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观念与实践:宋代地理术考察
2022-07-15余格格
余格格
(华南农业大学 中国农业历史遗产研究所,广东 广州 510642)
流行于中国古代社会的地理术,是由传统数术衍生出来的对天文、地理观察进而选择和规画人类生存空间的理论。秦汉以降,地理术反映了古代中国人的信仰及宇宙观,其不仅在古代政治中占有重要地位(1)参见潘晟:《北宋皇位继承的地理术数“观察”与“预言”》,《中华文史论丛》2016年第4期。,还在日常生活中影响着人们对天地人关系的认知以及宇宙观的构成(2)参见余欣:《神道人心——唐宋之际敦煌民生宗教社会史研究》,中华书局,2006年版。。但由于历史时间的差异,地理术在不同的时段有不同的内涵与外延,尤其在宋代,随着地理术内在理路的发展,逐渐以“风水”一词取代了早期的“形法”“堪舆”之名。关于这一历史变迁,虽有学者就其中的一些名称作过初步讨论(3)这方面的研究,可参见俞信芳:《古书目类题“堪舆”考》,《宁波大学学报》1990年第1期;刘祥光:《宋代风水文化的扩展》,《台大历史学报》第45期,2010年6月;武廷海:《〈汉书·艺文志〉中的“形法”及其在中国城乡规划设计史上的意义》,《城市设计》2016年第1期;关长龙:《数术文化浅谈(五)——本象卜之地理法》,《国学茶座》2018年第19期。,但尚未有学人对传统地理术在宋代的转变进行系统考察,尤其是这种变化如何出现的,值得进一步探究。本文希望在梳理地理术发展的基础上,讨论宋代“风水”兴起的因缘及其对后世产生的影响。
一、宋前地理术之脉络
地理术作为一套理想的对自然地理认知以及对人文景观规画的学说,流传甚早。有关其学说的记载,可追溯至《汉书·艺文志》形法类著录的《山海经》《国朝》《宫宅地形》。《山海经》一书,重在描述天下九州之势,规画天下区域。而《国朝》《宫宅地形》二书早已亡佚,单从书名理解,盖重在讨论都邑地形地理的选择以及宫宅空间区域的规画。《诗经·大雅·公刘》所载“瞻彼溥原,乃陟南冈。乃觏于京,京师之野”“既景乃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4)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卷17,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第542-543页。,大抵体现了早期先民选择都邑一事,或与《国朝》内容相当。《周礼·考工记》中对周代王城空间布局的规画——“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5)孙诒让:《周礼正义》卷83,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3425页。,或与《宫宅地形》之内容相当。另有睡虎地出土秦简《日书》甲种《相宅》一篇(6)参见刘乐贤:《睡虎地秦简日书研究》,文津出版社,1994年版。,则较为典型地反映了“宇”之建筑方位与布局的吉凶判断。可以认为,至晚在战国晚期,地理术已形成了自身的发展脉络。当是时,以“形法”一词称指地理术,但“形法”还涵盖了相人、相物。《汉书·艺文志》对“形法”的解释——“形法者,大举九州之势,以立城郭室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数、器物之形容……”(7)班固:《汉书》卷30,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75页。,即指明“形”之对象非专指地理。汉魏以来,图宅术逐渐流行。王充《论衡·诘术篇》批驳的图宅术,嵇康、阮侃关于“宅无吉凶”的辩论(8)阮侃作《宅无吉凶摄生论》,嵇康作《难宅无吉凶摄生论》,参见张齐明:《宅无吉凶:曹魏时期一次关于风水信仰的辩论》,《光明日报》2012年7月12日。皆表明当时确有运用理想的时空模型来选择宅居的情况。所谓理想的时空模型,即“堪舆”所代表的天地之道。“堪舆”一词,至早出自《淮南子·天文训》:
北斗之神有雌雄,十一月始建于子,月徒一辰。雄左行,雌右行。五月合午谋刑,十一月合子谋德,太阴所居辰为厌日,厌日不可以举百事,堪舆徐行,雄以音知雌,故为奇辰。(9)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3,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24-125页。
“堪舆”本指卜测时日的吉凶之法。《史记·日者列传》曾记载“孝武帝时,聚会占家问之,某日可取妇乎?五行家曰可,堪舆家曰不可”(10)司马迁:《史记》卷127,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4270页。,其中“堪舆家”之职能是占断婚期,属于众多日者之一。其选择模型及运行方法或与早期的栻盘、栻法相通(11)参见李零:《中国方术考》第二章“式与中国古代的宇宙模式”,东方出版社,2001年版。,《汉书·艺文志》五行类之《堪舆金匮》,《隋书·经籍志》五行类之《堪余历》《注历堪余》等(12)“堪舆”,《隋书·经籍志》作“堪余”。,当属典型的栻法著作,尚不能遽入后世所谓与“风水”略同的“堪舆”类文献。至三国时期孟康注扬雄《甘泉赋》“属堪舆以壁垒兮”云“堪舆,神名,造《图宅书》者”(13)班固:《汉书》卷87,第3523页。,“堪舆”一词始与图宅术、相宅相墓相关。此种变化,盖与图宅术运用的时空模型相关。早期的“形法”,侧重点在于地形选择与空间规画,针对的是自然地理与空间区域。而汉魏以来的图宅术不仅融合了两汉时期成熟的阴阳五行理论,且以五音与姓氏相配判断宅葬吉凶,还将诸多如星、日、辰、太岁等时间要素与空间地理结合,模拟天地运行之道从而形成理想的时空模型。故以“堪舆”命之图宅术,除了取时日选择之要素,还与栻盘所代表的宇宙模式有所关联。(14)鲁唯一(Michael Loewe).Divination, Mythology and Monarchy in Han China,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pp.112-120;Michael Loewe. “The Term K’an-yü and the Choice of the Moment,”Early China,1983-1985(9-10):204.
隋唐五代时期,书志中相地的内容逐渐与相人、相物分离,形成了专门的形法、宅法、葬法。《隋书·经籍志》五行类中与地理术相关的著作共十二部,其中庾季才《地形志》前后两出,当为重复,论述山川地形,属于形法。《宅吉凶论》《相宅书》二书专言宅法,其他如《五姓墓图》《冢书》等专属葬法(见表1)。
表1 《隋书·经籍志》五行类地形宅葬著录情况
根据所题书名,五音占据了主导地位,如《五姓墓图》《五音相墓书》《五音图墓书》《五姓图山龙》等,实则延续了汉魏以来图宅术的五音吉凶体系。而以葬法为主的地理书籍的出现,是当时地理术出现的新特征。(15)《仪礼·士丧礼》载有“筮宅”之仪,《周礼·春官宗伯》下载有掌辨公墓兆域而为之图的冢人、掌邦墓地域而为之图的墓大夫,以及“土地相宅”的土方氏等等,然至《汉书·艺文志》所载,仅及为《山海经》《宫宅地形》《国朝》,而未涉及墓葬。汉魏时期,亦虽有记载择葬之一事,但仍未见专言墓葬之书。《旧唐书·经籍志》五行类著录相地书十六种,《新唐书·艺文志》在其基础上增补五种,皆反映了上述特点。今将《旧唐书》与《新唐书》中著录的相地书籍辑录如下(见表2):
表2 新旧唐书著录相地书
《大唐地理经》《五音地理经》《葬书地脉经》重在“举九州之势”,《五姓宅经》论及宅法,《葬经》《葬范》《墓图立成》《五姓墓图要诀》等专言墓葬吉凶。值得注意的是,葬法类书籍的数量远远超过形法、宅法,隋唐时期对择葬一事之重视程度可见一斑。唐人吕才(606-665年)曾对此现象进行强烈的抨击,其在《叙葬书》中言“暨乎近代以来,加之阴阳葬法,或选年月便利,或量墓田远近,一事失所,祸及死生。巫者利其货贿,莫不擅加妨害。遂使葬书一术,乃有百二十家,各说吉凶,拘而多忌”(16)刘昫等:《旧唐书》卷79,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723页。,当是彼时葬法类书籍广泛流传的写实和见证。由于文献的亡佚,已不可见隋唐书志所载地理术书籍的原貌。但根据发现的唐五代时期敦煌宅经、葬书类文献(17)参见黄正建:《敦煌占卜文书与唐五代占卜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关长龙:《敦煌本堪舆文书研究》,中华书局,2013年版。,大体可知,除了形法关乎天地大势,无论是宅法还是葬法,其具体法则多是阴阳法、五姓法、三元法、八宅法等(18)敦煌文书中,如S.5645F《司马头陀地脉决》属于山岗地脉类,如P.4522V《阴阳宅经》、P.4686《阴阳宅图经》属于阴阳宅经类,如Дх00476+05937+06058《五姓宅经》属于五姓宅经类,如P.3281Vb《阴阳五姓宅经》、P.2632V《诸杂推五姓阴阳等宅经图》属于阴阳、五姓宅经合编类,P.3594《三元宅经》属于三元宅经类,P.2615V《八宅经》属于八宅经类。参见关长龙:《敦煌本堪舆文书研究》。,未出“堪舆”之理想时空模型的范畴,仅是处理物件空间大小及理论繁简方面有所差异。
二、宋代地理术之发展
宋代,其整体文化趋势朝着世俗化、平民化发展。陈寅恪曾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19)陈寅恪:《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见《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45页。在这个文化高度繁荣的社会中,无论是文化科技,还是社会风俗,都有着长足的发展。尤其是雕版印刷术的迅猛发展,对宋代的文化下移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最直接的表现即是各类书籍的大量涌现。仅《宋史·艺文志》就著录了多达上百种的地理术典籍,数量已远超前代之总和。另外《崇文总目》《秘书省续编到四库阙书目》《中兴馆阁书目》《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通志·艺文略》等官私目录中仍有不少地理术文献著录,可与《宋史·艺文志》互为补充。有宋一代,著录于书志目录中的地理术文献近三百部,但大多已亡佚,今仅存书目之名。(20)参见余格格:《宋代风水文献研究》附录《宋代风水文献存目辑录》,浙江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7年。部分宋代地理术典籍虽未见载于书志,却流传于世,收录于后世丛书、类书或散见于各家图书馆,存有文本者五十余种。(21)参见余格格:《宋代风水文献研究》。
宋代地理术著作的撰者,或是朝廷官员,或是儒生、僧道、民间术士。如《乾坤宝典》《地理新书》为官方修撰作为指导民间丧葬避忌的指南,如《地理发微论》《地理新法》等为士人所撰,但大部分地理著作仍是民间术士撰写。著作的优劣,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撰写者的水平。据南宋王炎(1137-1218年)所言:
虑术者不可信,捜集诸家地理书,考其本末。如《入式歌》《八分歌》,指意或可取其言,已不雅驯。其次如《铜函记》《金华经》《宗庙秘诀》等书,未免溺于一偏,不可尽用。又其次有所谓《行程记》《龙子经》等猥俚,士大夫不复可称说矣。古书惟《狐首经》及郭璞《葬书》尚存。论地理者当以是为祖,而庸术往往不读。或读之句读既误,字音又讹,其义则懵然不晓,所挟以求售者贪狼、巨门,星有吉凶;紫褥、红旗,气有吉凶;青囊飞星、壶中放水之类,皆变换名目务为廋隐,欲使人不可晓者。(22)王炎:《双溪类稿》卷25《送曹成之序》,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722页。
大抵可见,当时士人对术士所撰地理书的芜杂伪滥即颇有批评,亦反映了两宋之时地理书籍参差不齐的情况。况且,术家之作历来多有托名作伪的情况存在。成书于宋末的《茔原总录》一书,卷五专设伪书篇收录南宋以来的地理术伪作五十六部。(23)《茔原总录》,国家图书馆藏元刻本。关于《茔原总录》的成书时间,参见余格格:《〈茔原总录〉与“磁偏角”略考》,《自然科学史研究》2016年第4期。伪托之作,既有托名前代名家亦有托名宋时名家,尤以托名郭璞、杨筠松等地理术名家为甚。仅《通志·艺文略》就收录了题名晋代郭璞所撰地理书五部(24)《通志·艺文志》收录题名郭璞所撰《八仙山水经》《地理碎金式》《玄堂品诀》《周易穿地林》《周易括地林》等五部书。,然而宋代以前并未见书志目录或史料中提及郭璞撰有上述书籍,应是托名无疑。而民间术士不乏平庸之辈,多拘泥于阴阳而遭到诟病,故有不少士人研习地理术。如朱熹精于地理术,时人曾提及他深谙此理的过程:“得友人蔡元定而后大明天地之数,精诣钟律之学,又纬之以阴阳风水之书。”(25)《咸淳临安志》卷93,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90册,第986页。蔡元定之父蔡发,撰有《地理发微论》《〈锦囊经〉注十七札》《地理总说辩》《辩〈锦囊经〉下非郭氏著》等地理类书籍,又删定《葬书》而为之作注。蔡元定虽未有相关地理书籍传世,然朱熹每有择地之事则与之商议,可见其术之精。又如儒者王希声,将自己所学地理术之心得撰成《阴阳家理学》,何梦桂为其书作序:“王君希声,儒家流也,少好山水,壮而益精,辑次诸家之说,断之己意,以成一书。”(26)何梦桂:《潛斋集》卷5《王希声阴阳家理学序》,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8册,第447页。上述所言乃士人撰有地理术书籍流行于世,另有士人出于入仕无望或迫于生计转而以地理术为业。邹浩曾撰文言陈通甫由士人转为术士一事:“少举进士不偶,贫甚,无以养其母,慨然取其家藏地理书学焉,且历求一时名人以为师,莫不妙尽其长,而机圆智独,又自得于象数之外。操以涉世,其术遂显。”(27)邹浩:《道乡集》卷27《宋陈忠厚秀才还姑苏叙》,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21册,第410页。于士人而言,以地理术为业获得了更多的生存选择机会;而于地理术而言,士人的加入为其注入了更多理性的内涵,而使其不尽流于庸师俗巫之术。
宋代地理术书籍数量急剧增长的同时,其内容、流派呈现出多元化的趋势。概览今存宋代地理术书籍中有关宅居布局营建的,多仅存书目而鲜有存世者。就其所存书目如《阴阳二宅图经》《阴阳二宅相占》《淮南王见机八宅经》《三元九宫修造法》《五音三元宅经》等,大体可见其布局仍因袭前代流传下来的阴阳法、八卦宅法、三元宅法、五姓宅法等。关于墓葬选择之法,除了以《乾坤宝典》《地理新书》《茔原总录》为代表继承隋唐以来流行的五姓墓葬法,还出现了《葬书》《拨砂经》《地理囊经》《地理发微论》等以“生气”为核心判断山水情势,亦有《催官篇》《入地眼全书》《青囊经》等利用“三垣”“天星”来判断方位吉凶,另有钤记、山形图等专门记载墓穴地理环境与空间方位的选择。(28)如《赖公钤记》《九星祖局图》等。南宋赵彦卫对宋时流行地理术的总结,恰好印证了上述地理术书籍所反映的宋时地理术的发展趋势:
今地理家则有大五行之说,如壬属水,地理家曰属火之类。参以人之姓,归五音,分三十八将山,以定吉凶。近年又多用郭璞《锦囊》,先看山从何来,得金山或木、水、火山、土山,各以五音生旺轮之;吉方则要山高水来,凶方反是;复以七星配之,谓之天星法。又有用古《青囊》者,只使三垣,以壬亥为紫微垣,丑艮为天市垣,乙卯为天乙,巽巳为六尚书,丙巳为少微垣,丙丁为老人星,辛酉为午太乙,庚酉为天纲柄,水出入俱无妨,惟坤申是地母,不可用,皆非圣人卜其宅兆之意,然世人贪于名利,多惑其说。(29)赵彦卫:《云麓漫钞》,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59-60页。
赵彦卫提及的“大五行之说”即汉以来流行的五音姓利法,“郭璞《锦囊》”即郭璞《葬书》别名(30)参见余格格:《郭璞〈葬书〉伪书考》,《浙江学刊》2016年第5期。,“古《青囊》”的择地理路,与《催官经》一致。由此可以明确,有宋一代的择地方式已与唐末五代之际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其具体择地依据已不再局限于官方采用的五音姓利法,而出现了以《葬书》《催官经》为代表的新择地方法。《葬书》重视山水地势的判断,《催官经》重视方位格局的选择;前者发展为重视山水情势的形势派,后者发展为重视方位格局的理法派。
宋时地理书籍的多元化、多样性,反映了宋人对择地一事的重视,亦体现了官方与民间择地方式的差异。这种差异,实际上与地理术在不同地域的传播以及宋人的观念有密切关联。北宋时期,五姓法主要流行于中原地区,尤其是这一带家族墓采用的主流葬法。(31)宿白利用敦煌写卷P3647《相宅阴阳书》残卷、S2263张忠贤《葬录》残卷、《地理新书》中记载的择地方法,推断白沙三墓为宋代家族墓葬,其布置与唐宋地理书提及的角姓茔地的布置相似。其于《白沙宋墓》言:“盖《地理新书》所记系上承唐代旧俗,且又为当时河南一带所习用的葬法。”(宿白:《白沙宋墓》,文物出版社,1957年版,第103页)据金连玉考证,河南安阳韩氏家族成员多数葬于墓地的壬、丙、庚三穴,韩姓属商音,符合“五音姓利说”商音葬法。(金连玉:《试论北宋相州韩氏家族墓地的墓葬位序与丧葬理念》,《故宫博物院院刊》2015年第1期)关于五姓墓葬法的具体运算方法,参见余格格、郭永钦:《唐宋墓葬之“六甲八卦冢”及“禽交六尺定穴”计算法研究》,《清华学报》(台湾)2020年第50卷第4期。但北宋中期以来,地理术的选择发生了一些变化。影响较大者如邵雍(1011-1077年)为父择地事(32)邵雍之父去世于治平四年(1067年)正月初一日,于十月初三日葬。:“康节谋葬大父,与程正叔先生同卜地于伊川神阴原。不尽用葬书,大抵以五音择地,以昭穆序葬,阴阳拘忌之说,皆所不信。”(33)邵伯温撰,李剑雄、刘德权点校:《邵氏闻见录》卷20,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21页。虽然以五姓法作为择葬的依据,却认为《葬书》中的“阴阳拘禁之说”属无稽之谈,并未完全依凭。至于程颐(1033-1107年)撰文抨击“后代阴阳家流,竞为诡诞之说,葬书一术,遂至百二十家,为害之大,妄谬之甚,在分五姓。五姓之说,验诸经典,本无证据,古阴阳书亦无此说,直是野俗相传,竟无所出之处”(34)《二程集》卷11《葬法决疑》,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24页。,以程颐、程颢、司马光等为代表的士大夫认为五音定姓的依据纷纭、规则复杂、拘禁颇多,对其诟病不已,转而开始提倡根据地形美恶来选择葬地。这点在张载(1020-1077年)的记述中尤为明显:
葬法有风水山岗,此全无义理,不足取。南方用青囊,犹或得之,西方人用一行,尤无义理。南人试葬地,将五色帛埋于地下,经年而取观之,地美则采色不变,地气恶则色变矣。又以器贮水养小鱼埋经年,以死生卜地美恶,取草木之荣枯,亦可卜地之美恶。(35)张载:《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299页。
文中提及的一行为唐时僧人,《崇文总目》载其撰有《五行地理经》,该书恰是依循五音姓利法,张载对此大加批判,而认为南方流行的青囊术尚有所得。而张载记录的南方青囊之术的葬地方法,其要旨似在于观察地气之美恶、草木之枯荣,与《葬书》中论及的“生气”观念及重于山水地形的择地原则相近。疑题名郭璞所撰的《青囊经》及晁公武著录的《青囊本旨》二书讨论的择地方法,正是张载记载的南方青囊术。朱熹弟子黄榦曾提及“地气”的说法:“榦去岁扶护还家,家兄相谋葬地,告以蔡丈所迁穴,只是盖得不密,地中虽有水痕,而所藏之禾,两年尚发青芽,此可见地气之暖。”(36)黄榦:《勉斋集》卷4《与某书失名》,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68册,第51页。可以明确南宋时期福建地区的地理术有强调“地气”或“生气”之说。青囊术在该地区的使用以及“生气”观念的流行,为宋代之时“风水”观念的转捩提供了契机。
江西地区择地术的变化相较于其他地区更为明显。景祐四年(1037年)江西德安县蔡清葬于祖茔,墓志载:“其地也,雄如虎踞,南瞰博阳。其水也,涌若虬奔,东潮敷浅。加以星临三吉,位应六神,龟筮协从,永安宅兆。”(37)陈柏泉编著:《江西出土墓志选编》,江西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8-19页。景祐五年(1038年)同葬于德安县的石府君夫人刘氏墓志铭载:“其地也,崇山栉比,东瞰庐峰。其水也,修碧逶迤,北潮敷浅。星临三吉,位应六神,龟筮协从,永安宅兆。”(38)陈柏泉編著:《江西出土墓志选编》,第21页。二者描述葬穴附近地形的措辞、句式相近,根据山水朝向的描述大致能推断出墓地方位及四周形势。此中不仅有对山水走势的观察结果,更是通过“三吉”“六神”(39)此与《天玉经》《催官篇》中论及的三吉六秀有所关联。三吉:贪狼、巨门、武曲。六秀:庚、丙、巽、辛、兑、丁。来判断方位的吉凶。虽然“三吉”“六神”之理据当本自九星翻卦,但已非五姓法的旧术艺了。自北宋末期开始,江西墓志中则逐渐出现对墓穴自身方位的记录。政和八年(1117年)牒补助教吴愿“葬于真隐乡夏家原”(40)陈柏泉编著:《江西出土墓志选编》,第95页。,同时出土的买地券对其葬穴方位记录云“宜于本乡夏家原安厝宅兆,……作亥山丙向”(41)陈柏泉编著:《江西出土墓志选编》,第555页。,明确指出吴愿墓穴坐亥朝丙。此后,大量的墓志铭、买地券皆论及墓向。(42)如南宋乾道九年(1173年)观文殿学士汪澈之墓穴处于“穆山兑龙艮寅向”,即坐兑庚向艮寅。(陈柏泉编著:《江西出土墓志选编》,第152页)淳熙二年(1175年)秦秘校买地券载其“买得阴地一穴,作巽山乾亥向”,坐巽巳向乾亥。(陈柏泉编著:《江西出土墓志选编》,第559页)淳熙十五年(1188年)曾光嗣所葬之墓位于“安国乡四十七都西归里雷家冈之原,坐艮震向庚。”(陈柏泉编著:《江西出土墓志选编》,第177页)此种变化,盖与罗盘之使用有关,但仅是通过罗盘的二十四方位对墓穴棺位取向进行描述。而自绍熙元年(1190年)管迪之妻胡氏地券记录来水的朝向以后(43)“此地山□乾亥,向则丙午,穴入于□,水朝于坤。”陈柏泉编著:《江西出土墓志选编》,第562页。,江西地区的墓志对墓穴的描述除了山龙坐向,亦有讨论周围山水形势及全局景象。绍熙元年(1190年)杜叔义之母李氏地券载:“迁作乾亥山巽向,面揖阁皂张葛仙峰,左顾新城,右接武陵,后倚乎十万洲之境,山奇水秀。参详乎前贤阴阳地理之书,罔不协吉。”(44)陈柏泉编著:《江西出土墓志选编》,第563页。嘉定四年(1211年)王宣义之妻周氏地券载:“其地西兑山行龙,坐癸向丁。前有方池,水光如镜。横小洲以为案,隔案之外,复有槎溪港弓城之水,左右山势回环拥顾。龟筮协从,谓为吉壤。”(45)陈柏泉編著:《江西出土墓志选编》,第567页。可见其择墓术自北宋末年开始逐渐转向地理形势与方位理法的结合,注重墓穴朝向及周围山水地势,此与江西地区多山岗丘陵有关,而罗盘的运用亦是其理路发生变化的一个重要原因。至于当地大量出现的风水师如杨筠松、曾文辿、赖文俊、吴景鸾、廖禹等人,也推动了江西风水术的发展。
三、宋代“风水”之缘起
宋代地理术所出现的变化,最重要的便是可为地理术代称的“风水”一词的兴起。(46)“风水”一词,宋代以前早已有之,如《宋书·武帝纪》所言:“公中流蹙之,因风水之势,贼舰悉泊西岸。”李远《咏雁》:“关山多雨雪,风水损毛衣。”主要指的是自然界中存在的物质——风与水,与相宅相墓之意相去甚远。此涵义的转变,在王安中(1075-1134年)《初寮集》卷八《姚将军墓表》中始有体现:“然以家世故,终于方术之学易入,推日星躔次、寒暑节候、五行王衰,相山川风水背向宜吉、可居可葬,皆极其妙。”(47)王安中:《初寮集》卷8,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27册,第152页。至于南宋陈振孙(1183- ),已明确此为地理术之称谓:“江西有风水之学,往往人能道之。”(48)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12,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79页。今观北宋早期官修书志目录《崇文总目》所著录的《五婚合诸家风水地理》(49)《通志》《宋史·艺文志》所载为《五姓合诸家风水地理》一卷。,当是记载最早的冠以“风水”之名的地理书籍。后有《一行风水诀经》《地理观风水歌》于书名中提及“风水”一词。(50)《一行风水诀经》著录于《秘书省续编到四库阙书目》,《地理观风水歌》著录于《宋史·艺文志》,故不能因此而定论唐僧一行时代已有“风水”冠名之作品出现。而关于“风水”一词最为详尽的释义,当出自南北宋之际托名郭璞的《葬书》。(51)参见余格格:《郭璞〈葬书〉伪书考》,《浙江学刊》2016年第5期。《葬书》云:“葬者,乘生气也。……《经》曰:‘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风水之法,得水为上,藏风次之。”(52)郭璞撰,吴澄删定:《葬书》,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8册,第14-15页。
然何谓“风水”?据《葬书》所言,大抵可见“风水”之核心为“气”。“气”的概念早在春秋时期已产生,至早可以追溯到周幽王时伯阳父论及地震一事:“伯阳父曰:‘周将亡矣!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53)韦昭注:《国语》卷1上,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9页。天地之气、阴阳二气的观念,长久以来是古代中国探讨宇宙生成与万物变化的基本理论。宋代大儒周敦颐对传统宇宙生成论有一个非常简明的表述:无极——太极——阴阳——五行——万物。他指出:“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54)周敦颐:《周敦颐集》,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4页。《葬书》所言“气”的运行轨迹“五气行乎地中,发而生乎万物”(55)郭璞撰,吴澄删定:《葬书》,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8册,第12页。恰与此一致。阴阳二气动而生五行之质,五行相生相克构成了世界万物的不断变化,这也是“气”聚、散的内在原因。《葬书》之“气”对应的正是环境中无形的聚散之“气”,《周易·系辞上》云:“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孔颖达疏:“云精气为物者,谓阴阳精灵之气,氤氲积聚而为万物也。”(56)王弼注,孔颖达正义:《周易正义》,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第77页。在这样的气场环境中,逝者除了能得到合理的安葬,让“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57)郑玄注,孔颖达正义:《礼记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096页。,还能借助大环境中的生气与生者感应,因此遗体受荫、寻找“生气”亦成为择葬术之重点。
至于“风水”一词逐渐取代早期“形法”“堪舆”之名,与宋代地理术的内在发展理路相关。“形法”之旨在于“大举九州之势,以立城郭室舍”,即在宏观环境中选择和规画一处适宜的空间,较为注重山岗地脉。“堪舆”早期专指栻占选择术,后来在观测天地的基础上融合择日、五音姓利说演变成岁时方位的选择术,而在卜宅兆中的作用,主要是针对静态的空间布局做出吉凶判断。至于唐后期至五代的地理术著述中,出现一些论及大环境山水形势的著作,如敦煌写卷S.5645F《司马头陀地脉决》以及传世文本《管氏指蒙》等,其中《管氏指蒙》专设一章“山水会遇”探讨山、水之间的关系,还命名专职寻龙相地之士为“山水之士”,使“图宅术”得到理论的总结、提升和推广。亦可知彼时地理术的内在理路开始发生变化,由五姓法、阴阳法、三元宅法等典型的“堪舆”术转而重视山、水情势的选择,并以大小环境的利弊以及“生气”作为判断地形吉凶的标准,又即宋初所修《地理新书》视之,其内容亦较旧时的“堪舆”之法有了矫枉补弊之变。盖宋代之相地理路,既糅合了传统“形法”(峦头)与“图宅”(理法),又融入了新的核心概念“生气”,呈现出新的表达方式。
此外,以“风水”而非“山水”一词命名,实与前文提及的“天地之气”“阴阳二气”有关。张载云:“两不立则一不可见,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两体者,虚实也,动静也,聚散也,清浊也,其究一而已。”(58)张载:《张载集》,第9页。是处“一”为“神”,即“气”的内在本体,其以“阴阳二气”作为存在状态。而“两”为“化”,即“气”的运行,如“虚实”“动静”“聚散”“清浊”“消长”“屈伸”皆是“阴阳二气”之用。以“气”之用而言,“动”“散”“长”“伸”等为“阳”,“静”“聚”“消”“屈”等为“阴”。(59)参见关长龙:《“鬼”字考源——兼论中国传统生命理解中的鬼神信仰》,《中国俗文化研究》第7辑,巴蜀书社,2012年版,第1页。朱熹释“精气”“魂魄”云:“阴精阳气,聚而成物,神之伸也。”(60)朱熹:《周易本义》,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26页。《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云:“风为阴火,水为阳津。”(61)《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卷54第13,见《正统道藏》第1册,台湾艺文印书馆,1977年版,第548页。此正以消长论二气的“风水”之用,二者皆可动,故此无别,然从形态看,风无形而水有形,是风阴而水阳;从消息看,风燥而主杀,水湿而主生;是亦风阴而水阳,故“风水”理论主张以山藏风,而避风的燥杀之气,以曲留水,以存水的生养之气。正如《地理人子须知》所言:“风所以扬万物,水所以滋万物,故曰风水。”(62)徐善继、徐善述:《绘图地理人子须知》卷首,华龄出版社,2012年版,第16页。
四、“风水”对后世之影响
自宋代确立了“风水”之名,后世多以“风水”指代地理数术。清人丁芮朴把唐宋以来的地理术分为理气、形势二派:
风水之术,大抵不出形势、方位两家。言形势者,今谓之峦体;言方位者,今谓之理气。唐宋时人,各有宗派授受,自立门户,不相通同。(63)丁芮朴:《风水祛惑》,清月河精舍丛抄本。
此说实本自明人王袆,其于《青岩丛录》一书中对形势、理气之说交代甚明:
后世言地理之术者分为二宗:一曰宗庙之法,始于闽中,其源甚远,至宋王伋乃大行。其为说主于星卦,阳山阳向,阴山阴向,不相乖错。纯取五星八卦,以定生克之理。其学浙间传之,而今用之者甚鲜。一曰江西之法,肇于赣人杨筠松、曾文辿,及赖大有、谢子逸辈,尤精其学。其为说主于形势,原其所起,即其所止以定位向,专注龙穴沙水之相配,其他拘忌,在所不论。其学盛行于今,大江南北,无不遵之。二宗之说虽不相同,然皆本于郭氏者也云云。(64)丁芮朴:《风水祛惑》,清月河精舍丛抄本。
江西之法,主于形势,为峦头之代表;福建之法,主于星卦,为理气之代表。宋代“风水”观念的确立,实际上糅合了形势与理法。如主于形势的《葬书》亦有言及方位,《博山篇》亦有论及五行生克及立向;主于理法的《青囊序》亦有论及来山、来水之形态,《催官篇》亦将来龙砂水的形态作为判断理据之一。可见形势、理气之内容互为包融,只是侧重略有不同。
“形法”即于大环境中选择一处适宜之地。《管氏地理指蒙》谓:“形势之异相也,远近行止之不同。”(65)管辂:《管氏地理指蒙》卷2,见《古今图书集成》第474册,中华书局,1934年影印本,第57页。“势”“形”二者所指为远势与近形。远势指的是山川大势,主要从宏观角度对整个局势进行观察与判断。近形则指的是宅葬的周围情景,主要从微观角度对周遭环境进行勘察与把握。传世本《葬书》所言“势来形止,是谓全气。全气之地,当葬其止”(66)郭璞撰,吴澄删定:《葬书》,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8册,第17页。,便是将远势、近形所止之处视为风水中“生气”所在。远势所表现的是“生气”在大环境中的流动趋势,而近形则呈现了“生气”最终的驻足之所。故而观察山川大势的走向分布,便成为寻找“生气”的重要途径,亦由此方能确定理想的择地处所。
理法则与“堪舆”或“图宅”之理路相通,结合时空要素对建筑物的方位、布局进行规画。由于“天人感应”观念深植于古人的思维之中,故在建筑营造方面无不体现出这种与天地万物一体的宇宙观,最直接的反映便是地理术中对模拟宇宙生成的八卦九宫、河图洛书、阴阳五行等化生模式的运用。“堪舆”中的三元法、八卦法、五姓法、阴阳法等,便是宇宙生成模式的体现。宋代以降,指南针、罗盘的广泛运用,为术家的方位定向提供了更为便利的条件,故而明清时期涌现了一批关于罗盘运用的著作。
总之,形势是通过观察、总结,凭借经验、直观而对环境进行选择,理气则通过归纳、模拟,依据事物内在的规律性及逻辑性进行定位。形势之兴盛盖与唐末五代之时对山水情势的强调相关,而理法之理路虽然大多肇自“堪舆”之五姓法、八卦法、三元法等,但更为注重空间选择术的具体化。也就是说,宋代之“风水”糅形势、理气为一体后,二者朝着各自精细化的目标发展。形势主要用于对地理大势的判断及山水近形的观察,而理气则用于山水方位的定向及所在之处的布局。此二者当为相容并用的关系,而不是非此即彼之对立。明清以来的“风水”理路仍延续宋代之观念,由此规画理想的生存空间。
余 论
中国古代地理术的发展,经历了“形法”“堪舆”“风水”的演进历程,在不同时期都有与其相适应的内涵与特征。其中,宋代是古代地理数术发展的鼎盛时期,无论从地理数术还是风水信仰的角度来看,其对后世风水观念的定型及风水文化的发展皆有着深远的影响,而其自身则是在前代基础上的完善及细化。
就宋代地理术观念而言,择地技术走向了专业化及具体化。隋唐之际的地理术主要运用堪舆术来选择时间和空间,至于宋代则逐渐将时日择吉从地理术中剥离出去,而集中关注空间的选择。“风水”一词的出现,亦与其相地理路的变化有所关联。在强调以自然之草木枯荣、地形地貌等直接能观察到的现象作为判断“生气”标准的同时,亦整合传统具有宇宙论意义的五行生克、阴阳制化等吉凶推演,只不过二者的重点略有场域偏重而已。与罗盘结合的理法选择主要运用于宅居、墓葬的立向布局,而自然形势的“藏风聚气”则主要用于大地形势的选择。显而易见,形势与理气在运用上的融合与交汇才是地理术实践发展的主要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