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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战略竞争与越南维持战略平衡的空间
——基于战略三角理论的分析*

2022-07-18

东南亚研究 2022年3期
关键词:小国中美大国

李 泽

引 言

东南亚是中美战略竞争的核心区域。随着特朗普时期美国对华战略思维的根本调整,中美战略竞争在“印太”地区全面展开。“印太”地区包含东北亚、东南亚、南太平洋和南亚四个区域。与东北亚、南太平洋以及南亚相比,由于东南亚国家在中美之间的阶段性摇摆,中美在东南亚进行战略竞争的空间较大。另外,东盟在东亚政治与外交层面发挥着独特的功能,它涵盖了东南亚11个国家中的10个,其整体战略倾向会对中美战略竞争的轨迹和未来结果产生深远影响。此外,目前中美都提出了关于未来亚太秩序的理念和方案,东南亚国家的认可会深刻影响两国地区秩序蓝图的合法性。

越南是影响中美战略竞争的重要支点国家。为了约束中国,近年来美国组建了“五眼联盟”(FVEY)、“四国安全对话”(QUAD)以及澳英美三边联盟(AUKUS)等小多边联盟或“准联盟”关系。这些战略手段虽然能够起到一定的威慑作用,但是在安全上缺乏约束中国的“抓手”。韩国不愿与美日在制衡中国上协调行动,菲律宾在“联美制华”上持观望态度,“代理人”的缺乏导致美国强化联盟的努力难以产生实际效果。由于中越在南海问题上的利益分歧,近年来越南成为美国联盟网络化扩员的重点争取对象。如果越南选择与美国加强战略联合,美国将获得钳制中国的“战略抓手”,还可能将军备直接摆在中国的南部门户上,这会严重影响中美之间的战略平衡。

在中美之间做出战略选择是亚太中小国家普遍面临的难题。有分析认为,随着中美战略竞争加剧,东南亚国家通常采取的“对冲”战略将会失灵。一旦它们在中美之间“选边站”,就会导致地区安全形势急剧恶化,甚至可能使东南亚退回到冷战时期的状态。这种对地区战略演进的叙事存在过度简化的问题,它建立在现实主义的权力政治逻辑的基础之上,认为小国对大国的影响力微乎其微,它们不具备影响大国战略竞争的施动性,也难以依据自身战略利益做出理性选择。然而,根据非对称关系理论,“小国在互动中对抗大国单边偏好的能力甚至强于大国试图推行其偏好拥有的资源优势”,这说明大国战略竞争的强化并不必然导致小国要在大国之间“选边站”。

鉴于以上思考,本文将结合战略三角(Strategic Triangle)理论和小国国际关系理论,从中美战略竞争引起的结构压力、中美对越南的影响力对比、越南的国内政治因素及其可资利用的国际支持和援助等四个维度,分析影响越南战略选择的作用力,进而全面评估越南在中美之间维持战略平衡的空间。虽然本研究相当于是对“大国战略竞争与小国战略选择”这个一般性问题的单案例研究,但是所提出的研究框架对分析其他中小国家具有一定的适用性,也能够呈现出小国战略选择问题的复杂性。

一 “战略三角”中小国应对大国竞争的理论逻辑

为了探究越南在中美之间维持战略平衡的空间,首先需要在理论上澄清小国应对大国战略竞争的理论逻辑。下文将着重构建用于评估小国在大国之间维持战略平衡的空间的分析框架,即在“战略三角”中分析大国竞争给小国带来的结构性压力,归纳小国抵制大国竞争的战略手段和小国战略行为的选择范畴,总结大国竞争背景下影响小国战略选择的四维作用力,并简要阐述小国的战略选择可能产生的国际结果。

(一)“战略三角”对小国的约束

战略三角关系是指,“三个国家之间密切的相互依存关系,为它们之间的合作和冲突行为创造了一系列激励和约束条件,每个国家都将另外两个国家视为安全供给国或者威胁来源国。”从战略三角关系的视角来看待三国中的每个国家,另外两国对于其在特定区域内的安全或外交行为都至关重要。一旦三者中的两者形成战略联合,就会导致战略三角关系中的力量平衡被打破,被排挤的一方将遭受严重的安全和战略利益损失,甚至还会改变整个地区的战略格局。罗伯特·杰维斯(Robert Jervis)系统说明了战略三角关系的特性:“任何一对国家间的现存的、潜在的和期待的关系,都会影响每一方与第三方的关系,而且也会受到这种关系的影响。假如A国和B国的关系发生变化,那么A国与C国、B国与C国的关系也将发生变化,而这又常常会导致A国与B国关系随后的变化。再者,A国在制定对B国政策的时候,很可能至少要用一只眼睛关注该政策会对与C国间关系造成怎样的影响。”

战略三角理论在冷战时期被用于分析美中苏战略关系的变化。在现阶段中美战略竞争的背景下,亚太地区出现了多组战略三角关系,例如,中日美、中韩美、中越美关系。但是,现阶段亚太的战略三角关系与冷战时期的美中苏三角关系存在较大差异。冷战时期美中苏之间的战略博弈较为对等,它们之间的战略依赖程度也较为均衡。然而,现阶段亚太地区的战略三角关系基本都是中美两个大国加上一个中小国家的格局,除了三者之间的相互依赖关系,中美与中小国家之间还存在非对称的战略依赖关系。

在现阶段“中—美—小国”的亚太三角关系中,存在两种影响小国战略选择的作用力,它们分别是中美战略竞争所带来的结构压力、中美对小国的影响力对比。在“中—美—小国”“战略三角”中,中美关系是驱动性因素,中美战略竞争带来的结构压力会直接影响小国的安全和繁荣,因此小国会根据中美战略竞争强度的变化来调整战略选择。另外,小国与中美的非对称战略依赖关系使得中美分别获得对小国的非对称影响力。如果中美对小国的影响力是平衡的,小国将难以在中美之间做出选择;如果中美对小国的影响力不平衡,小国则会面临被拉向其中一方的牵引力,承受较大的“选边站”的压力。因此,这两种因素会直接影响小国在中美之间做出战略选择。

(二)小国摆脱“战略三角”的杠杆

单从结构压力的角度判断大国战略竞争背景下小国的战略选择空间并不可靠。现实主义者往往根据大国战略竞争带来的结构压力的大小,判断小国战略选择的空间。不可否认的是,在结构压力足够强大的情况下,小国战略选择的空间确实会被压缩。但是,单从结构压力这一角度进行分析,我们很容易对小国战略选择的空间做出简单化的判断,会忽略小国自身的施动性,低估小国抵制大国胁迫或利诱的能力。从新古典现实主义的角度看待这一问题,结构效应与国家的外交政策之间存在多个环节,一国的国内政治因素可能会弱化甚至反转结构变迁给我们带来的预期。

在大国战略竞争背景下,大国可以利用其与小国之间的非对称依赖关系,通过胁迫或者利诱的手段迫使小国“选边站”,但小国可以跳出战略三角关系,利用“战略三角”之外的有利条件来抵制大国的胁迫或利诱,避免在大国之间“选边站”。而小国增强对大国的博弈能力的策略主要有三种:一是,小国可以寻求全球性或地区性国际机制的帮助。例如,冷战时期东南亚国家利用东盟这一地区合作机制统一立场,努力维持自身的战略自主性,避免卷入美苏等大国的战略对抗之中。二是,小国可以寻求与自身战略利益一致的其他国家的帮助,通过战略合作弥补自身应对大国战略竞争的短板,提升其应对大国战略竞争的能力。三是,小国可以利用国内政治因素与大国博弈,特别是利用国内的民族主义情绪向大国表明坚定的立场。灵活利用这些手段,可能会帮助小国跳出大国战略竞争的漩涡,从而避免卷入大国竞争或对抗的风险。

(三)小国战略选择的范畴

小国在面临大国的战略竞争时一般有四种战略选择:制衡、追随、对冲和中立。制衡是指联合弱者以对抗强者。追随是指弱国与威胁来源国结盟,从而确保自身安全以及谋求瓜分利益。对冲是一种双管齐下的战略,是指一国既与对象国接触,又对其加以防范。它一般是接触和制衡战略的混合运用:一方面,一国与对象国保持友好接触,以期从中获取利益,或希望改变对象国的价值观和制度,使其不再对自身构成威胁;另一方面,则是发展军备或与其他大国结盟,以确保自身安全,对对象国加以防范。中立通常是指在面临大战或武装冲突时,一国对交战的任何一方都不采取敌对行动;而在小国面临大国的战略竞争时,中立则是指小国既不在大国之间“选边站”,也不参与大国的战略竞争,避免损害在大国之间的战略平衡。

在大国战略竞争背景下,小国做出以上四种战略选择的可能性有所不同。这四种战略的实施存在不同的前提条件,并且会给小国带来不同的成本和收益。在小国面临大国战略竞争的背景下,制衡和追随是同时发生的战略选择——小国选择追随其中一个大国,同时也意味着对另一个大国的制衡。制衡和追随往往会给小国带来较为可靠的安全保障,但也会让其付出高昂的代价,例如,小国需要分担联盟成本、损失自身的战略自主性、可能面临大国抛弃或卷入大国竞争的风险以及来自被针对的大国的惩罚。因此,对于小国而言,无论是制衡还是追随都意味着严重的战略利益损失,除非面临十分严峻的大国战略竞争压力,否则小国更愿意在大国之间保持战略模糊,以维持战略平衡。对冲是小国在大国之间维持战略平衡的最佳手段,对冲可以使小国同时从两个大国获得收益。但是,实施对冲战略最重要的前提条件是体系结构的不确定性,即大国之间的权力分配不确定、大国之间不存在激烈的权力竞争、大国之间的权力竞争前景不清晰。因此,我们可以发现,在中美战略竞争带来的结构压力较小的情况下,亚太地区的中小国家纷纷采取对冲战略以维护自身的战略利益。在大国战略竞争背景下,绝对中立对小国而言是不太可行的战略选择,这主要因为大国战略竞争牵动着小国的战略利益,甚至会决定小国的生死存亡,小国往往难以完全置身事外。

(四)影响小国战略选择的四维作用力

根据上述推演,可以得出以下四种影响小国战略选择的作用力:大国战略竞争引起的结构压力、大国对小国的影响力对比、小国的国内政治因素及其可资利用的国际支持和援助(见图1)。

图1 “战略三角”中影响小国战略选择的因素

第一,大国战略竞争引起的结构压力。在战略三角关系中,大国之间的战略关系是影响小国战略选择的主要驱动力。大国战略关系可以分为三种:合作、竞争和对抗。在大国战略合作的情况下,小国可以在大国之间保持对冲,维持战略平衡;在大国战略竞争的情况下,小国实施对冲的空间被压缩;在大国战略对抗的情况下,小国难以在大国之间维持战略平衡,可能会被迫选择制衡或追随。因此,分析小国维持战略平衡空间的关键是,探究大国战略竞争上升到战略对抗的可能性。战略竞争和战略对抗的分界线是,大国之间是否提出相互对抗的、划分势力范围的安全和经济倡议。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小国需要在权衡收益和风险的基础上,在两个大国之间做出选择。

第二,大国对小国的影响力对比。在非对称战略三角关系中,大国与小国之间存在非对称战略依赖关系,大国从而获得对小国的非对称影响力。如果两个大国对小国的影响力大致相等,小国则无法回避两个大国,也无法在它们之间做出选择;如果两个大国对小国的影响力不相等,小国可能会被影响力较大的大国拉拢,从而导致战略三角关系的不平衡。衡量大国对小国的影响力对比,可以从政治与外交、安全、经济三个方面进行全面比较,需要重点关注大国对小国的影响力中小国无法规避或化解的指标。

第三,小国的国内政治因素。它显著影响了小国应对大国战略竞争的能力。在小国国内政治中,精英共识和公众舆论是影响小国外交政策的重要因素:一方面,如果小国的政治精英阶层出现严重分歧,反对派政治精英可能会操纵公众舆论,影响政权的稳定性,进而导致国家的对外政策无法实施;另一方面,如果小国的外交政策面临严重的民众抗议,也会导致国家的对外政策难以实施。在大国战略竞争背景下,小国面临国际和国内的双重博弈,需要在实现国家战略利益和维持政权稳定性之间进行权衡。如果小国政府面临严峻的大国战略竞争压力,必须做出制衡或追随的战略选择,但是这一战略选择却遭到国内社会的强烈反对,那小国政府出于维持政权生存的考虑也很难做出这种战略选择。此外,如果小国对国内政治因素具有很强的管控能力,国内政治因素(尤其是民族主义情绪)反而有可能成为增强小国对大国博弈能力的砝码,成为小国抵制大国胁迫或利诱的强大力量。

第四,小国可资利用的国际支持和援助。在面临极强的大国战略竞争压力的情况下,小国可以跳出战略三角关系,寻求国际支持和援助,其来源可能是国际机制或规范、具有共同战略利益和立场的其他国家。一方面,小国可以从中获得广泛的政治支持,削弱大国对其进行胁迫的合法性;另一方面,小国可以从与其他国家的合作中获得安全或经济援助,减轻对大国的安全和经济依赖,提升自助能力,进而增强在大国战略竞争中的生存能力和应对能力。

综合以上四种因素,小国应对大国战略竞争的理论逻辑如下:第一,如果大国战略竞争带来的结构压力未达到迫使小国“选边站”的程度,小国不必在大国之间“选边站”,可以采取对冲战略,在大国之间维持战略平衡。第二,如果大国战略竞争带来的结构压力使小国面临严峻的“选边站”的危机,可以衡量大国对小国的影响力对比。如果影响力对比是平衡的,小国依然无法做出“选边站”的决定。第三,如果大国战略竞争带来的结构压力使小国面临严峻的“选边站”的危机,并且大国对小国的影响力对比是失衡的,可以评估小国调动国内政治因素、国际支持和援助应对大国战略竞争的能力。如果小国具备较强的应对能力,同样可以在大国之间保持战略平衡。第四,如果小国在“战略三角”中面临严峻的结构压力和非对称的牵引力,同时又缺乏应对结构压力的国内政治因素和国际支持,小国将不得不选择制衡或者追随,在大国之间“选边站”。

(五)小国战略选择的国际结果

理论上战略三角关系的类型可以划分成四种:第一,“三方共处型”(ménage à trois),是指三个国家之间的三组关系都比较友好;第二,“稳定婚姻型”(stable marriage,下文简称“婚姻三角”),是指三个国家中有两个国家抱团共同应对第三方国家,从而导致三组关系中一组关系友好,另外两组关系敌对;第三,“浪漫三角型”(romantic triangle,下文简称“浪漫三角”),是指三个国家中的两个国家与第三方国家友好,而这两个国家之间敌对,从而导致三组关系中有两组关系友好,一组关系敌对;第四,“单位否决型”(unit veto),是指三个国家之间相互对抗,从而形成三组敌对关系

小国的战略选择会使战略三角关系的类型发生转变,影响大国战略竞争的力量平衡和发展轨迹。在大国战略竞争背景下,如果小国选择制衡或追随,会导致“战略三角”变为“婚姻三角”;如果小国选择对冲,则会导致战略三角关系变为“浪漫三角”。自冷战结束以来,由于中美关系中的合作性在减弱,竞争性在增强,亚太地区“战略三角”的整体演变进程可能是,从“三方共处型”向“浪漫三角”再向“婚姻三角”过渡。在未来长期的中美战略竞争进程中,东南亚国家的战略选择对于中美两国中的哪一方将在竞争中获胜至关重要。

二 精准平衡:现阶段越南应对中美战略竞争的策略

在具体分析越南在中美之间维持战略平衡的空间之前,下文将总结现阶段越南应对中美战略竞争所呈现出的特点,以及近年来越南为在中美之间维持战略平衡所付出的努力和实践。

(一)越南应对大国战略竞争的特点:克制、务实、平衡

越南的战略定位是中等强国,其国家战略是防御性的、现状性的,即维护本国的核心战略利益。在官方安全文件中,越南将国家核心利益表述为“保卫国家独立、主权、统一和领土完整;保卫党和社会主义制度”。具体而言,可以将它划分成以下四层含义:第一,保持战略自主性,不被大国操纵和控制,有条不紊地实施战略计划。第二,维护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主要指涉越南所声索的南海权益。第三,确保政权稳定,防止国外敌对势力和国内反动势力勾结。第四,追求发展利益。在中美战略竞争和亚太秩序转型背景下,越南要努力维护地区安全环境的和平稳定,为国家发展提供良好的外部环境。为有效维护上述战略利益,越南提出了成熟的战略原则,其中与应对大国竞争相关的有如下三点。

第一,“四不”政策。到目前为止,越南共发布了四版国防白皮书,分别是1998、2004、2009和2019年版。这四版白皮书都提到了越南的“三不”政策:(1)不缔结正式的军事联盟;(2)不允许他国在越南国土上建立军事基地;(3)不允许他国利用越南国土实施针对其他国家的军事行动。2019年版白皮书加上了第四个“不”,即在国际关系中不使用武力或威胁使用武力。同时,还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即“基于环境和特殊情势,越南会考虑与他国发展必要的防御和军事关系”。由此越南的“三不”政策调整为“四不”政策,但其附加条件使得越南可以灵活地打破 “四不”政策。这也意味着,虽然越南总体上会恪守独立自主的外交方针,但是如果其安全环境恶化,越南也不排除会在中美之间“选边站”。

第二,合作与斗争。1988年越南发布的第13号决议首次使用“国家利益”的概念,标志着越南的战略思维由团结社会主义国家转向了维护国家利益。2003年,越共中央委员会发布了题为“新形势下保卫祖国”的第8号决议。决议指出,“与友好国家出现摩擦和分歧和与敌对国家进行合作和具有共同利益都是很常见的现象”,因此越南采纳了“合作伙伴”和“斗争对象”这组概念。据此,越南开始以国家利益为基础来制定合作或斗争的策略:只要有利于越南国家利益,无论是友好国家还是敌对国家,都可与之合作;只要有损于越南国家利益,无论是友好国家还是敌对国家,越南都会与之抗争。越南战略思维的转变,为强化越美安全合作提供了机会窗口。

第三,维持大国战略平衡。2013年,越共中央委员会发布关于“新形势下的国防战略”的第“28-NQ/TW”号决议。决议指出,越南的战略意图是继续在大国之间维持战略平衡,即“必须通过加强合作,在越南与大国、战略伙伴、邻国和地区国家之间创造相互交织的战略利益,避免冲突、对抗、孤立和依赖”。由此可见,越南希望在中美之间维持战略平衡。

上述三种政策体现出越南处理大国关系克制、务实和平衡的特点。首先,越南对大国关系的处理是克制的。通过“四不”政策,越南从根本上限制了与中美等大国的安全合作程度,极力维护自身的战略自主性。其次,越南对大国关系的处理是务实的,不再根据意识形态区分敌我关系,而是依据国家利益,与大国保持既合作又斗争的状态。再次,越南明确表达了维持大国战略平衡的意图,不想卷入大国竞争之中。最后,越南对与大国关系的处理十分灵活,通过增加附加条件,为必要时与大国结盟留下了较大的解释余地。

(二)近年来越南维持中美战略平衡的审慎实践

从越南与中美外交关系正常化到21世纪10年代中越南海岛礁争端集中爆发前,越南在中美之间采取的是典型的对冲战略。随着奥巴马政府实施“亚太再平衡”战略,美国开始拉拢东亚盟国及伙伴国,抑制中国地区影响力的提升,而中越在南海的岛礁争端也逐渐激化,由此越美产生了共同的战略利益,即加强安全合作,以削弱中国对南海的控制能力。因此,在奥巴马政府和特朗普政府时期,美越战略合作关系得到了全面强化。这主要体现在以下五个方面。

第一,美越高层互访加强。自2013年奥巴马邀请越南国家主席张晋创(Truong Tan Sang)访美以来,两国高层互访愈加频繁。第二,美国解除了对越南的武器禁运。这不仅使越南能够从美国进口先进的武器装备,也便于越南与美国的盟国和伙伴国进行军备交易。第三,美国增加对越南的直接投资和官方援助,大大强化了两国经贸关系。第四,美国通过处理越战遗留问题笼络越南民心,出资帮助清理越战时期在越南遗留的“橙剂”。第五,美越强化军事合作及训练。美国航母停靠越南港口,起到了强烈的示威作用。总而言之,在奥巴马政府时期,美越关系在政治、经济、安全等各个方面得到了全面强化。

然而,美越关系的发展前景存在较大的局限性。首先,越南对美国在南海问题上能够提供的帮助存疑。在中菲黄岩岛争端期间,美国盟国菲律宾明确请求美国提供安全援助,但美国只为其提供了外交声援。作为伙伴国,越南难以指望美国会在越中争端激化时提供实质性帮助。其次,美国的地区战略缺乏连贯性。奥巴马政府曾力推“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rans-Pacific Partnership Agreement,TPP),以在经济上制衡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特朗普则在上台后不久就宣布美国退出TPP,其反复无常的行为对美国的战略信誉造成了严重的损害。再次,美越两国存在较为严重的意识形态分歧。美国常常谴责越南的人权和腐败问题,越南担心美国会对其搞“和平演变”。最后,美国曾带给越南的惨痛战争记忆和越南独立自主的外交路线,限制了美越安全合作能够达到的高度。

目前,越南尚未逾越在中美之间维持战略平衡的“红线”,而通过精准管控与两个大国的关系,继续实施对冲战略。这体现在以下五个维度:第一,在与美国保持安全合作的同时,越南并未显著弱化与中国的政治和经济交往;第二,虽然越美安全合作水平得到显著强化,但是越南并未提升越美伙伴关系的等级;第三,在中越南海岛礁争端激化之时,越南极力管控国内反华情绪,避免对中越关系造成实质性损害;第四,越南只是间接表达对美国“印太战略”及其在南海“自由航行”的支持;第五,越南仅与美国在有限范围内加强军事合作,只接受美国对增强其自助能力的帮助,而不寻求美国直接的军事援助。可见,虽然越美安全关系的强化使越南有追随美国以制衡中国之嫌,但是目前越南仍然努力在中美之间维持微妙的平衡。

三 越中美从“浪漫三角”到“婚姻三角”的条件分析

随着中美战略竞争逐步加剧,越南将面临更加艰难的战略选择困境。下文将从影响小国战略选择的四维作用力出发,具体分析越南继续在中美之间维持战略平衡的空间的大小,从而探究越中美从“浪漫三角”过渡到“婚姻三角”的可能性。

(一)中美战略竞争的冷战镜像

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以来,中美权力转移进程加快,美国对华的深层战略思维发生了根本性转变。从冷战结束至奥巴马政府第一任期,美国对华政策以接触为主。所谓接触,是指接纳中国进入美国主导的国际体系之中,推动中国进行政治和经济自由化改革,试图将中国转变成与美国同质的国家,进而从根本上消除中国的潜在战略威胁。但是,由于中美权力转移进程加快以及中国奉行更加积极主动的对外政策,美国开始反思后冷战时期的对华政策,逐步将对华接触归结为美国的战略失误,美国未能“一厢情愿”地从根本上改变中国。美国对华政策反思的结果是,放弃冷战后新自由制度主义和建构主义对美国对外政策的长期指导,重新启用现实主义思维来处理对华关系。这标志着美国对华战略思维的根本性转变,表明冷战后中美长期的以合作为主的“合竞”关系,将转向以竞争为主的“竞合”关系。

美国转向现实主义战略思维,促使其对华战略行为转向遏制。在特朗普政府时期,美国调整了对中国的身份认定,2017年版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明确将中国定位为“修正主义国家”和“战略竞争对手”。在此基础上,美国以零和思维看待中美关系,特朗普政府对中国进行全方位的遏制和打压,包括发起贸易战、科技战、舆论战、推出“印太战略”、煽动中国内乱、抹黑“一带一路”等地区合作倡议、限制中美人文交流以及大搞新冠疫情溯源政治化等等。拜登政府上台后,延续了奥巴马政府和特朗普政府的对华政策思维,展现出将“亚太再平衡”和“美国优先”相叠加的特点。与此前不同的是,拜登政府更加注重以多边主义和联盟的形式遏制中国。2021年9月15日,澳英美签署了三边安全协议(AUKUS),美英承诺将帮助澳大利亚配备核潜艇,公开打造“盎格鲁—撒克逊”联盟,甚至不惜损害与法国的传统联盟关系。2021年9月24日,美日印澳“四方安全对话”在美国华盛顿举行了首次线下峰会。虽然四国未公开提及中国,但是中国成了这次峰会的“背景音”。2022年2月11日,拜登政府发布了“印太战略”概述文件,表示将进一步加大对“印太”地区的外交和安全资源投入,阻止中国“成为世界上最具影响力的大国”。美国将纠集盟国加强对中国的“综合遏制力”,并且启动“印太经济框架”,以填补特朗普时期美国退出TPP后形成的与“印太”地区经济接触的空白。美国的主要战略意图是将欧洲盟友的力量牵引到亚太地区,推动亚太联盟体系网络化,组建能够有效抵消中国影响力提升的“亚洲版北约”。

为了理解现阶段中美战略竞争对东南亚国家影响的限度,可以以冷战时期美苏中与东南亚国家的关系进行类比。冷战时期,美国与中苏在东南亚的对抗是意识形态之争,美国要阻止共产主义在东南亚地区的蔓延。两大集团的激烈对抗直接体现在越南战争之中,美国扶持的南越和中苏援助的北越进行了长达20年的内战。冷战时期,一些东南亚国家在美苏中之间“选边站”,其主要原因是:一方面,这些国家处于争取民族解放和国家统一的进程中,一些国家尚处于分裂状态,这使得大国能够轻易渗透到这些国家内部进行竞争;另一方面,东盟这一重要的区域合作组织尚处于草创阶段,东南亚还未形成成熟的地区行为规范。即便如此,东南亚国家在冷战期间也发挥了重要的外交作用。例如,20世纪70年代东南亚国家在推动中美关系缓和上发挥了积极作用,20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初则逐渐将中美日韩等国纳入以东盟为中心的地区合作机制中,有效缓和了大国的竞争和对抗。与冷战时期相比,东南亚发生了巨变。东南亚国家十分珍惜通过长期斗争所取得的国家主权和民族独立,大多数东南亚国家的政治体制趋于成熟、稳定。随着东盟的不断成熟和发展,相互尊重彼此的独立、主权、平等、领土完整、民族特征,互不干涉内政以及不使用武力或以武力相威胁来解决争端等地区行为规范已深入人心。这使得大国难以渗透到东南亚国家内部进行竞争和对抗,也难以使用胁迫手段迫使东南亚国家做出战略妥协,因为这样违反了东南亚地区行为规范,不具备合法性。大国只有提出更具吸引力的地区发展方案,才能赢得东南亚国家的支持。

综上所述,虽然现阶段中美战略竞争加剧,将压缩东南亚国家维持战略平衡的空间,但难以产生足够迫使东南亚国家“选边站”的结构压力。核平衡、经济相互依赖关系和广泛的共同利益,是中美战略竞争的重要限制性因素。这使得两国在中长期内难以走向彻底的决裂和对立,中美也无法根据自身利益在亚太地区划分出泾渭分明的“红线”。长期被殖民的历史使得东南亚国家更加珍视来之不易的独立自主,且东南亚地区已经形成了成熟的地区行为规范,大国也难以通过胁迫、利诱等传统方式迫使东南亚国家做出“选边站”的决定,而东南亚国家仍然可以通过战略的综合运用在中美之间维持战略平衡。

(二)中美对越南的影响力对比

影响越南战略倾向的第二个重要因素是,中美对越南的影响力对比。如果中美对越南的影响力不平衡,将会产生将越南拉向其中一方的牵引力,在中美战略竞争加剧的情况下,越南将面临严峻的“选边站”的压力。反之,越南则难以在中美之间做出选择,中美都很难将越南拉向己方。

可以大致从政治与外交、经济和安全三个层面,衡量中美对越南的影响力对比。在政治与外交层面,中美对越南的影响力相对平衡。第一,在政治意识形态上,中越都是社会主义国家,整体上越南是亲中的。中国是越南的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处于越南伙伴关系等级中的最高阶梯;中国对越南的政策有着特殊的影响力,越南仿效了中国的许多政策概念,例如,网络安全法、《经济特区法草案》、反腐败运动、海上人民战争,甚至是革新开放。地缘上的毗邻性,也决定了中国始终是越南无法回避的强大邻国。第二,在地区秩序愿景上,越南更倾向于美国。在多个问题上越南都默默支持美国的地区倡议。例如,越南认可美国“自由与开放”的概念,支持美国倡导的“以规则为基础”的南海秩序,加入美国曾力推的TPP以应对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欢迎美国通过“湄公河下游倡议”平衡中国对中南半岛的影响。第三,在公众舆论上,越南国内对美国的支持程度高于中国。由于对南海问题和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的担忧,越南国内存在反华情绪。美国斥巨资处理越战遗留问题,在越南受影响的地区清理“橙剂”,改善了美国在越南的形象。

在经济层面,中国对越南的经济影响力强于美国。第一,越南对中国的经济依赖程度远超美国。中国是越南的第一大贸易伙伴。例如,2018年中越贸易额大约是1067亿美元,约占越南总贸易额的22.2%,中国对越南的对外直接投资也在逐年增长。第二,美国能给越南提供的经济机会弱于中国,这是因为美国退出了TPP,并且美越之间没有达成自由贸易协定。第三,在越南对中美的经济威胁认知上,越南对中国的经济倡议持怀疑态度,害怕中国在越南、老挝和柬埔寨的基础设施项目潜藏其他战略目的。越南担心,中国的“一带一路”会把大量中国工人带到越南,这些工人如在越南定居,将对越南构成长期的安全挑战。越南还担心,中国对老挝和柬埔寨的大量投资会使它们偏离对越南友好的战略轨道。第四,越南对中国的经济威胁认知,可能会使其加强与美国的经济合作。越南努力寻求经济伙伴多元化,包括美国、韩国、日本和欧盟等,以减轻其对中国过度的经济依赖

在安全层面,现阶段美国对越南的影响力强于中国。第一,在安全威胁上,越南目前的主要安全关切是中国,其对中国在南海的行动十分担忧。同时,越南对中国在中南半岛的影响也较为担忧,特别是中国与老挝和柬埔寨关系的发展。第二,越南更愿意与美国加强安全合作。2014年“中建南事件”以及2019年中越万安滩对峙,使得越南与美国加强安全合作的意愿增强。第三,越南整体上支持美国的“印太战略”,包括美国的南海“自由航行行动”以及美日印澳“四方安全对话”。但是出于对中国负面反应的担心,越南不太可能公开支持或参与美国“印太战略”的实施。第四,在军事合作上,越南的“四不”政策大大减少了越美缔结军事联盟的可能性,但是与美越相比,中越之间的军事合作更加有限。美国向越南出售了大量军备,并且美越之间的非传统安全合作多于中越,包括人道主义援助、救灾减灾、维和行动以及搜救行动等等。

总体而言,目前中美对越南的影响力对比仍处于相对平衡的状态。中美都是越南无法回避的大国,两者都具有牵制越南使其不偏离平衡轨道的能力。从这一点上看,除非中美的综合实力对比发生巨变,否则越南难以做出“选边站”的决策。

(三)越南国内政治的稀释作用

越南是由越南共产党领导的一党制国家,越共以设立党组和委员会的形式,对国家机关、军队和社会组织进行集体领导。越南的权力机构是由越共中央总书记、越南国家主席、政府总理和国会主席组成的“四驾马车”。传统上,越共领导人负责制定外交政策,而外交决策受社会下层的影响较小。但是,革新开放以来,越南国内政治体系的大幅变化导致影响外交决策的因素增多,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越共政权合法性基础的变化。1954—1976年,越共政权的合法性基础是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其主要任务是将美国赶出南越,争取民族解放和国家统一。1976—1986年,越共政权的合法性基础逐步转向法理,如在南越建立社会主义模式、实施第二个五年计划以及颁布1980年宪法。自1986年实施革新开放以来,越共政权合法性则转向了政绩合法性,能否履行好职责成为衡量越共政权合法性的重要指标,具体包括能否保持经济的持续增长、能否有效维护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等等。因此,在制定外交政策时,越共必须慎重考虑人民是否认可和满意,这限制了越共总揽外交决策的空间。

第二,越南政治精英阶层的派系分化。由于历史和地理原因,越南北方领导人与南方领导人的政治主张往往存在较大差异,即所谓的“南北党”现象。“越南北方受中国和苏联的影响比较大,因此北方干部比较注重政治和意识形态。南方长期由法国和美国统治,受资本主义思想的影响较大,所以南方干部比较注重发展经济,也更容易接受西方的政治思想。”越共十二大之前,“南方派”阮晋勇(Nguyen Tan Dung)连续两届当选越南总理,为迎合美国的“亚太再平衡”战略,越南加入了TPP。期间,越南大搞政治民主化改革,中越南海岛礁争端也逐步激化。越共十二大之后,阮富仲(Nguyen Phu Trong)连任越共总书记,而阮晋勇被免去总理职务,“北方派”再次掌控了越南的政治权力。因此,“南方派”与“北方派”权力的更替可能会导致中越关系的阶段性波动。

第三,随着越南革新开放,越南“公民社会”逐渐壮大。为发展经济,越南对西方国家和国际非政府组织援助的需求激增,这导致美国等西方国家和境外组织对越南国内社会的影响越来越大。在此背景下,越南国内出现了民主化改革的思潮,涌现了大量的基层社区组织,这削弱了越共政权对社会的管控能力,同时公众舆论对国家外交决策的影响力增强。在越共制定和实施外交政策的过程中,如果越南国内出现大规模的政治抗议,政府可能会考虑修订既定政策。

革新开放以来,越南国内政治体系的三种变化,会在不同程度上对中美战略竞争背景下越南的战略选择问题产生影响。第一,由于越共的执政基础是政绩合法性,与中国竞争南海主权和利益是越共政绩的一个重要方面。因此,越共难以在此问题上向中国妥协或者选择追随中国。第二,越共的“南北党”分野对越南的战略选择不会产生太大影响,拉拢美国及其盟国在南海问题上应对中国已经在越共高层达成了共识。无论“南方派”还是“北方派”都会坚定地执行这一路线,只是处理对华关系上的激进程度会有所差异。最后,从南海岛礁争端过程中越南对国内民族主义情绪的管控可以看出,越共能够有效控制国内民族主义情绪的爆发,使之不至于胁迫政府。同时,越共能够利用国内的民族主义情绪为外交谈判加码,从而增强其抵制大国的能力

综上,越南的国内政治因素有助于越南在中美之间维持战略平衡。“四不”政策从根本上限制了越南与美国安全合作的程度,而与中国竞争南海的主权和利益成为影响越共执政合法性的重要指标,这使得越南难以做出向中国妥协或追随中国的战略选择。因此,从越南的国内政治角度看,越南既无法选择美国,也无法选择中国。另外,拉拢美国及其盟国在南海问题上应对中国符合越南国家利益,这不会因为越共内部哪一个派系掌握政治权力而发生根本性变化。2011—2021年这十年间,无论是“南方派”还是“北方派”掌权,越南都谨慎地在中美之间维持着战略平衡。最后,越南很善于利用本国舆情来增加与大国谈判的筹码,并且很善于控制国内舆情,在面临中美战略竞争的张力时,越南可能会利用公众舆论来扩大其维持战略平衡的空间。

(四)国际支持与援助

作为中等强国,越南亟需国际支持与援助,以应对逐步加剧的中美战略竞争。在与国际组织和他国的合作中,越南的侧重点是:第一,争取南海问题上的政治支持,营造有利的国际舆论环境;第二,加强经贸合作,转移对中国的过度经济依赖;第三,加强军事合作,提升海上执法能力,弱化对美国的安全依赖。通过弥补战略短板,越南强化了应对中美战略竞争的自助能力。

越南获得国际支持和援助的主要来源之一是国际组织。利用国际组织,越南可以将南海问题“国际化”,通过营造自身的“弱势”形象,争取有利的国际舆论环境。东盟、联合国大会及安理会是越南为南海问题争取政治支持的重要平台。自2011年以来,越南和菲律宾尝试利用东盟平台,推进“南海行为准则”的达成,以约束中国在南海地区的行为。作为2020年东盟轮值主席国,越南获得影响东盟对“南海行为准则”叙事的绝佳机会,然而东盟各国为应对新冠疫情进行的协商淡化了对“南海行为准则”的讨论。在2020—2021年担任联合国安理会非常任理事国期间,越南有意将南海问题提交联合国安理会讨论。2021年8月9日,越南总理范明政(Pham Minh Chinh)在安理会关于“海上安全”问题的讨论中,明确表示解决南海问题和制订“南海行为准则”需遵照《联合国海洋法公约》,反对违反国际法的单边行为。越南利用东盟和联合国安理会的平台,努力推动其声索的南海权益“合法化”。

越南获取国际支持和援助的另一重要来源是其伙伴国,主要包括印度、俄罗斯和日本等国。印度是越南的全面战略伙伴,处于越南伙伴关系等级的第二阶梯,仅次于中国。应对中国崛起这一共同需求是两国安全合作强化的驱动力。印越安全合作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印度为越南采购军备提供贷款,推动越南军事现代化发展,尤其是增强其海军实力。2014年,印度承诺为越南提供四艘巡逻艇,双方签署了一份“关于加强海岸警卫队合作”的谅解备忘录。2016年,印度向越南提供5亿美元的信贷额度,用于越南向印度采购军备。2018年,印度追加1亿美元为越南边防部队采购高速巡逻艇,印越承诺合作加强海洋感知能力建设。第二,开展联合军事演习,加强印越各军种的交流。由于两军都使用大量苏式装备,通过联合演习可以大大强化两军的互操作性。第三,印越之间的军事访问日益密切。2018年6月和9月,印度海军编队前往岘港和胡志明市进行访问。印度的军事援助对于越南军事现代化尤其是增强海军实力十分重要,大大提升了越南在南海与中国周旋的能力。

俄罗斯是越南的全面战略伙伴,与印度处于同一伙伴关系等级。冷战时期,苏联曾帮助越南抗击法国、美国,实现国家统一和民族解放。由于历史原因,越俄两国的安全合作极为密切。越南80%的军备采购自俄罗斯,其中包括数十架苏-MK2海上战斗机、四艘猎豹级护卫舰、六艘基洛级潜艇以及一系列不同类型的防空导弹系统,这大大缩短了越南海上和空中打击能力现代化的进程。俄罗斯在莫斯科为越南军官提供培训,并为苏式或俄式武器提供维护和维修服务。俄罗斯对越南发展军备的支持,以及对越南南海立场一定程度上的支持,使得中国在南海的维权行动日益复杂化。然而,迄今为止越南并没有在南海问题上公开寻求俄罗斯的支持。

日本和越南的关系是促进亚洲和平、繁荣的广泛战略伙伴关系,处于越南伙伴关系等级中的第三阶梯。与印度和俄罗斯不同的是,日本与越南的经济和安全合作都十分密切。日本是越南最大的官方发展援助国,这不仅有助于越南对外经贸关系的多样化,还增强了两国的民间交往。越日安全合作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第一,越日的国防对话较为密切。2011年,越日签署了一份谅解备忘录,据此双方建立了防务专员办公室,并且开展年度防务政策对话。第二,日本对越南的军事援助具有较强的针对性,着重提升其海上执法能力。2014年,日本向越南转让六艘二手巡逻艇;2017年,日本向河内交付另外六艘全新的巡逻艇。日本还协助越南加强海洋感知能力,越南购买了日本的ASNARO-2卫星,从而具备了观测海上活动的必要能力。第三,近年来越日两国的军事访问日益密切。2017年5月,日本向越南金兰湾国际港派遣了“出云”号直升机驱逐舰;2018年9月,日本潜艇首次停靠在金兰湾国际港。日本的经济和军事援助,缓解了越南对中美两个大国的经济和安全依赖,尤其是为越南加强海上执法能力提供了较大的帮助。

总而言之,越南与国际组织和伙伴国的战略合作,有效弥补了其战略短板,减轻了对中美的经济和安全依赖,并提升了应对中美战略竞争的能力。在安全上,越南与印度、俄罗斯和日本的广泛军事合作,缩短了其军事现代化的进程,增强了在南海问题上应对中国的自助能力,也减轻了对美国的安全依赖;在经济上,越南不仅从日本和韩国获得了大量的官方发展援助,还不断推动经贸关系的多元化发展,逐步减少了对中国的经济依赖;在南海问题上,越南以双边或多边的方式,推动战略立场一致的国家集体发声,试图削弱中国南海主张的合法性。因此,国际支持与援助大大增强了越南应对中美战略竞争的能力,拓展了其在中美之间维持战略平衡的空间。

通过对以上四种作用力的探究可以发现,中长期内越南在中美之间维持战略平衡存在较大空间。首先,通过将现阶段的中美战略竞争与冷战时期的美苏和中美关系进行对比可知,中美现阶段和未来的战略竞争很难产生迫使越南必须“选边站”的结构压力。其次,中美对越南的影响力对比相对平衡,两国都是越南无法回避的大国,所以难以产生使越南倒向一边的牵引力。再次,越南的“四不”政策使得越美缔结军事联盟的可能性大大降低。革新开放以来,越共政权的合法性逐渐转向政绩合法性,越共能否处理好与中国的南海争端成为越南民众衡量越共政绩的关键指标,再加上越南民众在南海问题上的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越南选择追随中国的可能性极低。最后,越南通过与国际组织和伙伴国的政治、安全与经济合作,有效减轻了对中美的经济和安全依赖,提升了在南海问题上应对中国的能力,这进一步扩展了越南在中美之间保持战略平衡的空间。因此,越中美战略三角关系将长期保持以越南为轴的“浪漫三角”形态,由“浪漫三角”转向“婚姻三角”的可能性较低。

结 语

中美处于同一社会网络关系之中,中国伙伴国体系中的国家与美国全球联盟体系的成员国重叠度较高。所以,争取其中战略性节点国家的支持,成为中美战略博弈的焦点之一。这些中小国家越倾向于维持战略平衡,中美走向决裂甚至战争的风险就越低。因此,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充当了中美战略竞争中的“润滑剂”和缓冲区。随着中美战略竞争加剧,中小国家群体维持战略平衡的空间被大幅压缩。在此情况下,较为精确地衡量中小国家在中美之间维持战略平衡的空间,成为分析和预判中美战略竞争发展方向的关键。本文结合战略三角理论和小国国际关系理论,提出了评估小国在大国之间维持战略平衡空间的分析框架,并且运用此框架对越南进行了深入研究。得出的结论是,影响越南维持战略平衡的四维作用力是相对均衡的,越南在中美之间维持战略平衡的空间较大,越中美“战略三角”尚不具备由“浪漫三角”转向“婚姻三角”的现实条件。

这一分析框架同样适用于评估其他中小国家在中美之间维持战略平衡的空间。为把握中美战略竞争的动态,需要对亚太地区的各个战略支点国家进行全景式扫描。外交是内政的延伸,开展这项工作需要深入把握各支点国家的国内政治动态。通过研究越南就可发现,越南独立自主的外交方针及其国内政治状况,已经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越南在中美之间“选边站”的空间,忽视小国的国内政治因素会对其现实战略选择产生严重误判。

综上,值得进一步思考的研究议题是,为什么中小国家在面对大国竞争时做出了不同的战略选择。例如,面对中美战略竞争,为什么越南通过战略手段的综合运用较好地维持了战略平衡,澳大利亚和日本却早早地选择与美国绑定在一起。又如,面对美俄的战略竞争,乌克兰为什么没有恪守战略平衡的原则,而是选择倒向以美国为首的北约一方。而自2022年5月以来,芬兰和瑞典也不再保持中立,转而申请加入北约。总之,小国在大国竞争中的战略选择这一研究议题既有价值,也很有趣,尚待研究者深入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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