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万里“煎茶”背后的心境
2022-07-19杨多杰
杨多杰
只有清霜冻太空,更无半点荻花风。
天开云雾东南碧,日射波涛上下红。
千载英雄鸿去外,六朝形胜雪晴中。
携瓶自汲江心水,要试煎茶第一功。
提起杨万里,可能有些人会感到陌生,但要是念出“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两句,想必大家就会感到无比亲切了吧?这两句脍炙人口的诗,就出自杨万里的七绝《小池》。这首诗入选了小学课本,因此也成为几代人的童年记忆。
其实,杨万里也是一位创作过六十余首茶诗的爱茶人。在解读他的这首茶诗前,我们不妨重新认识一下这位南宋诗人。杨万里,字廷秀,号诚斋野客,所以文学界也习惯性地称他为杨诚斋。他是吉州人(今属江西),生于南宋建炎元年(1127),比陆游小两岁,比范成大小一岁。他祖上没有人做官,家世可以说是清寒。杨万里于绍兴二十四年(1154)考中进士。当时他已二十八岁了,算不上少年得志。您可能会好奇,杨万里的官运如何呢?这就要看和谁比了。要是相较于他的好友陆游,杨万里在官场中还算顺利,职位也不算低。但其实他一生除了做地方官外,在朝中只做到了秘书监,是典型的文学“清秘”之职,和政治核心挨不上边。这主要是因为他终生都是主战派,在南宋朝廷中简直格格不入。除此之外,杨万里还曾因上书谏言惹怒了宋孝宗,于是终不得大用,无法施展抱负。
杨万里虽困顿于官场,但在文坛中却驰骋出一片天地。他是典型的高产作家,一生写诗四千二百首之多。而且他有个好习惯,那就是走到哪儿写到哪儿。每当他从一个地方离任时,在当地所写的诗就够编一个集子的。所以楼鑰在送他的诗里说:“一官定一集,流传殆千卷。”当然,说“千卷”是溢美之词,但杨万里诗文集加在一起也有一百三十余卷,今全存于世。
《过扬子江》是两首七律,收于他的《续朝天集》中。那么,我们不禁要問,杨万里为什么要过扬子江?这一次行旅背后,又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呢?这说来可就话长了……
话说南宋初年,高宗皇帝偏安江南。别说是挥兵北进,迎回徽、钦二帝,就是连这半壁江山都难以维持。好容易盼得高宗让位于“有志恢复”的孝宗,朝廷风气为之一振,继而掀起了几十年未有的北伐之战。开始时宋朝连续小胜,后却终以大败收场。于是,孝宗又忙着罢免主战派,先割地赔款,再下罪己诏。经过这样一番折腾,南宋在金朝面前就更加被动了。杨万里曾写过题为《读罪己诏》的三首五言律诗,告诫孝宗不可轻言放弃,必须发奋图强。由此可见,杨万里对于南宋朝廷的懦弱是痛心疾首的。
到了淳熙十九年(1198),孝宗让位给光宗,杨万里也出任了秘书监。转过年,光宗改元绍熙,杨万里在秘书监任上,奉命借焕章阁学士,为金国贺正旦使的接伴使。什么是接伴使呢?说直白些,就是让杨万里来主持外交工作,接待陪同金国南来的使节。当时,宋金对峙,金对于宋来说,是仇敌。金人带给宋人的耻辱,也是杨万里这些文人心中不可磨灭的痛。因此,充当接待金使的外交官,对于杨万里来说可谓百感交集。正如周汝昌先生所说:“诚斋此一行,写出了一连串既有价值的好诗,甚至可以说在全集中也以这时期的这一分集的思想性最集中,最强烈。”(周汝昌选注《杨万里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6页)在这一系列好诗中,为首的《过扬子江》两首七律,是他第一次要渡长江往北迎接金使时所写。可奇怪的是,杨万里在其中一首中竟喊出了“要试煎茶第一功”的口号。这又是为什么呢?让我们一起从正文中找寻答案吧。
自“只有”至“下红”句,讲的是扬子江的风貌。这一部分的一个“冻”字,再加上后文中的一个“雪”字,让我们知道杨万里渡扬子江应是在寒冬时节,所以他笔下的江景,给人一种万物肃杀之感,读起来不免压抑。但这种感受又不仅仅是自然景物带来的,还有更为深层次的原因。
我们不妨再读一首他同时期写的《初入淮河》:
船离洪泽岸头沙,人到淮河意不佳。
何必桑干方是远?中流以北即天涯。
桑干河,是中国北方的河流。北宋苏辙出使北国,离开辽境时,还写了“年年相送桑干上,欲话白沟一惆怅”的诗句。北宋时,过了桑干才算到辽国,可是到了南宋,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宋朝把淮河以北全割让给了金国,所以杨万里渡过扬子江奔淮河时,就等于一步步迈向国境线了。按理说,江淮一带的风景是极好的,纵使在冬日也应有另一番景色。但正如杜耒《寒夜》中所说的那样,“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景色的好坏,要根据观景人的心态而定。国土沦陷,朝廷羸弱,诚斋渡扬子江之行也就显得格外沉重了。
杨万里像
自“千载”至“晴中”两句,叹的是人才凋零。这两句与北宋苏轼“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一样,都是讲“人代不留、江山空在”的道理。但又与苏轼不同,杨万里这里恐怕还有借古叹今的意味。所谓“千载英雄”,指的就是高宗绍兴年间,刘錡、岳飞、张浚、韩世忠诸位大将。他们一心北伐收复失地,堪称国之干城。但是,到了光宗朝,当年的老将已凋零殆尽,还有谁能在疆场为国拼杀呢?至于“六朝形胜”,本说的是南北朝乱世时居于南方的政权,这里也就代指南宋朝廷了。因为朝中上下无意北伐,想的只是“直把杭州作汴州”而已。那么南宋不也只是改头换面的宋齐梁陈了吗?杨万里的诗句,壮阔洒脱的文字背后,暗露的是忧国虑敌的爱国之情。细细品味,还有着对于南宋朝廷的辛辣讽刺。
自“携瓶”至“一功”句,是全诗最让人疑惑的部分。这首诗通读下来,大家都看得出并不坏。但是自古便有很多人抱憾,觉得最后两句突然转到茶事,还喊出了“要试煎茶第一功”的口号,这与前文的内容全无联系,未免太突兀了吧?前面几句营造出的悲怆氛围,也一下子让茶汤给冲淡了。按北京话来说,这两句实在太泄气了。
只有清代文人纪昀在评这首诗时似有所悟。他说结尾涉茶的两句“用意颇深,但出手稍率,乍看似不接续”。纪晓岚不愧是《四库全书》的总纂官,还是颇有些眼光的。他看出最后这看似“不接续”的两句话不是败笔,而是杨万里“用意颇深”的安排。那么问题来了,这颇深的用意到底是什么呢?纪昀说:
结乃谓人代不留,江山空在,悟纷纷扰扰之无益。且汲水煎茶,领略现在耳。
按纪晓岚的意思,杨万里似乎是对现实政治灰心了,一脑袋扎进茶汤里,及时行乐去了。诚斋是那样的人吗?恐怕不是,杨万里晚年因见奸相韩侂胄当国,誓不出仕而隐居。家人见他身体不好,却又忧心国事,所以都不敢和他说任何的时政消息。有一天,一个远房子侄来看望杨万里,无意间聊起韩侂胄出兵北伐大败之事。杨万里闻之痛哭失声,不久就去世了。可见金国对于杨万里来说,是终生难以释怀的痛。纪昀说杨万里在迎接金使的路上能夠放弃国恨家仇而只领略当下,未免有些太草率了。
其实杨万里之所以要煎茶,这里可是有故事的。原来,就在扬子江畔的金山上,建有一座吞海亭。这座亭子修得富丽堂皇,远远望去甚是雄壮。而且亭子选在金山绝顶,视野颇佳,登望尤胜。但在这里修一座亭子,可不是为宋朝百姓观景的,而是“每北使来骋,例延至此亭烹茶”的场所。换句话说,吞海亭是专门为招待金国来使而修造的茶亭。
在朝局困顿之际,还花费重金修造茶亭,只为博取金人的欢心。杨万里对修这样的茶亭,自然是不满的。但他此行的任务,却恰恰是在亭上迎接和款待金使。只要茶煎得好,金人喝得舒服,杨万里的使命就算完成了。煎香茗,奉仇敌,对于杨万里是一种什么样的刺激呢?当他写出“携瓶自汲江心水,要试煎茶第一功”时,又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茶诗,大都是记录煮水煎茗的风雅之事。但这一首《过扬子江》,却成了痛彻心扉的伤痕文学。这样的茶诗,在南宋文坛并不是个案。杨万里的前辈诗人韩驹,亲历过宋室南迁的动荡,那茶诗写得就更悲了。且看他的《谢人惠茶》:
白发前朝旧史官,风炉煮茗暮江寒。
苍龙不复从天下,拭泪看君小凤团。
比起杨万里的忧愤,韩驹的情绪更为激动,喝着茶竟然哭了起来,这又是怎么回事呢?这首诗的写作背景,是靖康之变后的南宋绍兴初年。龙凤团茶,本是北宋皇帝赏赐大臣的珍品。那时的文臣,能得一块龙凤团茶,可真得兴奋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这种茶在北宋时就很难得,又经过宋金交战这么一折腾,到了南宋初年,龙凤团茶就更少了,简直成了珍玩古董。韩驹拿到友人相赠的凤团茶,可真高兴不起来。因为当年赐茶的徽、钦二帝,不仅不再是执掌天下的苍龙,甚至已沦为了囚犯。物是人非,触景生情,诗人自然是要“拭泪看君小凤团”了。那一碗茶汤就是再香,咽下去的回味想来也定然是无尽苦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