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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出来亮堂堂

2022-03-05班琳丽

山东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大富儿子孩子

班琳丽

天说黑就黑了,李大富心底的恨却起火似的按不住。他决定去南大沟掘坟鞭尸。

坟是赵大可的。白天由他亲手埋的。“狗日的。”他恨恨地骂了句,烟头“啐”的一下吐到地上,拿脚尖狠狠蹍灭,而后瘸着腿出了门,从东窗户下拿了铁锨,搂到怀里,闷着头往大门外走。

女人生生地在西屋门口缩着身子坐了老半天,这会儿赔着小心问:“哪去?”

他头也没回地答:“少管老子。”

天上没有月亮。俗话说十七十八,挨黑摸瞎。今儿个正是农历十八,月亮还不该出来。他咬着牙闷着头,摸黑往南大沟走。走了几十年的老路,就是没有月亮,他也能分毫不差地走到那里。夜风冷得钻骨头。他打兜里摸出一根烟,点上,猛吸两口,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地跳,像他心头的恨一起一伏地动荡。

季节就要迎来大寒,风快得刀子似的割着他的脸。他裹紧老棉袄,缩起脖子,将铁锨搂得紧紧的。

他到底没有活过他。查出肝癌晚期,他准备让他在家等死。他哭着求他住院。女人也抹着泪求他。住院就住院。任他住医生眼皮子底下,他照样能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女人像窥透了他的心思,眼神讪讪地求他,人都要死了,还计较什么?他跟女人瞪起眼睛。他心里清楚,没有病床上那狗日的护着,女人知道害怕了。他搁心里恨恨地骂了句:贱女人,早干啥去了?

病床上的赵大可,没那么快不中用,那么牛高马大的一个人,没那么快熬干灯。起初,赵大可不指望他,打针,吃喝,拉撒,全强撑着自己来。病来如山倒,再硬的汉子,搁不住大病缠身。惭惭地,赵大可撑不住了,那点儿拼命活下去的力气,也只能在绝望的眼神里,一闪而现,一闪而灭了。

他这边却一日日地变本加厉起来。赵大可想吃点甜的,他偏给他吃咸的。怕不咸,他专意买了盐,大勺大勺地放。赵大可还不能不吃,因为太想活下去了。白天,赵大可挂吊瓶,他就睡觉。赵大可想拉撒,喊他,他装睡着,躺着不动。赵大可没奈何,屙尿在病床上。惹小护士嫌弃,不愿护理他。惹同住的病人骂,不愿同住一屋。夜里,赵大可想睡觉了,他就瞪着眼睛熬鹰似的熬他。赵大可怕惊扰同住的病人,低声下气哀求他:“看在咱俩曾是兄弟的份上,就别折磨我了。”他咬牙切齿地回:“休想。”赵大可又求:“我能下床都给你下跪。”他冷哼一声,说:“你给我下跪,也跪不软我的心。”

赵大可就女人似的可怜巴巴地哭,说:“你咋就不能放过我?”他得胜者一样笑着看他,说:“这一次不是我李大富不放过你,是阎王爷不放过你了。”

最后半个月,赵大可疼得受不住。护士给用镇痛棒。护士前脚离开,他后脚就给拿开。赵大可龇着牙喊:“我疼。”他咬着牙说:“才知道疼?老子从那一夜就开始疼,天天疼,夜夜疼,月月疼,年年疼,疼了十八年。”赵大可眉眼抽成一团地喊:“能疼死。”他痛快淋漓地说:“放心,人能病死,疼不死。”

赵大可疼得脸色黄裱纸一样,汗珠子、泪滴子滚了一脸。他大睁着俩眼瞪住他,像猫戏耗子那样,心不带软一下的。他常恨恨地说:“你狗日的信不,我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还没给你使出来呢。”

他与赵大可与女人,他们三个人的那些事儿,说起来,怕鬼都臊得躺不住。

可真要深扒祸的根儿,还在他。

他跟赵大可本是一对难兄难弟,两人是一块光屁股长起来的。不知那是哪一年,赵大可失控了似的猛长,又高又大,牛马一样壮实。他像突然停止了发育,又黑又瘦又小,七岁上一场车祸又瘸了腿。赵大可人大不愣,只是有些闷,有心无嘴。他瘸着个腿,却鬼得很,精细得很,有嘴又有心。两人若是分开了,连猫狗都敢冲着他们放肆。两人形影不离,双煞似的,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白一黑,黑白无常一样,七尺的莽汉子也惧他们三分。

转眼两人一同到了娶媳妇的年纪,却都成了老大难。他其貌不扬,家穷,人又瘸。好在他有个模样标致的妹妹,爹娘逼着妹妹三换亲,给他换回个如花似锦的小媳妇儿。赵大可一表人才,娘死得早啊,少了一个为他操心的人。他有一个姐,他爹逼他姐为他换亲,他姐就远嫁黑龙江不回来了。他与他爹两个人,出门两根光棍,进门光棍两根,家乱得像个猪窝,哪个闺女乐意嫁?啥样的爹妈乐意送闺女到他们身边遭罪?就单着了。单着单着不觉单到三十岁,就真的单下来了。

就这样,赵大可成了他李大富家扛长工的,一分钱不要,管饱吃喝就行。啥亏不亏的,一个情,一个愿。

赵大可爹死的那一年,李大富干脆建议他,把院子还有另外两处宅基地卖了,搬他们家住算了。也是,赵大可连个锅滚馍熟都不知道,吃饱肚子都成了头等难事。

女人不愿意了,说一个大男人,帮着干大活出大力,管吃饭是应该的,一天三顿地吃,也没啥。真要住到家里来,就不妥了啊。

他李大富一瞪眼,说:“咋,还能引狼入室?”

那年,夏天来得早了点儿,几场南风就将麦子吹黄了。他跟赵大可两人没日没夜地抢收,收了种,等两家地里都颗粒归仓了,玉米苗儿、豆苗儿由得它们慢慢长着,他开始张罗给儿子盖婚房。可家里哪有钱?农家人盖房,哪个不是使尽半辈子的积蓄?可他半辈子的积蓄都扔爹娘身上了。爹娘一个病一个瘫,等都送到南大沟,一个家破船似的,就已耗掉底儿了。

他李大富给儿子盖婚房,拉院子,咋都凑不够那十多万块钱。他整天像害牙疼,捂着嘴“稀啦稀啦”地唉声叹气。他屋里的灯整宿整宿地亮着。他睡不着呗。直挺挺躺床上,心疼电费钱。下得床来,干啥又都没有心思。

那些天,他日夜煎熬上火。头发长了舍不得剃,茅草一般。嘴唇先是蓄满了泡,后来烂得吃不下饭。双眼充血,俩眼珠子红得像急眼的兔子。他一瘸一拐地在村里晃荡,比个鬼还吓人。

女人心疼他,说:“身子要紧。屋子早一天盖晚一天盖,急啥?”

他眼一瞪,回:“娘们儿见识。轻巧的话谁不会说,管鸟用?”

他那意思,他瘸着腿挣不来钱。女人他不放她出去挣钱。儿子和闺女打工,都是挣一个花俩的主儿。地里收与种持平,只维持生计上的开销。他们家一时半会儿没个指望。

女人不说话了,低了头去烧饭。

赵大可看不惯他,劝他说:“嫂子那是心疼你,野地里跑的驴,别不识好歹人。”

他更来气了,回:“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你都没机会摊上这样的事。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话戳到赵大可痛处了,他低了头去帮女人烧火做饭。

看他焦头烂额一副熊样儿,赵大可心上不忍,拉上他去外面喝酒。

喝着喝着,他心上倒喝出了主意。他知道赵大可银行里存着十万块钱,他跟他一起去乡储蓄所存下的,那是他赵大可卖房卖宅基地的钱。他仗着酒劲儿跟赵大可开口,让他将钱取回来,供他应急。他以前不是没这样想过。他清楚,这钱好借,不好还。不是他不还,是他没能力还。觉得没能力还,也就一直没开口。

李大富那心思,他赵大可哪能不明白?就因为太明白,明白那钱准一借不回,他就也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不会没有个急用钱的时候。说不定哪天老天爷开眼,让他娶了媳妇呢?让他有儿有女了呢?他不是不仁义。他也不是不相信李大富仁义。他怕到了跟李大富讲仁义的时候,李大富没了跟他讲仁义的能耐。

赵大可端着酒杯,看他几眼才说:“我不想怎样,我只知道,我也想有个儿子。我得指望这些钱给自己弄个养老的儿子。”

他就说:“我让咱儿子给你一个头磕地上,认你做爹,给你养老送终。”

赵大可说:“我想弄个亲儿子给我养老送终。”

那一次,两人都喝高了,钱的事就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但两个人都心照不宣。一个需要钱,一个有这笔钱。一个想拿来应急。一个怕这钱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转眼收了秋,麦子种到地里。这天饭桌上,李大富告诉女人和赵大可,他要去城里收破烂,给儿子挣盖房儿的钱去。

女人剜了他一眼,说:“就你?也不想想,是你挣钱,还是钱挣你的命?”

他眼一瞪,说:“能怎?我不去挣钱,这房儿能自个庄稼似的长起来?”

女人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埋首吃饭。

固定资产投资项目中非标设备多,建设技术难度高。然而,目前军工科研单位固定资产投资项目管理往往出现重视“一头一尾”的现象,对项目立项和竣工验收的管理相对比较重视,反而忽视了建设实施阶段的过程管控。对项目中批复的工艺设备的采购、方案设计、研制、验收等具体过程缺乏有效的管控,导致出现方案反复改、指标不满足、资料不符合格、周期一再延的情况。

赵大可看不下去了,说:“嫂子的心你啥时候都不懂。”

他瞪一眼赵大可,没好气地说:“你懂,你给我把这房子盖起来?”

赵大可也不说话了,也跟女人似的埋首吃饭。

他这边将筷子“啪”地拍在饭桌上,气哼哼地坐着。有啥说啥,他不气女人,是气赵大可。赵大可就是不提借钱给他,他心里一直是个恼。赵大可仍死活不松这个口。他就是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他的钱借给他,绝对有去无回。

赵大可一碗饭下肚,碗一推,告诉他:“哥,咱俩一起吧,谁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好有个照应。”

他闷闷地说:“不可,宅子低凹,得不少土垫。你在家与你嫂子一起拉土把宅基地垫起来。”

就这样,他第二天便进城收破烂去了。家里留下赵大可与女人拉土垫宅基地。

月亮仍没有出来,风仍然又冷又硬,他搂紧铁锨摸瞎往南大沟走,身上的老棉袄铁衣一样重。

“狗日的赵大可,”他咬牙切齿地骂,“我还没折磨够你,你就臭虫一样地死了。有啥本事?你啥本事也没有。就只有让我难堪难受的本事。你个狗日的。”

他搂紧铁锨缩着身子骂骂咧咧往南大沟走。他赵大可的新坟,怕这会儿也被冷风吹得缩成一团,像他临死时候的可怜熊样儿。那么牛高马大的一个人,到头来被病吸干了血,榨干了油,只剩下一把骨头,缩成一团,破皮球似的,他都懒得踢。

还说那个冬天,他进了城,留下女人与赵大可两人在家拉土垫宅基地。老话说穷生奸计,赵大可与女人哪里知道,那其实是他李大富的一个计。他清楚得很,女人嫁他,却从没爱过他,因为看不上他。女人与他妹妹一样,都是为娘家哥成个家,有个后,一直委曲求全,忍气吞声。

女人对赵大可有好感,这一点他早有觉察。但碍于情面,女人从没做过出格的事。

赵大可自然对女人也有好感。他又不傻。他赵大可似见不得他这个嫂子受累,家里地里,一应轻活重活,他全包全揽。那一举一动,可不只是入细入微的体贴,那是爱,他懂得。

他却一直没有拆穿他。家里的活儿需要有个人来干。赵大可再合适不过,一分钱不要,还牛马似的任劳任怨。他图啥去?

他心里藏着鬼,当年进城不到两个月便偷偷潜回家,而且是一个月高风黑夜。果然,事情正是依着他的鬼胎往下发展的。

那晚,他潜回院子,蹑手蹑脚到了窗下,果然听到赵大可与女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他二话不说,拎着铁锨冲进门去。见是他,黑无常似的站在面前,赵大可与女人吓傻了,两个抖作一团的人,向他连连磕头求饶。

赵大可颤着声说:“哥,你说吧,你想怎样,我依着你。你不一直想用那十万块钱吗,咱明天一起去取。”

他咬着牙,攥紧拳头。他看了一眼女人,灯下的女人面色红扑扑,四十岁的女人,从没这么好看过。

第二天傍黑的时候,一早出门的赵大可回来了,十万块钱往他面前一推。他没有看赵大可,心里骂了句狗日的,将钱包了,放进帆布提包里,拎进屋。

儿子的婚房动工了,赵大可忙前忙后,牛马一样卖力。他这里恨得咬牙切齿,一腔的哑巴恨说不出,撕吃他的心都有。

女人的肚子也在不久后有了动静。女人先是“哇哇”地干呕,后是身子一天天笨重起来。这孩子肯定是赵大可的。女人自知理亏,背着他与赵大可吃药,想将胎打下来。他自然不让留,夜里打骂女人,用他那只好脚,专往女人肚子上踹。

赵大可也知道了这事。一天夜里,听着女人压低声音哭,他跑进他们屋,向他下跪,求他把孩子留下来。他哪里肯允。赵大可犹豫好一阵,方说:孩子若留下来,那十万块钱他就不要了。只要留下孩子,他今后决不再碰女人。等孩子生下后,他就出去打工,挣得的钱全归他。

就这样,孩子保住了。

第二年春,他的儿子顺利完婚。婚一结,小两口就一同打工走了。闺女在外打工,找了个四川男人,亲哥结婚也不回来。

赶在春末夏初,女人生下赵大可的儿子。赵大可高兴坏了,出来进去,那张大嘴就没合拢过。惹得庄上的人打趣他,说:“赵大可,人家李大富生儿子,关你啥事?你看你,一个外人,嘴巴笑得像朵花。”

赵大可就“嘿嘿”笑,说:“咱为大富哥高兴呗。”

人家继续打趣他,说:“一个院里住着,也保不齐不是你的种。”

赵大可就黑了脸,说:“没有的事,净瞎嚼舌头。”

人家就不饶了,说:“真没有的事,李大富那张黑脸咋都皱皱成一个捶不烂的铁核桃了?”

赵大可马上接:“大富哥多养一个儿子,就要多拉一处院子,他那是愁的。”

人家又说:“真就是你赵大可的儿子,你赵大可这稀烂的人生从此就有活头,有奔头了。”

这是非地,赵大可马上“啊啊”地应着,离开了。

赵大可的儿子满月后,赵大可就依照他与李大富的约定,高高兴兴外出打工挣奶粉钱去了。女人安安静静在家奶孩子。

他李大富恨啊,一样有苦倒不出。孩子像赵大可,虎羔子似的壮实,他看着更烦。孩子跌倒了,他决不去扶。孩子舌头生口疮,吃不下饭,女人心疼,急得哭。他心下窃喜,心说害场病死了倒好。

孩子长到两岁时,出麻疹。疹子出满眼珠子,舌头上,喉咙里,小脸烧得火球样儿。女人急得哭,让他跟赵大可打电话,催他回来给孩子治病。这个电话他始终不打。他想孩子就此死了,才叫好,才叫一了百了。他一次次告诉女人,赵大可工厂里忙,走不开。惹得女人骂赵大可不是人。

麻疹不是病,重了也要命。出麻疹的孩子不能见风,女人只好每天坐床上,将孩子揽怀里,用被子捂着,只露个可怜兮兮的头脸儿。

女人受不了孩子病着,一次次催他去请庄上的赤脚医生,来家里瞧看瞧看。他假装出门,直接去了地里,该干啥干啥,挨到吃饭时回来,却说人家医生没在家。

周围庄上传出有孩子因为出麻疹死了,女人更慌了,破口大骂他不是人。他心下拗着,嘴巴里嘟囔着:不是人就不是人,反正已经不是人了。

三五天后的一天,睡到后半夜,女人逼他起来,带上孩子去镇医院看医生。

“不能等天明?”他怒冲冲地说。

“不能。”女人也怒冲冲地说。

连天里女人煎熬,吃不好饭,身子骨弱得抱不动孩子。女人打着灯,孩子由他抱着。

一路,他抱着孩子,如抱着仇人一样恨。他想,就此死了吧,不如就此死了好。孩子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他也不担心。女人总时不时跟上来看看,手放孩子鼻子那儿,试试鼻息。他总粗着声怼一句:“活着呢,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他一边走一边想,孩子在半道上死了,就丢在半道上。在医院死了,就丢给医生处理,才不会带回村埋了。这番思量,竟让他心上生出阵阵按捺不住的兴奋。

谁知到了镇医院,见了医生,孩子突然在他怀里大哭起来。医生给孩子测体温,孩子竟自己退烧了。医生说孩子好了,可以回家了。女人高兴地哭,他沮丧地恨。他恨恨地低头看怀里的孩子,哪料孩子也在瞪着一双黑豆似的小眼睛看他。他的心居然软软地抽动好几下。孩子弱弱地喊他“爸”。他居然应了一声“哎”。

这搁以前是没有的。他赵大可的儿子,他一次没抱过,一次没正眼瞧过,病了他都是咒他死。赵大可给孩子起名老虎,他也一次没叫过,要叫就叫孽种,杂种。不想孩子又弱弱地叫他一声“爸”,他怀抱紧了紧,“哇”的一声哭起来。他心上骂着:赵大可,你狗日的,你狗娘养的,你的孩子到底喊我爸,喊你叔。

一场要命的病,孩子自个撑住了,好了,只是从此落了一脸麻坑子。

那夜,他抱着孩子回到家,第一次听从女人到厨房里“哈嗒哈嗒”烧火,给这个令他恨了两年咒了两年的熊孩子熬了一碗粥,还自作主张打了荷包蛋。

麻坑子也懂事,从不惹他和女人生气,反而经常劝他们,活儿干得重,就吃好点儿,千万别省,累坏了身体。别愁将来,将来有他呢。他一定读好书,上大学,将来在城里买房,把他们接去享福。

孩子这么有出息,他渐渐不恨孩子了。虽然还麻坑子、麻坑子地叫,守着孩子却一次也不叫了。

他就心下骂赵大可:你狗日的就这一点好,生了个有出息的种。也好,孩子就认我是他爹,女人是他娘,我们是一家人,你仍是个外人。孩子到头来还是孝顺我,干着急干瞪眼干发哑巴恨去吧你。

可麻坑子的学费还得赵大可挣。麻坑子十五岁上,他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腿脚关节变形不说,还疼得干不了活。女人让他跟赵大可打电话,让他回来帮着种地。

他眼一瞪,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让他回来做啥?我活着你们休想。”

女人就忍气吞声,一声不吭。地里的活他不能干,女人就自己强撑着干,累死都不向他吐半个苦字。

秋天来了,八九亩的秋女人一个人实在干不了,累得哭。麻坑子周末回来帮了两天就回了。到底是亲儿子,麻坑子见当娘的一个人忙,就要请假。女人哪肯,她可不想耽搁儿子读书奔前程。

麻坑子却劝女人:“娘,你一个人能干多少干多少,慢慢来。你也别怨爹,他腿脚不灵便,够难受的了。”

女人就“哎哎”地应,心下早哭得稀里哗啦的。麻坑子走后,女人一个人边干活边骂他李大富不是人,自个没一点儿担当,连个孩子也不如。

要说不心虚,那是假的。李大富也心虚,看女人一个人家里地里忙,他也心疼,就偷偷给赵大可打了电话。赵大可连夜回了,连天加夜在地里帮女人掰捧子,砍玉米秸。

赵大可与女人在地里忙秋,他在家里又坐不住了,瘸着个腿往地里跑。他骂骂咧咧地出现在地头。女人恰好也在地头忙着收拢掰下来的玉米捧子。他骂女人贱,没有男人不能活。

女人怒着怼他,说:“是又怎样?我就是贱,就是离了男人不能活。”

听地头上女人吵嚷,赵大可忙从地深处跑回来,见是他,不吭声了。

女人却不依不饶了,边哭边骂:“你李大富是人吗?咱前边的事不论,论后边的。就说你一桩桩一件件做下的那些事,你对得起大可吗?对得起老虎吗?”

女人越说越气,抱住赵大可哭,抱紧赵大可骂他李大富,还说:“俺不怕,俺怕什么,都是他个混账东西作的。”

见女人当着他的面亲热赵大可,他受不了,就恼了,恼羞成怒。他骂:“装,装吧,你们就演戏给我看吧。你们怕早做下丑事了,一见面就做下了,这会儿装给谁看呢?”

女人更恼了,拉住赵大可,说:“来,咱做,咱这就做,当着他的面俺把身子给你。俺给你说,俺心里早没他了,只有你,只有老虎。俺盼着他早死,俺跟你过。你才是真心疼惜俺,稀罕俺。”

女人一通大骂,他才不吭声了。赵大可却一声没吭,推开女人,转身钻进玉米地里。

赵大可最后的日子仍然清醒,他惦记他的儿子和女人。他求他让女人和他的儿子来医院见他最后一面。他硬着心说:“你不求我,我还有这个念头。你今天求我,我反不答应了。”

赵大可苦着脸说:“你就行行好,积积德,让我见见他们吧。我见一面少一面,说不定见一面就走了……”

他狠着心说:“你就攒攒力气,安心等死吧你。”

赵大可见他心咋都软不下来,就不跟他低声下气了,就也开腔骂他:“狗日的,你李大富就不念我这些年给你当牛做马的好吗?给你儿子盖房的钱我说不要就没要。生完老虎我就出去挣钱了。这些年你花谁的钱你不清楚?你咋对待我儿子的你以为我都不晓得?这些年你做下的那些事,你不怕遭雷劈?”

他一下愣在那里,他没想到赵大可会开口骂他。愣过了,他“哈”的一声,说:“不想临了临了,你还长脾气了,还长血性了。还能怎样?老天爷看得明白,他老人家公正,先让你狗日的死,不是我。”

赵大可骂一阵,不多的一点力气也耗尽了,身体又疼得受不了,就住了嘴,闭上眼睛流泪。

他有一刻被赵大可骂软了心,低下头。低了头,却就又有一些令他不堪的场面,让他再次硬起岩石一样的心肠。

每年春节,赵大可还是要赶回来过年。给女人和麻坑子买吃的穿的,自然也有他的。女人和麻坑子都高兴。尤其是女人,那些天更勤快,眼里掩不住笑,这里那里,脚步轻快得跟生了风一样。

麻坑子虽然一脸麻坑子,却一向乐观,知道上进,也跟他爹赵大可似的,重情重义。他娘跟他说,赵大可是跟他爹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好得似亲哥俩儿。一个苦人,住家来,是没把自个当外人。他小孩子家,可不能慢怠了长辈。

也是,骨血上的亲,加上麻坑子重情义,跟他赵大可可亲了,叔长叔短地叫,把个赵大可高兴地恨不能将命都送给他。两人一同住西屋。夜很深了,西屋里仍不断交谈声。

这份亲近,于他就是刺,扎进他喉咙里的鱼刺,让他难受得心碎。

他就也找借口,挤进西屋住。自然,麻坑子也与他有说不完的话,说学校里的那些事,说学习上的那些事,虽然他听不懂,倒也听得心情舒畅。

可他不能见赵大可出去。赵大可这边出门,他的耳朵马上跟着出门。不听别处,只支棱着听堂屋的门响没响,听赵大可与女人是不是搂抱到一起了。听不到动静,他就想,他们这是约下暗号,去别处私会了。一个干柴,一个烈火,哪按得住那种想烧起大火的冲动?

若赵大可在外面呆得久了,他也借口出去,往院子里犄角旮旯处找赵大可。找不到,就搂过棍子去堂屋。

其实,他臆想女人与赵大可避着他在外私会,他一次也没逮到过。

他私下里咬着牙问赵大可夜半三更去哪里了。赵大可说去南大沟爹娘坟上坐坐。有一次他真的一个人追到赵大可爹娘坟上,果然看见赵大可一个人坐爹娘坟上抽闷烟。

女人对他愧疚,不到万不得已,从不会跟他呛声。忍不住了,才会当面骂他:“自家心里天天有鬼,夜夜闹鬼,还嫌人家不是人,啥种。”

他怼:“啥种?傻种。”

但到了赵大可弥留之际,他还是通知女人带上麻坑子,来医院一趟。只是他们赶来时,赵大可已等不及,咽气了。

他与女人与麻坑子一起,将赵大可送进火葬场。等待取赵大可骨灰的时候,他犹豫许久,告诉麻坑子:“儿子,你大可叔死了,他没爹没娘,无儿无女。他跟爹好了一辈子。你哥要管你爹娘,你就管你大可叔。就由你披麻戴孝,送他去南大沟。”

麻坑子眼睛红红地点头,说:“爸,我听你的。”

这话他听了,就又难受了。他原本想听麻坑子说不愿意,或者问一句为什么也好。没想麻坑子答应得这样爽快。他的心就又被刺疼了,心里骂了句“白眼狼”。

取完骨灰,烧完送行纸,三人往租来的灵车走。麻坑子抱了赵大可的骨灰头前走。女人流着泪走在旁边。他“噗嗒噗嗒”跟在后面。看得出,女人是心碎了,眼泡红红的。他心里骂道:你狗日的知足吧,不是我应允,你哪有儿子为你送终?哪有女人哭你,为你难受?

这些年,赵大可拼了命的为家挣钱,他的日子好过多了。儿子将一对孙子孙女交给他们养,他手头也没拮据过。

死者为大,赵大可的葬礼还是办得相当风光。那边葬礼结束,他就催麻坑子赶紧回学校,读高三了,备考要紧。

麻坑子临走前,劝他节哀。又劝他娘照顾好他这个爹,就回学校了。

他愣怔怔地坐着,说高兴吧,心里堵得慌。说不高兴吧,心里十几年山包一样的包袱终于甩掉了,大石头终于搬掉了。可终是高兴不起来,因为心上仍没感觉到轻松。

女人也不理他,一直在西屋门口石头似的呆呆坐着。他心里刀割似的难受。女人怕跟赵大可一样,至死也不知道他当初为赵大可的钱生了诡计。女人至今对他愧疚,几乎是百依百顺。他难受,是因为女人从没有真正爱上过他。倒是为那个死去的人哭,是真哭,心碎也是真心碎。你是我的女人啊,他心说。我爱你,从不比那个死人爱得少半分半毫。你这会儿为他哭,为他心碎,叫我恨啊,心酸啊。

天黑下来的时候,他就又坐不住了,按不下心里的恨,就搂过铁锨出了门。

掘坟鞭尸,他已记不得医院里跟赵大可说了多少次,骂起他来,不解恨就这样说。上午埋他的时候,将他死狗一样填进墓坑的时候,他搁心里明明白白告诉他,等天晚了就来掘他的坟,鞭他的尸。他恨恨地将土一铁锨一铁锨扔到他赵大可的白茬棺材上去,扔一锨,骂一句,告诉他一声:等着吧,天晚我就来掘坟鞭尸。

他现在往南大沟走,不觉得这是在跟个死人讲信用。他是觉得掘了他赵大可的坟,鞭了他赵大可的尸,他们之间的荒唐事就一笔勾销了,才能一笔勾销了。人前人后他就能活起人了,就能安心替他赵大可养儿子了。

月亮终于出来了,弯弯的镰刀头似的,先是被几根枯树枝挑着,慢慢就离开树梢,挂到半空中了。

风直钻骨头,这让他害着严重风湿的双腿越来越沉,假肢似的抬不动。路边刚好有一处干草垛,他过去坐了下来。

他哭了,大骂赵大可,冲着南大沟骂出了声:“你个狗日的死人赵大可,你个狗杂种赵大可,你是死了,可哪里是你不得安生,是你狗日的仍不让我安生啊。”

他哭着打兜里抖抖索索摸出烟点上。他“吸溜吸溜”地猛吸,像吸大烟那样拼命吸,拼命吞咽,一根烟,三两口吸没了。他又抖抖索索摸出一根,点上,还是没命地吸,没命地吞咽。

他清楚,他心里突然生出像仇恨一样按不住的恐惧。他突然就怕了。他在害怕。他怕什么?他怕那个再也爬不出墓坑的死人吗?显然不是,或者说不全是。但他就是怕,感觉身子在老棉袄里,风里的小树条一样身不由己地抽抽。

他突然感觉到冷,怀里抱着冰块一样冷。烟只剩最后一根了,他又一次抖抖索索地摸出,打火机却打不着火了,三番五次,就是打不着火了。

“是你狗日的在作怪吗?”他破口大骂,“知道我是去掘你的坟,鞭你的尸,你怕了?你就这样阻挡我吗?你挡得住吗?你一个死人挡得住活人的怒火吗?”

“赵大可,你狗日的赵大可。”他突然哭倒在干草垛上,眼前出现赵大可临死的那一幕。

赵大可眼睛就快散尽光了,仍拼命热辣辣地望住他,仍向他无力地抬抬手。

他明白他最后的意图,那是想跟他和解,求他谅解。他搓着手,想去抓一下那干树枝似的手,愣是迟疑着没伸出。

“咱兄弟咋没打一架呢?为这混账事打一架?有多少事打着打着就明白了,骂着骂着就和好了,像咱小时候……”

赵大可跟他有气无力地说,跟他热乎乎地说,眼角流下泪来。

他眼角也流下泪来。

赵大可继续说:“你就没想过我的好?撇开跟她生儿子这事?这事是我对不起你,与她无关。我为了有后,糊里糊涂搭上一生。可有了儿子之后,依你的约法三章,我跟她绝对没再有过那事。她是个好女人,真的是你不够珍惜她……”

他不接他的话,只说:“你等着吧,我这心头的恨,只有掘你的坟,鞭你的尸,才能解。”

赵大可就说:“欢迎你来,欢迎你经常来,骂也好,说些狠话也好,我就不寂寞了,就不害怕地下的日子难熬了……”

他说:“你狗日的想得美。”

赵大可说:“都到这时候了,你狗日的还不容一个死人想得美一些吗?”

他哭着说:“想吧,你狗日的想吧,只管想得天花乱坠。”

赵大可也哭着说:“从此再没有天花乱坠的事了。这一生得你狗日的和她照应,值得了。我不在了,求你对麻坑子好些,对她好些,不再……记恨我……”

言毕,赵大可就咽气了。眉眼里不见一点怨气,只有两道不甘的不见尽头的泪痕。

他却一惊。麻坑子?他赵大可知道他儿子为何被叫做麻坑子这事?看来不仅知道,为儿子他没少在人间忍气吞声。

他哭了,最后一刻才愧怍难当地哭了。赵大可终是不知道,他当初是为了他的钱,害了他这个自始至终把他当回事的兄弟,害了心爱的女人,也害了自己。悔悟让他在赵大可死去后,才伸手抓过他渐渐冰冷的手,就像小时候跟人打架,两人一同瞪住欺负他们的人,两只小手紧紧扣成同仇敌忾的拳头。

月亮越来越亮了,越来越亮堂了。满天的星星也跟小灯盏似的,越来越亮堂堂了。他哭着往南大沟看,不远了,半支烟的工夫也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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