里走动,胆颤头憷地惊飞惊落。五爷估量着大小截了两块长条木板,又找人花钱焊了两个不锈钢支架,架在鸟窝下面。五奶奶埋怨着说闲的,还舍得花钱。任凭五爷怎么哄劝,她堵着气不帮忙。五爷笑着竖起梯子,爬高上梯安装好,他们在院子里走动,麻雀看不到了,少了惊吓,麻雀叫得更欢实了。五爷说你就那么忍心看它们犹犹豫豫地不敢回家,在家外徘徊。五奶奶反唇相讥说不见它们急切地回家身影,你啥也不能干了?五爷说无论是人还是生灵,只要不惊慌就好。两窝麻雀已经在屋檐下生活了好几年,每年生养几只小麻雀。而小麻雀扎翅成长,翅膀硬了就飞走了,再也没回到屋檐下的老窝里。

每天早晨鸟鸣像第一抹晨光,映照在窗户上。五爷醒了,麻雀奓翅飞往村外。五爷起床,打扫庭院,浇花浇菜,然后出门去老运河堤上溜达一圈。秋天越来越深,麻雀在草丛中啄食着草籽昆虫。有麻雀飞过头顶,五爷认得嗉子最鼓的那只,就是自家的。五爷会在桥头停下,坐进那群老人堆里。一时有话,他们谈得兴起,唾沫横飞;一时无话,他们耐得住沉默,一个个戴起墨镜。他们回忆起小时候摸麻雀,端了它们的老窝,把雏鸟攥在手里,老麻雀上下翻飞着,叽叽喳喳叫出一堆碎玻璃。他们不理会,继续团玩着雏鸟,直到雏鸟死去。他们从不说出捏死过雏鸟的手,一辈子都会出汗。等他们做了父母,看见儿孙团玩麻雀的雏鸟,他们会大声喝止,把雏鸟送回老窝里。麻雀一群群飞过老运河,再飞回来。他们听惯了它们的叽叽喳喳,它们飞远飞近,都牵扯着他们的目光。坐到傍晚,他们一个个收起马扎,把墨镜戴周正,跟在麻雀后面,缓慢地走进村里。麻雀用鸣叫和高飞低翔,铺设了一条回家的路。即使有落单的一只,它也不会惊慌失措,它认得哪片屋檐是家。炊烟四起,高过了浮在半空中麻雀的窝,而麻雀的叫声似乎打断了炊烟变换为云的梦,唤醒炊烟,它的根在屋里。

走进小院,门口的树墩挽留住了五爷的步履,在屋檐下再坐一会儿,听着麻雀在窝里不再扑腾,天已黑得干净透彻,时间像魔术师,把五爷两人连同小院,一起藏进安静的深井。一声叹息伴随着一丝灯光亮起,嘘——他们折身而起的身影也是悄无声息的,就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也被紧紧捂在手心里。而屋檐下传来麻雀躁动不安的些许动静,嘘——都会让他们的夜成了筛子,担心像火粒,在他们的睡眠里滚动。第二天在昏沉中醒来,五爷呆怔地坐着躺着,好像脑袋不是自己的了,仿佛灵魂被谁领走,直到麻雀的碎叫声响起,五爷才回过神来。

手机响了,是二儿子。五爷被安排到邻村去帮儿子随礼。人不到,钱必须到。儿子指令一般。五爷苦笑着摇摇头念叨着人到钱到,岂不更好!世上哪有这称心如意的事儿。五爷立即否定着自己。

它们在咱家六年了。我记得清楚着哩。五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把五奶奶吓一跳,“谁?谁在咱家!”五爷指指正奓翅飞出院子的麻雀,五奶奶有些懊恼地说没你是不是它们早死了。不过话说回来,这小虫活六年,也够久的。五奶奶丝毫未察觉,五爷不知从什么时间起,与她说话不再那么“玍古”。人老其实就是藏起刀锋的过程,再过几年,五爷也许连刀背也不再露出来。

是我们的陪伴让它们活得那么长。五爷望着麻雀飞过的天空,硬生生把这句话咽下。五奶奶正缝补着一件大儿子穿过的呢外套,天渐渐冷了,她打算缝好给五爷穿,嘴里埋怨着五爷说真是大早晨就癔症了。生活似乎漏洞百出,亲情是否能缝补齐整?五奶奶缝好了,前后里外看着,这件被时间浸透又被时间珍藏的呢外套,现在看着正正规规地像样了。

“夜里下了浓霜,天冷得紧,穿上吧。”五奶奶硬套在五爷身上,这里扯扯那里抻抻,五爷颇有些烦躁地说你挣歪啥。五奶奶说看看多合身。五爷说合身倒是合身,穿上儿子的衣服,就是心里不舒服。五爷说着走出去,脚底下没有动静,像踩着回忆。在走出门的刹那,五爷转过身来,像被脚底下的霜粒冰了下,没头没脑地说:“今天农历十月二十六,是二儿子的生日。这个孩子偏巧一早打来电话也没说,咱也忘了。唉老喽老喽!”五爷摇晃着脑袋,闷着头走出门去。五爷老成了屋檐,泊在儿子的天空中。

临近春节,天阴沉得越发厉害。一场大雪正在路上。一群老人在桥头,每天都能看见提着大包小包赶着回家的人。透过墨镜,五爷看着由远而近的人,怎么看都像儿子,曾有几次他想起身打招呼,可走到跟前发现不是。好像每一个回来的人都是儿子的镜子。他自嘲般地笑笑,再笑笑。几天过来,五爷就不再看了,像悲伤在通往悲伤的路上消失了一样。五爷心里不再起波澜。风中飞远的麻雀似乎顺便把五爷心中的百般滋味带向远方的草窠里。

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反正我们也没在他们身上拴绳子,想看了就拉到身边,儿子们大了,又不是生灵。五爷在心里劝着自己。他和自己达成了和解。“今天李老五没来,他儿子昨天夜里到家了,两年多没回来,稀罕得紧,他还不得在家好好陪陪。”“看李老五一大家子有说有笑,咱也馋得慌。”有老人大声说笑着,说着笑着,一群老人忽然就沉默下来。五爷晃动下身子,坐舒服了假寐起来。

黄昏的桥头像曝光的胶卷,模糊不清。羊群被人赶着从老运河堤深处走回村子。赶羊人乏不邋遢地抱着鞭子,有一脚无一脚跟在最后面,羊群橐橐地走过去,它们认得家门。一群群麻雀也赶回村里。几位老人不约而同地比往常回家更晚,他们陷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不情愿般地挣扎着起身走回村里去。

一夜大雪。五爷刚把院子扫出一片白地,五奶奶迫不及待地撒下一大把麦粒。麻雀一个紧跟一个飞下来,它们找到幸福的入口般享用着,不用担心有喝止和驱赶声响起。五奶奶要扫下窗台上的积雪,被五爷小声阻止。那上面有麻雀的爪印,一个一个爪印清晰而亮堂,盛满一汪晨光。五奶奶嗔怪地说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似的稀罕这。别屈眼睛,把这些小爪印刻到心里去。五爷说我正往心里刻着哩。他把手指伸进爪印里,凉而温暖,他索性捧起一个爪印,凝眸看着……忽然五爷把手掌里的雪合在一起,用力捏紧了,捏成一个雪球。他没扔掉,紧紧攥在手里,攥出温暖的水来。五爷声音很低地自言自语着,话就说的疙疙瘩瘩囫囵半个。五奶奶面色沉郁,说知道你的心思,假如儿子们来了,你旮旮旯旯就称心了。唉——他们也忙,忙得回不来家过年。不过话又说回来,谁不是把陌生的地方住成了家。五奶奶露出孩子般灿烂的微笑,把积攒的怨恨和满院的孤独消解掉了。

有风落下来,这是打着旋的风,是回家的风。几阵风过后,那些爪印几乎被填平,像一道伤口不见了。那几只麻雀“轰”飞起,“轰”飞落。五爷敛着衣服坐下,年轻时他曾走南闯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而现在他像一只经风沐雨的老得飞不动的麻雀,哪里都不想去了。有些麻雀敢在风雨中亮出翅膀,而有些麻雀一辈子也不敢在风雨中飞翔。想起两个在外打拼的儿子,他笑了,又哼起了“咱家的”梆子调——一千只麻雀,就有一千条回家的路!

几只麻雀今天似乎并不想飞出院墙飞到村外,五奶奶又撒下一把麦粒。懂事知心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声,像一粒一粒的阳光落下来,落在五爷五奶奶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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