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开风气又为师
2022-07-20刘芝庆
刘芝庆
黄俊杰教授现任台湾大学特聘讲座教授、文德书院院长,曾任台大讲座教授兼人文社会高等研究院(以下简称“高研院”)院长,台湾通识教育学会名誉理事长。
黃教授在硕士生时期,完成《春秋战国时代尚贤政治的理论与实际》论文,取得台大历史所硕士学位。1973年赴美深造,取得博士学位。之后,在中国台湾大学、马里兰大学、华盛顿大学、关西大学等高校,或长期执教,或短期讲学。黃教授担任高研院院长期间,因应全球化、亚洲崛起两大趋势,希望以“从东亚出发思考”作为新视野,为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开创新局。在黄教授主持下的台大高研院出版学术专书,包括东亚儒学、全球在地视野、身体与自然、大学通识教育等重要议题。高研院也展开校际学者合作,适时两岸学术交流频繁,讲学、研讨会、客座交流、出版期刊专著等,朝气蓬勃,济济有众,开展无数研究新观点新论域。以出版物来说,从1998年至今,成果丰硕,中文书已超过两百册,外文书共十六册,研究计划同人著作被译为德文一册,法文一册,西班牙文一册,日文九册,韩文九册,越南文五册,斯洛文尼亚文一册,在国际学界有重大的影响。
老师自己也是著作等身,出版《东亚儒学探索》《东亚儒家仁学史论》《思想史视野中的东亚》《东亚儒学:经典与诠释的辩证》《东亚文化交流中的儒家经典与理念:互动、转化与融合》《孟学思想史论》《大学之理念:传统与现代》等专书,也著有英文著作《东亚儒学:脉络中的文本》(East Asian Confucianisms:Texts in Contexts,2015)在欧洲出版,另有著作被译为英文、日文、韩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等传世。
黄老师年轻时,对先秦诸子思想最为精熟,又以孟子浸润最深,其《孟学思想史论》卷一、卷二是较早以经典诠释传统的。黄老师笔耕不辍,又于今(2022)年出版卷三。老师的孟学研究是希望以孟学为中心,尝试建立儒家诠释学,在方法论上,参照了洛夫乔伊(A.O.Lovejoy)的观念史、约翰·塞尔的“言语行为理论”中 “locutionary intention”“illocutionary intention”“perlocutionary intention”三个层次,强调诠释者的历史性、问题意识的自主性、诠释的循环性。这个思路,从《孟学思想史论》卷二里荀子对孟子的批判,以及朱子、王阳明、黄宗羲、戴震、康有为、唐君毅、牟宗三等人对孟学的理解与解释,到《孟学思想史论》卷三探讨朝鲜王朝(1392—1910)时代韩儒,以及德川时代(1603—1868)日本儒者对孟子学的解释,一以贯之,皆有脉络可循。
事实上,黄老师的儒学研究,非止于中国本土而已。二十世纪末,由黄老师领军,带领“近世东亚儒家经典诠释传统”计划团队开展研究,开始关注身体與儒学、儒学宗教性、历史思维、王道文化等,其中又以东亚儒学研究影响最广最深。
若要介绍老师的东亚儒学,焦点是儒家的哲学、经典(或经典理念)的诠释学,更准确来讲,是儒家经典(或经典理念)诠释学。这种诠释,自然可与当时的汤一介、李幼蒸、洪汉鼎等人试图建立的中国诠释学(解释学)相呼应。有时黄老师与他们的差异,就整体/部分的诠释循环中,常常只是入手处不同而已。汤一介《能否创建中国的“解释学”?》希望通过对重要名词概念的分析来分判宋学、汉学、清学的差异;黄老师则更着眼于“整体论”的角度,从大见小,探讨经典诠释的脉络性,例如以黄宗羲理气心性统一论的立场来诠释孟子,并批判朱子;同样,黄老师也以渐进的改良主义作为康有为阐释孟子的重要立场,此立场又源于《春秋公羊》的三世说、西方之演化论(evolutionism,特别是严复所译《天演论》)。所谓的整体论,其实就是注重思想家的思想系统与思想氛围,进而分析思想家怎么解释经典文本或理念。
东亚儒学固然可以如甘怀真所说:“东亚儒学计划在这十多年间,只是要将中国儒学史做大,其研究的范畴扩及中国的邻国,故将之笼统称为‘东亚儒学’。如过去的研究只做中国儒者如何解读《论语》,现在扩及日本儒者的解读《论语》,再借由这个比较研究而进一步理解《论语》的经典内涵。”但也可以这样比喻,“理一”是儒家经典或经典理念,个别字句、训诂声韵,或有可商,可是文本具在,重要概念术语具有。从“分殊”到“理一”之间,黄老师最关注的是(儒家)经典诠释的思维模式,认为既能有方法论的意义,也可以表现出经典的特质。
就此来说,也扩大了中国诠释学的范围。中国儒家经典的诠释学,包括了诠释的模式、体知的类型,以及怎么出现、以何种内涵出现在东亚,甚至可否扩大到全世界对于儒家经典理解之中,或许是“东亚儒学”可以发展出来的诠释学意义。
我们可以再追问,为什么类似的读法,在中国经典诠释中,东亚儒者们总是强调《论语》、《孟子》、格物致知、良知等经典或经典理念?其他如《公羊传》《榖梁传》《荀子》《春秋繁露》等注疏或评价、理念(甚至是非儒家书籍,如《老子》《庄子》《墨子》),是否也有相关的说法?例如狩野直喜与小岛祐马都讲公羊学,前者不同意康有为的观点,自己则多强调义理。话虽如此,目前的研究,讨论的还是经学内部的问题,诸如狩野直喜对公羊学说法论理、春秋断狱的观点等;关于小岛祐马,学界则是讨论他的三科九旨,牵涉到他的革命说。
限于学科分类、专业分工,文史哲不但分了家,儒学与经学也甚为隔阂。如果说东亚儒学的经典诠释要作为一种方法,则经学在东亚儒者中的解释能否也提出相关的思维类型与论证方式,既有时代脉络的特征,也有经典与理念的互动、转化,也是“经典诠释”的应有之义。如此,则必须注意到经学史探讨的问题,训诂注疏、名物度数,甚至如池田秀三所说“经学的思想研究”也应该是东亚儒学的重要部分。
换言之,如果我们进入黄老师的思考脉络,实在不必纠结在何谓“东亚”,以及“东亚”到底是不是实体。从经典诠释与流传来看,“东亚”当然是“接触空间”。可以再思考的地方是,东亚儒学作为经典诠释的重要区域,该以何种方式呈现经学的思想与解释特征。黄老师其实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团队成员也有经学研究者加入,不过由于人力以及学术倾向所限,未形成太大的声势。
此外,黄老师又非书齋型的儒者,他担任行政职务多年,又做过“三农”问题研究,也受邀四处讲学,推广全人教育。做学问,与古人对话,与今人商讨,谈笑有鸿儒;经世办事,组织团队、分工合作,大有学问。明末的陶望龄曾失望地说:“人事匆冗,日事应接,暇即倦耳。”担任黄老师助理多年,似乎少见到老师倦了,行政开会、学术演讲、沙龙研讨,精力过人,自不必说。就连回到书房,他也是除了读书就是看报,除了看报就是写作,少有其他娱乐。而在人事方面,黄老师当然也会过各式各类的学者,形成各种各样的“缘”。佛法说增上缘,一是顺缘,一是逆缘。我们可以理解顺缘,可是逆缘怎会是增上缘呢?用黄老师常说的话来讲,逆缘愈强,反而更能激发自己;同时,懂得感恩,增长慈悲,更有同理心、包容心,观功念恩。
记得初次读到老师的文章,已经是2000年以前的事情了。联经出版社曾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汇集当时台湾重要学者编了《中国文化新论》,共数十册,基本上可以代表那时主要的学术趋势与走向、当行本色的研究成果。黄老师负责主编《思想篇:天道与人道》,收有老师的论文:《内圣与外王——儒学传统中道德政治观念的形成与发展》。当时还未进入大学的我来来回回读了几遍,觉得这位教授概念清楚,说理深刻,套句顾颉刚的话,就是“他的议论处处合于我的理性,都是我想说而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的”。
2007年,我进入台湾大学历史学研究所,听了老师的课,请老师指导硕士论文,方想起十年前读到的文章,眼前这位不就是作者吗?2009年开始,担任老师的研究助理。十几年过去了,为了写这篇文章,再度把论文翻出来看。自己从毕业到成家立业,从被指导到开始指导他人;黄老师从教授而院长,退休后,一如既往,仍旧思考、书写、教书育人。论文还在,大家似乎变了,又好像没变,让我想起竟陵派谭元春的话:“然则是诗不惟移人性情,并移人岁月。”论文到底是什么?是学术观点,也是作者与读者的某段经历、记忆,是生命中的阶段,人与人之间,温情与敬意,是诗性的流光岁月。
二十多年后,我从博士班毕业,执教鞭,做研究,出了几本书,写了几篇文章,主题始终不离“安身立命”与“经世致用”。回首这段经历,黄老师当年的文章,确实起了极大的启蒙作用。而师生缘分,从二十多年前初读文章,到硕士论文指导,到博士时担任老师助理,到毕业后的博士后学习……这些机缘,或眼观,或耳听,或心察,或口说,支流汇聚,终成今日之我,所谓的影响或启蒙,所谓的连续或相属,正在此焉。
其实,在学生心中,老师应该是永远不会老的。从老师住处、书房、教室、办公室,到院长室,这条走了数千次的路,如过去的十数年一样,仍然走得步履坚定。此前回到台大看老师,风格依旧、风采如昔,一晃眼,不料老师已退休多年,有如时雨化之者,不舍昼夜,竟已流转如斯,真是人事可念,“此身虽在堪惊”啊!
如果说时间是首歌,在学生眼中,有缘结识老师,成为师生,才让这首歌的旋律起了变化,留下诸多反响。我们这群学生,跟在老师身旁,亲行自证,眼见生命的学问,即是不可多得之良缘。
而生命的学问,说来容易,具体实践于不同场域,又有许多复杂可述。毕竟,“形躯我”是有限的,喜怒哀乐爱恶欲,会老会病会痛苦,人生外在的诸多遭遇,顺逆福祸,更未可知。如此不完整的自己,还得投入到人间世,去努力,去追求,去找寻,经营事业,广结善缘,申抒己思,然后敷成义理。由此可见,生而为人,多不容易,需要多大的福报!
正如老师在《大学的网址是.edu,不是.com!》所说,教育为人,总要触及“生命的价值与意义”等内省性的课题才好。见贤思齐,典型在前,老师辈们还在努力,还在追寻完整的“我”,我们后生晚辈,又怎能不勉力好学、奋起直追呢?
最后,当学术作为一种志业,真是“既开风气又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