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叙事学视野看《公民凯恩》的人物形象塑造
2022-07-17王倩倩
王倩倩
(安徽大学 文学院, 合肥 220039)
《公民凯恩》是奥森·威尔斯1940 年拍摄的一部纪传体影片,1941 年5 月1 日在美国上映, 曾获得第十四届奥斯卡金像奖七项提名, 并最终获得最佳原创剧本奖。 影片讲述美国报业大亨凯恩的传奇故事,以凯恩孤独地在豪宅中死去为序幕,记者汤姆逊为了揭开凯恩临终遗言“玫瑰花蕾”的含义,先后走访凯恩生前五位亲密的人物, 最终以六段闪回片断拼凑凯恩的一生(闪回是传统电影手法,指故事影片中的剧情发展到某个阶段时, 插入人物对有关事件的短暂回忆镜头)。影片上映以来,“一直在世界电影领域中有着经久不衰的魅力”[1]。 《纽约每日新闻》的影评称其为“好莱坞电影工作室出品的最有趣、技术最优秀的电影之一”“是第一部具有现代意义的电影”“也是影史上被讨论次数最多的一部电影”[2-3]。《公民凯恩》的叙事模式有别于传统电影,在电影叙事史上有着教科书般的地位。本文借助叙事学理论,从电影叙事的层次、 视点以及时间三个维度, 剖析《公民凯恩》塑造人物形象的方法。
一、叠套叙述:多层次的人物形象
《公民凯恩》的叙事结构可以看作是一种非线性的叠套结构。 这种结构可以比喻为一层包裹一层的洋葱皮,让观众在看电影时随着情节的展开,对人物的认识犹如剥洋葱一般,由表及里、层层深入。
(一)《公民凯恩》的叙述层次
申丹和王丽亚在研究西方叙事学时, 根据叙述者参与故事的程度,将叙述层划分为“故事内叙述层、故事外叙述层、亚故事叙述层”[4]。在电影《公民凯恩》 中, 叙述层可分为故事外叙述层和故事内叙述层,具体见图1。
影片开始“新闻集锦”对凯恩的介绍,是故事外叙述层,叙述者以旁观者的身份对凯恩进行观察。这时的叙述者,可以说是电影的镜头,也可以说是作为观众的我们。 这种叙述在电影中非常常见,电影《汤姆·琼斯》的叙述者就是故事外的人物,由他叙述主人公的事迹,但不参与主人公的生活。电影《红高粱》的叙述者“我”讲述“我爷爷”和“我奶奶”的故事,是故事的外叙述者。
“新闻集锦”之后,《公民凯恩》的五位叙述者——撒切尔、伯恩斯坦、李兰德、苏珊、雷蒙,并列共存于故事内叙述层,是故事的内叙述者。五人的身份分别是监护人、同事、密友、妻子和管家,他们对同一个人、同一件事从不同的视角进行叙述,用五种不同的思想来评价凯恩,多角度、多层面展现凯恩多元、复杂的性格,让主人公的形象更为立体。多位叙述者并列共存的例子还有黑泽明执导的电影 《罗生门》,采用多重平行叙述的独特手法,五位叙述者樵夫、行脚僧、多襄丸(强盗)、真砂(武士妻)、女巫,分别讲述丛林死亡事件。
(二)多层次的人物形象
陈瑜在《电影悬念的叙事分析》一文中说:“由于视角、聚焦方式的不同,故事中叙述人与观众对电影信息的知晓程度也是不同的, 造成信息的延宕与压制”[5]。这种叙事方式可以设置悬念,同时延缓观众对人物形象的认识。 《公民凯恩》的叙述者们在回忆凯恩时,从不同方面讲述,并且相互补充,使凯恩的形象更加立体、丰满。 同时,多叙述层的设置使叙述产生断裂,拉开影片叙述者与观众之间的距离,有意地淡化作者的身份,让观众感觉这一切是自己看到的,从而对人物有不同程度的认识, 使人物形象的多层次、多角度阐释成为可能。从表1 可以看到不同叙述者、不同视角下凯恩的不同形象。
表1 《公民凯恩》不同视角下凯恩的形象
在记者汤姆逊的视角中, 凯恩的形象停留在最表面的认知。 撒切尔作为凯恩25 岁之前的监护人,见证了凯恩的孩童时期以及叛逆的青年时代。 伯恩斯坦在凯恩第一天办报便跟随他,见证了《问事报》的兴衰,也看到凯恩事业上的卓越成就。通过密友李兰德的叙述,人们看到凯恩生活中不为人知的一面,对凯恩的了解层层深入。通过妻子苏珊的叙述,人们看到凯恩刚强、 专制的背后掩藏着孤独、 脆弱的一面。而管家雷蒙的叙述,将凯恩凄楚的晚年呈现在人们眼前。 层层深入的叙述,呈现一个多维度、立体化的人物形象。
六段闪回式片断,像剥洋葱一样,层层深入,每一层都为观众展示出一个不一样的凯恩。影片最初,汤姆逊走访的目的是揭示“玫瑰花蕾”的含义,而直到影片的最后,也没有告诉观众“玫瑰花蕾”到底是什么,正如汤姆逊所说“也许‘玫瑰花蕾’是他没能得到的东西, 也许是他失去的东西, 这都不能说明什么,我不认为任何词能解释人的一生”。 这也是这部电影真正的意图所在,借由揭秘“玫瑰花蕾”,引导观众自己去寻找答案,用自己的眼光去认识凯恩。影片结束,每个观众心中形成自己的凯恩。
二、内、外视点叙述:多角度、立体的人物形象
法国学者热奈特在研究叙事学时,“为了避免‘视界’‘视野’和‘视点’这些术语所蕴涵的过分特有的视觉性”引入“聚焦”的概念,将视角分为零聚焦叙事、内聚焦叙事和外聚焦叙事[6]。 从表面意义上看,“‘聚焦’ 这一词包含的视觉意义似乎更加贴近电影艺术,几乎等于摄像机”[4]。 近年来,随着学者们对各种聚焦方法的探讨, 电影叙事理论家们逐渐认识到“‘聚焦’中所包括的认知与观看之间的含混关系,对于小说尚属合理”[6],但是用于电影等视觉艺术时,这一术语就变得不那么合理,甚至是阻碍了。叙事学上不断引出的“视界”“视野”“视点”等术语,“对于大多数学者而言,无论他们使用什么术语(‘视界’‘视野’‘视点’)都是研究叙述者与人物的关系”[6]。在此笔者仍采用“视点”这一术语,将叙述视点分为内视点叙述和外视点叙述, 从视点的角度分析电影 《公民凯恩》中凯恩的形象。
(一)《公民凯恩》的内视点叙述
所谓内视点,即叙述者在故事之内叙述,叙述者不仅是观察者而且是被观察者。 在电影《公民凯恩》中,处于故事内叙述层的撒切尔、伯恩斯坦、李兰德、苏珊和雷蒙的叙述,属于内视点叙述。电影开头播放的一段“新闻集锦”,是外视点叙述。影片通过五段内视点叙述,展现凯恩的童年、青年、中年、老年以及亲情成长、工作事业、爱情婚姻等内容,弥补外视点叙述中凯恩“私生活很少公布”这一缺憾。
在内视点叙述中我们看到, 伯恩斯坦眼中的凯恩是一个充满活力的理想主义者:他热爱收藏,天南地北地去收集古董、雕塑;他有自己的坚持和信仰,他受人尊敬和爱戴。但是在撒切尔手稿中,我们看到的凯恩却是一个叛逆、骄纵、蛮横的流氓形象。 在好友李兰德和妻子苏珊眼中, 凯恩又有其不为人知的一面。从李兰德的叙述中,我们得知凯恩与艾米丽的婚姻仅仅维持了两个月的甜蜜,与苏珊结婚,只是为了用一所豪华的宫殿建立起自己的专制“王国”,继续做“统治者”。从苏珊的叙述中,我们看到众叛亲离的凯恩在自己的“王国”中继续实施他的“专制”,苏珊开始回忆时说:“一切都是他的主意, 除了我离开他。”凯恩渴望爱,却根本就不懂爱,只是一味地以爱的名义不断索取。就连与苏珊的结合,也是他与这个社会做抗争的一种方式,他只是要向世人证明:没有了他们(公民),他一样可以过得很好。从管家雷蒙的叙述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晚年孤独而落寞的老人。
五位故事内叙述者,通过自己的主观叙述,从不同的角度展示凯恩的人生经历。 韦恩·布斯在《叙述的类型》说:“如果‘我’不能胜任接触必要情报,那么可能会导致作者的不可信。 ”[7]内视点叙述虽然限制了叙述者的叙述范围, 但是拉近了叙述者与观众的距离, 使观众借助作为事件的目击者或间接亲历者的视点,对故事产生主观性的理解。而闪回式的叙述方式,又给观众留下空白,消解了这种主观性,增加了叙述的层次感和真实感。多视点的叙述使得“故事叙述更有弹性, 人物塑造也随着叙述人主观视点的变迁变得立体生动”[8]。
(二)《公民凯恩》的外视点叙述
外视点即叙述者在故事之外叙述。在电影《公民凯恩》中,第一段纪录片采取的就是外视点叙述,以故事外叙述者的身份观察故事。这时的凯恩,是世界上“造价最高的私人宫殿”的主人,是“美国的忽必烈”,他是“当代甚至是任何时代最伟大的报业大亨”,是一个富可敌国的商人。这种观察视点,拉开了叙述者与人物的距离,观众对凯恩的认识,停留在他展示给世人的样子。
影片在叙事上最大的成功之处还在于叙述视点的内外转换。在影片中属于内视点的五个人,换个角度,就成了外叙述视点。老年李兰德(叙述者)在向记者汤姆逊回忆凯恩时的视点——“在我看来他就像一只猪”,这是老年李兰德以看客的身份对凯恩的评价。 但是,当镜头一转,观众便随着李兰德的回忆切入青年李兰德的视点, 这时回忆中的李兰德实际上成为事件的亲历者。另外在伯恩斯坦的叙述中,有这样一句话:“撒切尔先生从来都不理解他,有时,甚至连我也不能。 ”这是老年伯恩斯坦的叙述,叙述者以回忆者的身份补充当时所不知道的情形。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在电影中有这样一个镜头:李兰德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 回忆凯恩与艾米丽婚后早餐桌上的对话。李兰德如何得知凯恩与艾米丽婚后的生活?这种视角,电影评论界称之为“视角越界”[9]。 时空转换带动 “我” 的视点成为两种视点: 一是作为叙述者“我”的视点,二是作为事件亲历者“我”的视点。这种叙述,填补了叙述的空白,观众借此更多地了解凯恩不为人知的一面。
赵毅衡在《苦恼的叙事者》一书中指出:“人物的叙述角度的作用, 与其说是更全面地描写该人物所见对象、情景,不如说是为了用一种特殊方式描写的意识载体。 ”[10]也就是说,不同的叙述视角,其实只是叙述主体不同的分散形式, 其目的依旧是为叙述故事服务。在电影《公民凯恩》中,六段闪回式片断所重叠的部分,以“同一个故事不同形式的两种叙事向观众提出信与不信的问题”[6]。 同样的事件在不同的视角中,会有不同的见解和感受:在凯恩办《问事报》这件事上, 银行家撒切尔认为凯恩每年亏损100 万是赔本的买卖,是愚蠢的;而在伯恩斯坦眼中凯恩是个天才,银行家反而成了“最大的蠢货”;李兰德则认为凯恩是一个“虚伪的办报人”。
三、非线性时间:发展中的人物形象
在《公民凯恩》中,影片为了使凯恩的形象更加饱满,对故事时间进行重新安排,将凯恩的一生划分成不同的阶段, 各个阶段又安排不同的叙述者且变换叙事顺序,塑造发展中的凯恩。
(一)《公民凯恩》的时序
时序即叙述的顺序,通常分为顺序、倒叙和预序。对叙事性作品叙述方式的区分, 可以用来判断叙事性作品的线性特征。通常所说的线性作品,是指叙述者按照故事的实际进展叙述,即顺序。而在非线性作品中,叙述者往往打破单一的时间向度,使时间成为不连贯的片段,用倒叙或预序的方式,对故事发生的先后顺序进行重新排列。 安德烈·戈德罗在《什么是电影叙事学》 一书中说:“研究时间顺序就是比较事件在虚构的世界里占有的时序与事件,在我们阅读或观看的叙事内出现的、更具体的时序。 ”[6]在《公民凯恩》中,影片为了表达主题,运用闪回式的手法让原本统一、连续的时空出现断裂。
在电影《公民凯恩》的开始,以一段“新闻集锦”的方式,穿插对刚刚去世的凯恩的播报,镜头上出现一串讣告的字幕,告诉观众主人公的离世,接着通过画外音介绍凯恩的生平……通过简单的倒叙,引出电影的主人公,使观众对凯恩的形象有一个初步认识。
在回忆或叙事中穿插对以后发生的事情的叙述,叙事学上称作预序。在电影《公民凯恩》的第一段纪录片中,媒体对凯恩的事迹进行叙述时,穿插撒切尔回忆凯恩小时候的片段——“五十七年后在国会的调查前,华尔街的老人沃尔特P·撒切尔,回忆起他年轻时的一段经历……”
有趣的是,影片《公民凯恩》在叙述时虽然采用的是非线性的叙述顺序, 但是散点式的叙述刚好连接了凯恩的一生。五个叙述人的身份分别是监护人、同事、密友、妻子和管家,他们分别代表着凯恩不同的人生阶段。
(二)《公民凯恩》的时距
时距,指故事时长与叙述时长之间的关系,就是故事实际延续的时间和叙述它所用的时间之间的关系,比如一个故事发生的前后时间为一年,而讲述这个故事只需花上三分钟。 热奈特在对故事时间和叙述时间的对比中将叙述时间概括为概述、 场景、省略、停顿四种情况[4]。
一部作品的成功与否, 在于是否能够在有限的篇幅或时间内有效地传达出作者的意图, 所以作者分外重视作品叙述的详略安排。电影由于时间限制,在叙述时必须根据表达的需要对故事进行删减、重组,不仅要对故事的总体时长进行控制,而且要对故事的时间分布进行重新排列。 《公民凯恩》以六段闪回式片段拼凑凯恩的一生, 将人物一生几十年的时光通过短短两个小时展现出来, 这种叙述形式本身就是一种省略。 影片叙述凯恩的政治影响、 童年经历、工作事业、友情家庭、爱情婚姻以及孤独的晚年生活,但在这些片段中,叙述者所用时长不同。 从表2 可以看出,六段叙述在电影中占用的时长不同,显示导演详略安排的匠心独运。第一段的“新闻集锦”,向观众讲述报业大亨凯恩的发迹史和成就, 仅仅用九分钟就概述了凯恩的一生, 将凯恩几十年的人生经历浓缩在几分钟的时间里, 为整部影片搭起一个认识人物的总体框架。
表2 《公民凯恩》的时间分布
场景叙述是电影叙事的主要部分, 占据较长时距, 对交代故事主题和塑造人物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公民凯恩》重视场景叙述。影片第一个场景叙述是监护人撒切尔与凯恩的父母商定凯恩的监护权,是整部影片中唯一涉及凯恩童年的叙述,人物对话交代了凯恩童年的生活环境和凯恩离开母亲的情形。 第二个场景叙述是撒切尔与凯恩争论如何经营《问事报》,通过这段叙述,观众了解到凯恩的经济实力,以及他的叛逆与自负。另外的场景叙述还有伯恩斯坦回忆凯恩办报之初筹备报社、 好友李兰德回忆凯恩与苏珊的相遇,以及政治丑闻败露等。这些场景叙述从不同角度展现凯恩的人生经历。 《公民凯恩》的场景叙述并不在于展现凯恩事业上取得多伟大的成就,而在于挖掘凯恩生活中鲜为人知的一面。
停顿在电影中表现为电影的画外音解释, 当叙述者对一件事进行描述时,故事时间仍在继续,即叙述时间和故事时间同步进行。在《公民凯恩》中,停顿体现在“新闻集锦”中,对影片的叙事内容进行补充说明。
(三)《公民凯恩》的时频
另一个与叙述时间密切相关的概念是叙述频率。 所谓叙述频率,就是讲述一件事的次数。 热奈特认为, 可以根据一件事出现在故事中的次数与该事件出现在叙述中的次数之间的关系, 将叙述频率分为单一叙述、重复叙述、概括叙述[4]。单一叙述在电影中很常见,所以重点分析《公民凯恩》的重复叙述和概括叙述。
重复叙述,就是一件事叙述很多遍。 电影《公民凯恩》的开头,“新闻集锦”中对凯恩重复评价:“查尔斯·福斯特·凯恩在终身为国服务后与世长辞”“他是本世纪的大人物”“美国的忽必烈”“是当代甚至是任何时代最伟大的报业大亨”等。电影中,六段闪回式片断,使得“‘新闻集锦’介绍报业巨头凯恩生活的若干时刻在以后的一些视听闪回中得到进一步展现”[6]。在凯恩办报这件事上,为了向观众展示多视角、多维度的凯恩,电影设置了叙述人撒切尔、伯恩斯坦、李兰德,从不同的视角对这件事重复叙述。
所谓概括叙述, 就是发生很多次的事件用一次叙述来完成。在电影《公民凯恩》中,对凯恩竞选这件事,影片仅挑出其中一场进行展示,至于其他场仅通过一句“只有教区的投票还没有出来”进行暗示,其他的由观众自己补充完整。 在表现凯恩与艾米丽的婚姻变化时, 叙述者李兰德讲述,“在结婚两个月以后,她和查理除了吃早餐之外,很少见面。 他们的婚姻和其他人一样”。 叙述者在这里用概括叙述,将重复且渐变发生的事情笼统叙述, 表现凯恩与艾米丽的感情变化。另外,电影在叙述苏珊美国巡回演唱会的片段时,用一系列舞台或音乐会的画面以及报纸评论来概括“在虚构世界里发生过的不定数次之事”[6],通过重复展示苏珊痛苦、乏味的生活,表现凯恩的专制性格。
电影《公民凯恩》自问世以来,经历半个多世纪的淘洗,在今天仍不失为一部“伟大的电影”。 《公民凯恩》开创性的拍摄手法和教科书般的叙事技巧,对今天电影人物形象的塑造仍然具有重要的借鉴价值。电影要塑造立体、丰满、打动人心的人物形象,不仅要重视演员的表演、道具的使用,而且要重视电影叙事的内在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