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 猫（外一篇）

◇李浩然

我在这座小镇定居一段时间了，到底有多久，我也说不好。我几乎不出门，只有吉他陪着我。小镇起过一场雾，在我来之前开始，还不知何时结束。

一天，家里闯进一只狸花猫，它蹲在我的身前，冲我喵呜，声音嘶哑。我以为它渴了，取来水果盘，在里面盛了水，端到它面前。它垂下头，伸出嫩红的舌头，噗簌噗簌喝起来。转眼水喝完了，它好像喝太撑，喉咙滚动，发出干呕声，随后张大嘴巴，水流从它嘴巴里喷出，又全部吐回到果盘里。突然间，水面上出现一幅流动的画面。我把果盘拉近，水波卷动，画面也随之荡漾起来，我看见我爸那张苍老的面庞在水波中扭曲变形。

我爸戴着墨镜，头发也烫了，灰白的发丝掺杂其间，让他看起来像一只触电的灰毛老鼠。他穿着皮夹克，膝盖破洞的牛仔裤，站在镜子前仔细打量自己，赞许般地点点头，然后走出了房间。

画面消失了。水在不知不觉间蒸发干净。

我的眼窝有点儿鼓胀，鼻子也酸痛。那场大火之后，我搬出了老家，只带着这把马丁HD28。

第二天醒来，我的头有点儿晕，狸花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卧在我的枕头旁边，眼睛睁得溜圆看着我。它的眼睛就像两颗宝石，流光溢彩。我从冰箱里找出块干面包，泡在水里喂它吃了。

等它吃完，箭步跳出窗，把雾冲出一个缺口，转瞬又愈合。

猫不见了。

我正弹吉他打发时间，猫携着雾气回来了，我忙取过果盘，盛满水。它喝完水，呕了两下。我紧紧盯着还在颤动的水面，慢慢浮出画面。

我爸骑着鬼火摩托车在街上奔驰，最终停在一家音响店门前，一个胖子瘫在店内一把藤椅里打瞌睡。我爸绕到胖子跟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胖子惊醒，茫然看着我爸。我爸跟胖子说了句什么，胖子边擦哈喇子，边起身给我爸让座。他们交谈着，好像没谈拢，我爸一拍大腿，愤然起身，藤椅差点儿被掀翻。胖子跟出来，阳光让他清晰起来，我认出来了，是二毛！虽然他的体积至少是原来的两倍，但是错不了，他是往生乐队的吉他手。

画面慢慢消散。猫欺过来，我抱起它，说，能再去找我爸吗？

爸停在一个小区门口，好像在等什么人，不久之后从小区里走出来一个人，我一眼就认出他是胖子，往生乐队的鼓手。

我爸走到胖子跟前，手搭在他肩膀上。他们交谈了一会儿，我爸拉住胖子的手，幅度很大地摇晃，像在恳求。大概没有谈妥，我爸在胖子背上拍了两掌，拍得胖子直踉跄。我爸再次跨上摩托车，疾驰而去。

水已经消耗一半，我打开空调，温度调到最低，希望水能蒸发慢一点儿。

我爸去了一家夜总会。他跟服务生耳语了几句，服务生点头应着，退出房间，一会儿一个长发披肩短裙遮臀的女孩闪了进来。我暗叫不妙。女孩一扭一扭走近我爸，我猛地醒悟，全世界只有往生乐队的键盘手小美能把屁股扭得这么富有节奏感。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交头接耳，似乎讨论得很激烈，我爸一会儿摇头晃脑，一会儿挥舞手臂，小美则频频点头。最后我爸蓦然起身，朝小美深深鞠了个躬。两人出了夜总会。我爸骑上摩托车，载着小美，去往二毛音像店的方向。

我盯着干涸的盘底发呆，努力在脑海里搜刮记忆碎片，试图把我离家出走之前的事情拼凑完整。

在一次地下演出中，作为乐队主唱的我认识了另一个乐队的成员艾米莉，她是个美国人，中文说得很溜，还带东北味儿。她邀请我到她家做客，我没有拒绝。在她家里，她取出一只灰色的烟卷给我抽，自己也点了一根。

有一天，我正躺在床上吞云吐雾，我爸突然闯进来。他看着我，愣了一会儿，脸涨成了猪肝色，大叫我没你这个儿子。他把我锁在房间里，不让我出门，我烟瘾上来，身上好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我在床上翻滚，号叫。我知道他就守在门外，可他不理我。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恶魔附体，我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窗帘。

你不管我，那我烧死自己，看你管不管！

火腾腾烧起来，沿着墙壁蔓延，房间里顷刻浓烟密布。火舌舔舐到我的身体，纯棉睡衣冒出蓝色火焰，我的皮肤在高温下爆裂，疼痛像无数的钢针刺进我的身体，由点汇聚成面。而火像两只巨掌在一条条撕扯着我的肉体。门开了，我被拖出房间。我突然想起来，我的HD28还在里面，我挣扎着闯进火里。

猫咪再次返回时，我把准备好的冰块垫在了盘底，这样就可以让水蒸发得慢一点儿。

画面里是一个舞台，火红的大幕缓缓升起，我依次看到几个人的腿、腰、肩膀、头。我看到架子鼓、吉他、贝斯，还有键盘。我看到杀马特造型的我爸，成了胖子的二毛和成了瘦子的胖子，还有一到台上就会发光的小美。大幕升到顶端，我看到上面悬挂着的横幅：祝你生日快乐！

今天是农历五月二十三，我的生日。我的神经被一股柔软的力量击中，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我爸打了一个手势，开始弹吉他。猫肃立在果盘前，突然张开了嘴，我听到里面传出的吉他声。

我爸卖力地弹着吉他，样子有点儿蠢，像一头喝多了撒欢的狗熊。我爸对着话筒嘶吼，嗓音高亢、尖锐，有点儿刺耳。唱到后面，我爸明显体力不支，声音小了不少，还有几处跑调。唱完，四个人站成一排，我爸高高举起吉他，四个人一起喊：祝你生日快乐！我注意到我爸手里的吉他，顶端有一块烧焦的痕迹。那是我的HD28。它刚才还在我的床头。我忙扭头去看，吉他不见了，一只马桶刷靠在床头。

我想起，那天我跳到火里去找吉他，它就在书柜旁边，顶端在燃烧。我一把抓起它，身子撞到书柜，书柜倒下来，压在我身上。我爸在门外大叫，快出来！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吉他抛出门外。在我失去意识前，我看到我爸扑进来，身影在火焰的烘烤下扭曲变形。

图像一点点消失，最后只剩下我爸那张脸，终于脸也消失了。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顺着脸颊流到下巴，又前仆后继滴到地板上，成了两洼水坑。

我抱起猫，打开门，闯进浓雾里。

我把猫放在地上，让它带路，它三跳两跳，没了踪影。我大声喊着猫，喊着爸，声音一出口，就被雾吞噬殆尽，我听不到回音，只剩下一片死寂。

我独自穿行在无边无际的浓雾中，寻找着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