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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岸“春秋名姝”系列小说的古典叙事

2022-07-19张璐

南腔北调 2022年7期

张璐

摘要:“春秋名姝”系列小说是当代作家柳岸的新作。这组小说深受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影响,表现出鲜明的古典叙事倾向,这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小说使用大量的自然意象,并由此营造了一个意蕴丰富的文化世界;其二,小说运用较多的伏笔,不仅让全文的结构显得更加完整,而且增加了文本的可读性;其三,小说精心设置剧情,自觉追求一种含蓄蕴藉的审美格调。这组小说既是作家古典文化底蕴的审美呈现,也是当代创作多元化趋向的生动展示。

关键词:“春秋名姝”系列小说 自然意象 草蛇灰线 含蓄蕴藉

柳岸是河南的知名作家之一,其《我的干娘柳司令》《浮生》等作品曾以浓郁的乡土气息而受到读者的好评。2018年,她的新作“春秋名姝”系列小说出版后,再次引起了读者们的关注。与前期创作不同,这是一组由《公子桃花》《夏姬传》《文姜传》和《西施传》四部作品组成的系列历史小说。从历史学的视角看,无论是息妫、夏姬,还是文姜、西施,她们都很难称得上是真正的历史人物,但作家却以她们跌宕起伏的命运遭际为主线,不仅连带出了春秋历史的尘封记忆,而且表达出了对于这段历史的重新理解。为了实现这一叙述效果,作家几乎放弃了现代的叙述模式,却代之以传统的叙述模式,尤其是自然意象的大量使用、传统叙述策略的采用和含蓄蕴藉的审美风格的营造,让这些小说呈现出了鲜明的古典韵味。

一、自然意象的使用

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意象使用的源头可被追溯到《诗经》《离骚》。《诗大序》中讲《诗经》六艺云:“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1]《论语》亦云:“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2]这里所说的“比”“兴”,指的就是诗歌对于意象的使用,叶嘉莹认为:“比的作用是由物及心,兴的作用是由心及物。”[3]以《诗经》为例,诗歌经常以自然物象起兴,或由盛开的桃花联想到刚出嫁的女子,或由大老鼠联想到横征暴敛的官吏,或由成双成对的河中鸟儿联想到恋爱中的青年男女。可以看出,《诗经》中的比兴运用较为简单,大多属于诗人基于自然景物而做出的简单联想,是诗人的内心与外物之间发生感应的审美映射。屈原的诗歌中也有比兴,相较《诗经》,这里的比兴使用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即诗人将物我之间的感受关系,升华为一种更具抽象意义的象征关系,正如评者所说:“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奸佞。”[4]至于其他以夫妇之情喻君臣之意,以众女之嫉恨喻小人之谗言,均是此一象征体系的不同形态而已,由此,自然景物经由屈原的审美观照之后,便以一种象征化了的审美意象的形式,进入中国古典文学的创作之中。

“春秋名姝”系列小说延续了这一审美传统,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大量使用各种草木作为意象。《公子桃花》的女主人公是息妫,史称“桃花夫人”。作家便以桃花为意象,既是息妫貌美之譬喻,同时也是其生命活力之象征。息夫人出生于正月,这个季节天气尚寒,但出人意料的是,陈城东北的桃园竟然在一夜之间盛开桃花。陈侯认为这是祥瑞之兆,所以便给这个刚出生的女孩命名为桃花。桃花在正月盛开,既是对严寒之时也有生机活力的寄寓,也是对公子桃花虽历经艰难坎坷也永葆生命活力的一生命运的预示。在《夏姬传》中,“芍药”这个意象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芍药花开艳丽,风姿绰约,《诗经》中就有“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5]的描写。春秋时郑国民风开放,每逢三月三的上巳节,青年男女便纷纷来到野外河边踏青游春,同时寻找着心仪的对象,如果遇到心仪之人,就采摘芍药赠予对方,芍药也因此成为定情之花。在小说中,屈巫在春浴节上与夏姬一见钟情,夏姬本想摘一朵芍药赠予他,以表心迹,但是不承想她被公子蛮带回宫中,让屈巫独自在洧水岸边等了一天一夜,也未能等到夏姬的回来。后来,夏姬与出使陈国的屈巫相遇,此时的她虽然已经嫁为人妇,但是在纠结之下还是送给屈巫一方绣有芍药的丝帕,并在上面写道:“含苞待放未遇时,稍候一刻又何妨。”[6]陈国最后为楚国所灭,夏姬由陈至楚又归郑,屈巫终于和夏姬成婚。芍药寓意定情,夏姬与屈巫的故事从一朵没等到的芍药开始,再以绣在丝帕上的芍药寄寓他们的未来,实在是很好地表现出了俩人之间的命运纠葛。“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7]《诗经》中以木瓜起兴,描述了有情人之间互赠礼物以表情达意的传统。在《文姜传》中,作者在青鸾住处安排的木瓜树就象征着青鸾对郑太子忽缠绵不尽的感情。自从青鸾在郑齐两国与郑太子忽会面后就对其一见钟情,甚至向父亲表达了想嫁给郑太子忽的意愿。青鸾思绪不定之时看到窗外木瓜花繁花满枝、芳香四溢,正合她的春心萌动。然而齐侯两次向郑国请婚皆被拒,窗外逐渐凋落的木瓜树也暗示了这场爱恋的结局——郑太子忽直接向青鸾送去了丝帕包裹的木瓜茎秆,并写道“今生苦无缘,来生不负青”。这彻底断绝了青鸾的爱恋。从繁华满枝到枯枝败叶,木瓜可以寄情,也可以是失败爱情的见证。

在文学创作中,意象往往能让人产生丰富的联想。从这层意义上讲,读者看到桃花,就会想到芳华女子的豆蔻年华;看到芍药,就会想到恋人们在春日水边旖旎缱绻的相会。“春秋名姝”系列的意象很多,除“桃花”“芍药”“木瓜”之外,还有“兰花”“拒霜花”等意象。既然意向的价值往往在于其内里所蕴含的文化意味,所以,当作家频繁地使用这些意象时,也就同时营造了一个意蕴丰富的文化世界。

二、草蛇灰线的传统叙述方法

金圣叹的《读第五才子书法》云:“《水浒传》有许多文法,非他书所曾有……有草蛇灰线法。”[8]所谓“草蛇灰线法”,即是指小说家们为了取得良好的阅读效果,往往将情节设置得“仿佛蛇行草间若隐若现,地上灰迹若断若续”[9],这是中国古代白话小说常用的一种叙事手法。

柳岸在“春秋名姝”系列小说中也使用了草蛇灰线法,其用法有二:

第一,安排贯穿全文的结构线索。在《公子桃花》中,最明显的线索就是公子桃花的翡玉佩。武王大姬从周大廟带到陈国的宝物有三件,分别是白琥、赤璋和苍璧。其中的赤璋是一块剔透的翡玉,它被雕琢成一大一小的两块玉佩。陈侯在公子桃花两岁的时候,把其中的一块赐予她。巧的是,息国公子濮也有一件翡玉佩,竟然与桃花的那块非常相似,桃花初见息侯时,就注意到了公子濮腰间的那块翡玉佩,这一情节的设置,实为桃花后来嫁给息侯成为息夫人埋下了伏笔。造化弄人,后来楚国讨伐息国,面对楚国的大军压境,息侯不得不将翡玉佩作为国宝献给楚国。楚王得到翡玉佩后,夜间梦到红衣女子与之相会,后见到桃花后发现她与红衣女子一模一样,因此楚国灭掉息国之后,桃花被楚王迎入王宫,成为楚国文王后。息国被灭后息侯流落汝地,仍对桃花念念不忘,俩人私下见面,桃花百感交集却也无可奈何,为了安慰息侯就将自己的那块翡玉佩赠予他。陈国那块翡玉佩却由楚王之手到了桃花手上。在小说的最后,桃花带着陈国那款翡玉佩来到已经薨逝的息侯墓前,吩咐旁人死后把自己与息侯合葬,此时,一道红光从桃花头顶升起,直达云霄,桃花溘然而逝,由赤璋雕成的两块翡玉佩终于合二为一。两块翡玉佩命运多舛,陈国的公子桃花也像翡玉佩一样,辗转各国,一生坎坷,翡玉佩作为线索,串起了公子桃花坎坷的一生。

第二,草蛇灰线在前文中埋下伏笔,并于后文中取得照应。在《夏姬传》中,夏姬的母亲姚子曾传授她一种功法,这种功法虽然能确保修炼者容颜不老,但是却也明确要求:修炼者在修炼之时不能被任何人看到,否则,修炼者将会一生经受颠沛流离的命运。如果说这是伏笔,那么,楚国使者屈巫在桑林中迷路,正巧看到夏姬练功,则是对于前面伏笔的照应。后来,夏姬与屈巫产生的爱恨纠葛,不仅使她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而且受尽了人间的欺凌和侮辱,正是对前文伏笔的呼应。在《公子桃花》中,桃花成为楚文王后,在睡觉时梦见她自己与息侯被楚国士兵追赶到一处山涧之上,在无路可逃的情况下,他们一起掉下了山涧。楚王死后,桃花与息侯重新相见,他们相约私奔,果然在士兵的追赶之下掉入山涧,正与前文桃花的梦境吻合。除预言、梦境之外,在《夏姬传》中,夏御叔出兵伐郑,《文姜传》中的青鸾将东海明珠赠予诸儿等,皆是这一叙述策略的表现。

草蛇灰线法给“春秋名姝”系列小说带来了颇有特色的叙述效果,这种效果体现在这几个方面:(一)作家以此串联起了全文。譬如,在《公子桃花》中,作家以翡玉佩为线索,围绕着这块玉佩和所涉及玉佩的人物经历行文,于一表一里、一显一隐之中,不仅穿插众多人物的历史出场,而且交织各国之间的攻伐征战,既简约了叙事,也便于读者阅读。(二)作家以此满足读者的阅读期待。这在《公子桃花》里表现得尤其显著。楔子中短短几百字不仅说明了故事背景,而且强调“各具灵性,幻化成人的三件宝物,演绎出许多跌宕凄迷的故事”[10]。作家以此作为开篇,真可谓是吊足了读者的胃口。(三)作家以此暗示了人物的命运。不管是夏御叔出生时所种的桢树之死,还是夏姬母亲的预言,乃至青鸾与诸儿月下相会时的月蚀之象,其实都是对这些人物命运结局的暗示之笔。从接受视角看,读者可以凭借这些伏笔对人物的命运作出预见,而当他们沉浸于这种强烈的暗示叙述时,也往往会减轻他们在看到主人公最终命运遭际时所产生的割裂感。

三、含蓄蕴藉的审美格调

含蓄蕴藉是中国古典文学的审美追求。孔子评《关雎》云:“乐而不淫,哀而不伤。”[11]严羽《沧浪诗话》亦云:“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言有尽而意无穷。”[12]含蓄蕴藉的美学追求也体现在小说中,譬如,在《红楼梦》中,梨香院中小戏子在排演《牡丹亭·惊梦》时,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闺自恋”,林黛玉一时间“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13],尤其联想到她自己的命运遭际,不觉得联想起“水流花谢两无情”“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等诗句。小说家虽然没有言明她为何会有如此大的情感反应,但是,透过“落红”“落花”“流水”等意象,其实已经潜在地说明了林黛玉因为自己孤苦无依,不知前途未来如何,所以才会伤心落泪,情绪变化无常。

柳岸在“春秋名姝”系列小说里,也有意识地营造了一种含蓄蕴藉的美学格调。譬如,在《公子桃花》中,息公子濮在回国继位之前,与公子桃花一起到东湖旁边的桃林游玩,作家就顺势作了一番别有意味的叙述处理:“桃花正在怒放,像一片红色的祥云,从空中降落。……枝头上的花蕊,已经露出毛茸茸的青色,不久那青果将长成一颗颗甜美硕大的桃子,大自然如此神奇。”[14]这是一段关于桃花盛开的描绘,如果考虑到息公子濮与公子桃花正是青春年少的年龄,那么,盛开的桃花则正是俩人情意汹涌的最佳寄寓,以此而论,这段叙述的意义就不再仅仅是一幅单纯的景物描写,而是包含了公子桃花与公子濮青涩恋情在内的蕴藉话语了。再如《夏姬传》,夏姬与屈巫初次见面之后,曾经说了一句“稍后一刻”,由此便再也没有出现,作家没有明说,却代之以一段精致的景物描写:“水面上,随波浮动的兰花瓣,与刚刚露出尖芽的水草,擦肩而过,倏然远去。渐去渐远的回眸,透出离别的不舍。兰花瓣告别离愁,轻舞花姿,荡出幽香,随波而去。”[15]从语言的表层看,作家描写的是春天里流水落花的景色;从意蕴的深层看,却实际上包含了夏姬与屈巫初次见面时的情感波动和匆匆相见之后就分离的惜别之情。

相比《公子桃花》《夏姬传》,《文姜传》在营造含蓄蕴藉的审美追求时更加用心。譬如,齐侯宴请郑太子忽一行人时,女扮男装的青鸾被英俊风流的郑太子忽所吸引,于是,她便在宴会上唱出了“既见君子,我心则喜”[16]“巧笑倩兮,美目盼兮”[17]的诗句。就第一句诗而言,它想表达的是青鸾见到太子忽的欣喜之情;就第二句诗来说,它想传递的信息则是,青鸾巧借卫人赞美齐国庄姜的诗句,来表达其作为齐国女公子的尊贵美妙。作为父亲的齐侯,当然明白女儿青鸾的情感寄托,可是,太子忽因为不知道青鸾的公子身份,所以也就未去深究诗句之外的意旨,不仅没有领会青鸾对他的倾慕之情,而且拒绝了齐侯因此所发出的姻缘美意。作者在叙述青鸾初次的情感体验时,除了宴席上的表露,也借青鸾住处一系列的景物变化,从侧面描写了她的感情变化。青鸾初次春心萌动时,她住处的木瓜树正值花期,繁花丰茂;她为着自己的婚事欢欣期盼时,木瓜树上的喜鹊嬉戏跳跃,欢情恣肆;当太子忽数次拒婚,青鸾的爱恋受挫,木瓜树便逐渐枯败,只剩凄厉的鸟叫了。或许是青鸾的情感表达太过含蓄,或许是太子忽的情感资质太过愚钝,但他们彼此之间的种种错位却从侧面说明了小说叙述的含蓄之美。

结语

综上所述,“春秋名姝”系列历史小说呈现出了鲜明的古典叙事的倾向,或许这与“春秋名姝”是历史小说有关,或许这与几篇小说的主人公都是女性有关;但是不管怎样,大量自然意象的使用、草蛇灰线法的策略运用,对于含蓄蕴藉审美风格的自觉追求,都使得这组小说显现出了古典化的审美风格。而与此相适应的,作家还主动地吸收了文言文简洁精炼的特点,一方面大量使用四字词语,以求语句的音律和谐;另一方面则尽量使用典雅词语,以求契合全文之古典倾向。这当然是柳岸古典文化深厚底蕴的一次展示,但不可否认,这些小说也为丰富当代创作的多元化方面提供了启示。

参考文献:

[1][5][7][16][17]李学勤主编.《毛诗正义(上)》[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2:11,322,246,629,224.

[2][11]楊伯峻译注.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80.12:185,30.

[3]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19.

[4]王逸撰,黄灵庚点校.楚辞章句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2.

[6][15]柳岸.夏姬传 [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142,6.

[8]施耐庵,金圣叹.金圣叹批评版水浒传[M].长沙:岳麓书社,2006:30.

[9]周赟龙.浅谈中国古典长篇小说中的“草蛇灰线” [J].国际关系学院学报,2006(01).

[10][14]柳岸.公子桃花 [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 :1,109.

[12]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26.

[13]曹雪芹著,脂砚斋评,邓遂夫校订.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校本 [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473.

作者单位: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基金项目: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项目号:2020BWX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