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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的性别隐喻叙事
——以《三三》为例

2022-07-16米文文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吉首416000

名作欣赏 2022年20期
关键词:沈从文隐喻话语

⊙米文文[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吉首 416000]

学术界关于沈从文的女性观探究的论争较多,而更多的学者持折中主义的态度,如孙丽玲的《论沈从文的女性观》:“沈从文的女性观有较进步开放的一面,又有传统保守的一面。一方面他有‘女性崇拜’意识,另一方面,又存在着对女性的轻视和偏见。一方面他从生命的审美高度给予女性美以艺术的描写,另一方面又局限于男性的视角来鉴赏女性。”向亿平的《沈从文男权意识下的女性观》:“沈从文对女性崇拜思想有着重大的价值意义,相当程度超越了男权中心文化的制约,但仍未完全摆脱男权中心话语的规范。”也有一些学者认为他持男性中心的立场,如:赵园的《沈从文构筑的“湘西世界”》:“沈从文使用的,是‘男性中心’社会里男性观察异性的眼光。”然而不同于以往多数学者所持折中主义和男性视角中心的立场,笔者认为沈从文有意建构着力于女性自然生存状态和颠覆性别叙事传统的女性主义叙事,一面解构传统性别叙事,又一面建立女性自主话语。

现实语境中不乏性别权力失衡的话语,意图消解女性的社会独立性身份,扭曲制造不平等、不自由的叙事模式。然而权力的延宕并非性别对立下的万全之策,激烈的难以消解的社会性别冲突无不像一面镜子投射出深层社会意志的死亡,正如鲁枢元所说:“现代文明中的一切偏颇、一切过错、一切邪恶,都是由于女人天性的严重流丧、男人意志的恶性膨胀造成的结果。”而《三三》就恰关注到了这一点,借以表现男性视域中美丽淳朴而蒙昧的乡村女性形象塑造暗示潜文本中女性是性别意识扭曲下的社会化产物,克服单纯一味描写女性的智慧和美丽之套俗,形成巨大的反讽性张力。一改以往大多数学者的折中主义抑或抨击男性视域的态度,笔者旨在挖掘性别隐喻下的他者属性,于深刻的中国乡村式蒙昧中寻求支点,进行社会性别的解构与重组。

一、他者身份的隐喻

不同于许多学者指出的性别叙事下的传统女性美,我们需要注意到的更该是潜文本下的明显背离现代独立文明的蒙昧面。文本中的三三及其母亲身上除却农村女人的善良淳朴之外隐藏着充满钝性和质感的天真,这种天真是美好而幻梦的,同时也是残忍和迟钝的。如果说以往年幼、不谙世事的三三尚未察觉自身所处的性别环境潜移默化式的被动屈服状态,那么在遇见城里少爷之后的三三此刻已经陷入不切实际的妄图依附男性以图他救的牢笼。而这一妄想的逐层深入源自文中三三的三次梦境描写,作者以独特的视角借助梦这一超现实维度传达女性不受控的依附思想和心理成长历程。

第一个梦是“梦到大鱼从水里跃起来吃鸭子”,母亲的话让她意识到鱼是随处可走、随处可见的,她也由单纯的天真转向朦胧的性别意识启蒙。第二个梦是三三因年纪小没有拿灯笼走夜路的机会,所以她常常梦到有一个人拿着小小红纸灯笼在溪边走,这个梦只有三三和水里的鱼知道。“红纸灯笼”给人一种视觉上的冲击力,像是灰白一片中明亮的难以企及的救赎,而扑朔迷离的水面正如她成长中的独特心事般模糊而难以言说,这个拿着红纸灯笼的人与之后遇见的城里少爷构成影像叠合,形成暗示。第三个梦中三三与城里少爷的故事展开得更为细致,三三在梦里与城里少爷发生了联系,两人吵了很多嘴,发生很多有趣的事。但文中描述了他俩落水的景象——“管事先生露出一个光光的头在水面,那城里人则长长的头发,缠在贴近水面的柳树跟上”。这样的情景在三三的梦里或许是有趣的、滑稽的,但在读者眼中却构成微妙的预设式“死象”,深刻的残忍的真相暴露在一派天真之下。弗洛伊德指出,由于无意识的欲望受到超我(即社会上风俗习惯和法律、道德观念)的压制,它不能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出现,为了通过超我的检查,它不能不化装以寻找自己的代替物,由无意识的欲望到它化妆了的面目出现,也就是说梦是潜在欲望的变形式投射。所以三三的三个梦境充分暗示了其内心深处的对男性权力声音的依附和“先天”式“被殖民”的残缺女性思想,比如关于生殖的包容和接受,比如关于无可奈何的他救,关于试图依附男性拯救自我却最终宿命般消亡的无知的天真。

小说虽是第三人称全知叙事,但其实无处不着力于人物内心声音的投射,胜似第一人称叙事角度,也因此拉近了读者和人物的感知距离。小说中的另一重要女性是三三的母亲,同样在望着三三背影如一个新娘般的暗示性描写中揭露出不切实际的幻想,有着对城市的无知而盲目的向往并非是不合理的,但却反映了根植于婚嫁上的依附男性权力而获取地位、欲望的天真式构想,正如三三所认为的男人读书还好,女人读书却令人讨厌一般,她们都是传统性别意识扭曲的社会化产物。小说中围绕三三展开的情节叙事总是易陷入打破平衡又恢复平衡的跌宕中,城里少爷的出现是落入三三平静生活中的第一颗石子,至于其死亡却也是打破故事平静的最后一颗石子,而三三每每走至潭边静静望着池水和里面的鱼想着无数的心事则是每一次失衡后再次陷入平衡的暗示。而这失衡与恢复平衡的状态并非只是小说情节的起伏,其中也暗含三三这一个体的内心成长与变化。小说的主要笔墨聚焦于两位女性身上(三三和她的母亲),然而在面临“平衡—不平衡—平衡”的小说情节骤变中(托多罗夫语),她们很大程度上并没有选择的自主性,而是被迫地接受一个又一个由男性话语操控的现实,提亲也是,死亡象征的梦的幻灭也是,三三从始至终的一切心迹终究只是不受控的胡思乱想,她失去了选择的自主性,而这恰是女性声音的边缘化彰显。在沈从文的失乐园世界里,女性和土地、自然一样成为男性窥视和征服的对象,成为统治的他者。话语的中心是女性,而失去自主行动力的也是女性,潜文本于此形成轻微的反讽性张力,指向象征秩序下的女性悲哀。

弗洛伊德指出:“性欲的刺激也可因梦而得到满足。”这里的性无非就是两性关系的处理,三三一面嘴倔地拒绝城里少爷,一面却不自主地陷入对性幻想和渴望的梦境中,梦里充斥的景象是三三深层意志的投射,是被动、屈服、无措的,但在天真、不谙世事的三三眼中,却充斥着欢声笑语。梦投射了其深层欲望,既有其蒙昧性的暗指,也有其短暂满足的天真,但梦终究有醒来的那一天,越是天真,就越是残忍,越是蒙昧,就越是悲哀和无奈。

二、生殖欲望的隐喻

如果说《三三》中对女性屈服、被迫的他者身份的潜文本揭示过于单调惨淡,那么其中作者有意建构的生殖隐喻则深刻揭露了现实社会历史文化语境的性别权力失衡的本质。文本中着墨最多的物就是鱼,鱼的繁殖能力较强,在基督教中,鱼是丰富和信仰的象征,传统认为鱼是生育的女性象征,是女神的一种属性。水是神圣母亲校长流动的天然象征,因此,水中的鱼是女神的生育力和力量的一部分。三三无数次守护的鱼,梦中源源不断涌出的鱼,男性临溪而渔的那些鱼,无一不暗示女性存在是男性生殖的附属,女性价值是基于男性繁殖需求下的产物。因此也不难理解三三及其母亲极度天真地妄图依附男性以求他救的窠臼式思维。城市和乡村认知的差距导致男性、女性对鱼的认知不同,三三遵从乡村中屋前的水属于私人财产的一部分原则,而城里少爷却也玩笑地认为活水中的鱼是随意可捞的,况且陪同的管事先生也未曾解释,而是笑着说这是小姑娘说着玩的,这里暗含男性女性之间难以沟通、难以缝合的裂隙,也包含着性别权力失衡下女性声音被掩盖的隐喻成分,迫使女性成为难以解脱的他者,消解了自我独立的声音。

小说中还写到三三的梦境中城里少爷用一根烟杆钓鱼,这是反常识的,也是独具性暗示意义的。烟杆在传统文化视域中是男性的象征,更甚者可视其为男性的生殖器。男性用自我生殖器强制掠夺被视为女性生育的鱼,这同样也是性别权力失衡的体现。所以梦境其实并非女性幻想中的那般美好,它充满阴谋、暴力和危险,就像隐藏在草丛中的毒蛇,身处其中的女性难以察觉,而沈从文却让读者清晰地感知到了这一切隐秘的风险,戒备着那根吐着信子的蠢蠢欲动的毒蛇。

再者就是小说情节围绕展开的中心物——碾坊。碾坊是传统男性体力的象征,也是金钱、权力、欲望的化身,无数男性觊觎着、毫不掩饰地表示着占有欲,视其为女性的财欲附属。更具批驳性深刻的是,无数男性毫不掩饰的贪婪的背面其实是女性默认、同化的结果,面对无数男性抑或同村的女性对丰厚陪嫁物的直白表述,母亲是默许的,同等将其视为男女婚嫁的价值意义巨大的押注。因此这里就有被动接受下的主动化构拟,形成更为猛烈的对根植于女性思想的传统男性至上观念的批判。梦境中也不乏男性对金钱、权势的隐喻,如城里少爷说用很多金子来买三三的鸡蛋,在现代性文化视域下其实是具有对女性的侮辱、轻视意味的。男性的势在必得、女性的被迫接受,在对立中却又陷入一种奇妙的和谐,而这恰是蒙昧性的体现,是难以抚平的性别权力失衡导致的社会性伤痕。

周作人在《性的解放》一文中写道:“妇女问题的实际只有两件事,即经济的解放与性的解放。”而鱼和烟杆则是有关性和生殖,碾坊则是有关经济和权欲。鱼和碾坊的归属争夺,烟杆的侵袭暗示,无一不指向两性关系间的难以协调的冲突和矛盾。而有关两性对待这些隐喻意象的态度我们也可窥出其深层次的意义来,女性的生殖守护、男性对鱼的归属的不在意和戏谑(即便是在女性主导声音的一遍遍强调下)、男性用烟杆钓鱼的荒诞、男性关于婚嫁物权利益的衡量以及女性的默认,等等,这些立场和态度存有着一定的蒙昧的对立,却又在特定时代和地域环境下得到了奇妙的和解。沈从文借此隐喻两方面的性别问题存在的隐患,指向深层意义的性别权力失衡下的社会性别裂隙。

于女性他者身份的潜文本揭示中彰显女性自身处境思考的纹理,于生殖隐喻的有意建构中揭露性别权力失衡的本质,沈从文的性别隐喻叙事是沉重而深刻的。

三、女性独立的隐喻

很多学者将鲁迅和沈从文进行比较,绝大多数指向对沈从文桃红色、蒙昧男权视域的批判,因为鲁迅文字下满是深沉的批驳和中国式创伤,而沈从文的作品则是一派天真的地域性男女生存图景,但这其实是带有先入为主的意见偏颇。《三三》中比歌颂女性自然美好天性更重要的是挖掘一派天真下的残忍,于反讽性拟构中揭露性别隐喻下的女性他者属性,打破女性主义纯粹歌颂女性智慧和美丽的叙事诟病,以男性话语操纵下的女性为中心,以反讽揭露其背离面并进行社会性别解构。

小说的结局往往是叙事者隐含声音的彰显。三三在得知城里少爷死去的消息后回到溪边只是看虾米,而不是像以往那样看鱼,这就恰恰暗示了女性独立意识的自我萌发。三三明知油瓶在门后却不告诉母亲也是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体现,因为碾坊是男性权欲的象征物,而油瓶中的油是驱使其产生动力的来源。面对城里少爷的死她更多的是震惊而非悲伤,同样面对他人的询问装作一副未曾听到的状态,实则暗含沉默式的与以往背离的坚决姿态,是一种女性自我意识的重新审视和自省。看似悲剧式的结局实则暗含柳暗花明式的女性对社会性别的再思考,意图从女性朦胧的感知中挖掘重生性的生机。因此作者的女性主义叙事态度是贯穿始终的,从一开始碾坊的主人就是女性,暗示女性在脱离男性力量后仍然可以自足生存,到最后仍然是母亲这个女性形象推动碾坊,象征着女性独立话语的觉醒。

沈从文一面解构传统性别叙事,又一面建立女性自主话语。《三三》文本中不乏隐现城市对乡村的“侵袭”、男性对女性的“主导”,但同时也借三三之口反复表达出逃离和重生的强烈愿望,所以三三总是默默望着溪水思忖着没人能懂的离开。城市、男权、压迫,村镇、女性、被迫,我们不难发现其对立下的作家女性主义观。作家意识到了乡村的蒙昧性,意图让革新的新风吹到僻远的湘西小村,同时也是象征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带有朦胧性的无意识中转变的突悟。

和以往大多数自持女性主义标杆的作家不同的是,沈从文依然描写的是传统男性视域审美下的女性,依然是禁锢于传统性别意识的蒙昧的女性,但又无处不揭示这梦境的荒诞、现实的迷离,引领读者挖掘其深层的背离性的一面,揭露单纯、无知下的残忍,批驳这蒙昧愚蠢的默认的秩序。作家于表层男性视域中美丽淳朴而蒙昧的乡村女性形象和深层的无知愚昧揭露进行对比,形成巨大的反讽性张力,而这恰是他的叙事魅力。

我们不能一味赞扬这种传统的中国乡村式女性的善良美丽,因为它同样是根植于性别失衡话语之下的女性形象构拟。但同等我们不能一味批驳这种被迫“殖民”的无独立价值的他者属性,沈从文想要引起的并非是性别的对立,而是于读者易察觉的美丽与残忍的冲击下揭露深刻,于反讽性对立中揭示真相。“人类文明的进化并不需要令人瞠目结舌的、血淋淋的双性对阵,因为破坏容易建设难。”于是有了地域性的隐喻性的话语,有了以女性为中心的反男性叙事传统的叙事声音,但并不妨碍其深刻,不妨碍读者看到真相。

四、结语

沈从文笔下的女性人物的边缘地位、失语处境,实际为作者意图的别样呈现,即从反讽性构拟中揭露性别权力失衡的现实。不只是《三三》这部作品,还有沈从文的《边城》《萧萧》等作品中所蕴含的女性观都指向沈从文尊重女性独立个体、女性自由解放的声音。同时作者借其独特的女性主义叙事艺术,于隐喻暗示中实现对男性话语主导权的解构,读者观其现实性别问题投射的镜面,足以有所启发。

① 孙丽玲:《论沈从文的女性观》,《求索》2002年第2期。

② 向亿平:《沈从文男权意识下的女性观》,《三峡论坛》2011年第6期。

③ 赵园:《沈从文构筑的“湘西世界”》,《文学评论》1986年第6期。

④ 鲁枢元:《生态文艺学》,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93页。

⑤〔奥地利〕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

⑥ 周作人:《周作人散文全集》,《一八九八—— 一九六六》,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37页。

⑦ 万莲子:《关于女性文学的沉思》,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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