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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耳》中的“二南”地域新证

2022-07-15多洛肯赵钰飞

关键词:诗经

多洛肯,赵钰飞

(西北民族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部,甘肃 兰州 730030)

关于“二南”的地域问题,历代说法颇多,综领各家,主要有“周原说”“周召分陕说”“洛阳说”“南国说”“江汉流域说”等五说(1)“周原说”又称“岐山说”,首见于郑玄《诗谱·周南召南谱》(孔颖达:《毛诗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6页);“周召分陕说”首见于《公羊传·隐公五年》(何休:《春秋公羊传注疏》卷3,《十三经注疏》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4页);“洛阳说”首见于《鲁诗》(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页);“南国说”首见于郦道元《水经注》(郦道元:《水经注疏》,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862页);“江汉流域说”明确提出于朱熹《诗集传》(朱熹:《诗集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页)。,可谓众说纷纭。而《卷耳》作为采集诗,其中蕴含着许多指示“二南”地域之所在的新证据。

《卷耳》一诗收于《周南》,为方便讨论,引诗如下: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一、“卷耳”名物考释

(一)解“采采”

“采采”九见于《诗经》,其中《蒹葭》《蜉蝣》中均作形容词,其词性、词义概无争议;但《芣苢》《卷耳》两篇中的“采采”,争议颇多。《芣苢》首句云:“采采芣苡,薄言采之。”(2)程俊英、蔣见元:《诗经注析》(上),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23页。余冠英《诗经选》及宫玉海《诗经新论》均以动词训之,似有未安。该诗凡三章六句,每句仅易一字,为“采”“有”“掇”“捋”“袺”“襭”,生动还原了采集劳动的全过程,位于下半句的“采”无疑当训作动词“采集”。既已有动词,若上半句的“采采”仍作动词,便有表义重复之病,因此“采采”之义当从毛传“采采,非一辞也”,以之为形容词,作盛多义。《蒹葭》有“蒹葭采采”,与“蒹葭苍苍”同义,毛传训曰:“采采,犹萋萋也。”马瑞辰疏云:“萋萋犹苍苍,皆谓盛也。”《蜉蝣》传:“采采,众多也。”(3)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41页。与此同。

王松山通过对上古语法和音韵的考据,认为“古汉语中,动词重复连用的复音词,便作为摹情状物的形容词使用,以求其形象化效果”(4)王松山:《诗经中“采采”小释》,《文献》1995年第2期。,为“采采”的形容词性之训提供了理论依据,尽管有“行行重行行”等个别例外,但多数情况是不错的。如此,《诗经》中的“采采”或均当作形容词解,《卷耳》篇亦同。

下半句言“不盈顷筐”,状述的是采集卷耳的收效状况,但该篇不同于《芣苢》,下半句中并无动词性的“采”作谓语,若上半句“采采”作形容词训,那么句子就没有了表“采集”义的动词,全句语义似乎难以连缀,正如日本学者竹添光鸿《毛诗会笺》云:“使‘采采卷耳’非实事,则既不采取,何能盈筐?与下句不贯矣。”(5)竹添光鸿:《毛诗会笺》第1册卷1《周南》,大通书局,1975年版,第61页。这一问题主要纠结于“采取”动作的显隐,但若以“盛多”义连缀之,译作“盛多的卷耳,却装不满顷筐”,即以“盈”为谓语,仍可构成一简明的单句,而“采”的意义自然隐于“盈”中。如此构句,不仅语义连贯,且颇得简洁要旨,这与彼时的诗歌面貌是一致的。

(二)“卷耳”历代考释

关于“卷耳”的训释,宋以前的文献均训作“苍耳”。宋之后疑者渐多,郑樵首开“卷菜”之训。明代又添“地耳”之训,可谓混杂难明。究其根本,实在于前代注释的内部矛盾。

耳珰是古代妇女常用的耳饰,其形制可分为四种:①“丁”形耳珰(如图1);②“伞”形耳珰(如图2);③“鼓”形耳珰(如图3);④“柱”形耳珰(如图4)。(10)郑婕:《图说中国古代人体装饰》,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6年版,第59页。由图可见,耳珰均为细长柱状,一头较大而一头较小,其“伞”形、“鼓”形两类还明显有“收腰”的特征。如此特别的形制对应陆注所言的“子”,“卷耳”的形象便大致确定下来。

图1 玻璃耳珰——“丁”形辽宁沈阳新乐遗址出土(新石器时期)

图2 煤精耳珰——“伞”形辽宁本溪恒仁望江楼墓地出土(汉)

图3 蓝色玻璃耳珰——“鼓”形辽宁辽阳桑园子等地出土(汉)

宋郑樵《通志》卷七十五《昆虫草木略一》曰:“葈耳曰苓耳……旧说即苍耳也,其实似鼠耳而有涩刺,易黏人衣;中原本无此草,因羊自蜀来,其实带毛而至,故有羊负来之名。然《诗》云:‘采采卷耳’,以其可茹也,即今卷菜,叶如连钱者是也。若苍耳,但堪入药,不可食。”(11)郑樵:《通志》,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868页。郑注力驳“苍耳”说,而训以“卷菜”,实即“石竹科的卷耳”(12)刘毓庆、贾娟娟:《诗经·卷耳:闺思诗之祖》,《名作欣赏》2015年第10期。(如图5),其果实“蒴果长圆柱形,长于宿存萼0.5-1倍,顶端10齿裂”(13)中国科学院中国植物志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植物志》第26卷,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83页。,颇似“丁”形耳珰。“卷菜”之训,即同《救荒本草》中的“婆婆指甲菜”:“生田野中,作地摊科。生茎细弱,叶像女人指甲,又似初生枣叶微薄,细茎梢间结小花蒴,苗叶味甘。”民间称其作“高脚鼠耳菜”,与《广雅》“形如鼠耳”语相符。另有毛晋曰:“此即卷菜,叶如钱,细蔓被地,《本草》曰枲耳,一名胡枲,一名地葵,一名葹,一名常思,生安陆川谷及六安田野,实熟时采。”(14)陆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广要》,第 11 页。其“如连钱”等语合乎卷耳特征,但“一名葹”等语实与苍耳混同,仍有自相矛盾之病。(15)图片引自《中国植物志》第26卷,第84页。

此外另有“地耳”一说,徐锴《说文系传》云:“苓,卷耳也,从令声。臣锴按:《尔雅》,苓耳,卷耳也。形似鼠耳,丛生如盘。臣锴曰:菌属,生朽润木根。”(16)徐锴:《说文系传》卷2,《钦定四库全书》本,第11a页,浙江大学图书馆藏。牟应震《毛诗名物考》卷六讲得更加透彻:“卷耳,腐草所生也,状如木耳而小,淫雨后出,俗名草耳。”(17)牟应震:《毛诗名物考》卷6《草部第六》,第4a页,北京大学图书馆藏。由其“生朽润木根”“腐草所生”等语不难知,这里说的即常见的真菌类食材“木耳”。明方以智《通雅》卷四十一:“或《诗》所采别是一草,如芝栢、地耳之类。”(18)方以智:《通雅》,中国书店,1990年版,第503页。今人也有释作“地耳”者,但这一说法缺陷是很明显的。首先木耳一类的真菌在野生环境下,即便“淫雨后出”,也难以大范围生长,状以“盛多”并不恰当;且《诗经》中的采集活动均以植物为对象,并无采集真菌例,以“地耳”训释确有些突兀。

1-5.球序卷耳Ceratium glomeratum Thuill.:1.植株;2.花解剖(去掉部分萼片和花瓣);3.花瓣和雄蕊;4.带萼的果实;5.种子;6-10.缘毛卷耳C. furcatum Cham. et Schlecht.:6.植株一部分;7.花解剖;8.花瓣和雄蕊;9.带萼的果实;10.种子(李志民绘)图5 球序卷耳

(三)“卷耳”的植物学考释

前人多就诗言诗,但若以现代植物学的视角观照,“卷耳”之训并不难解。《诗经》中采集植物颇多,如“蒲”“芹”“藻”“蘩”“蕨”“薇”等。每种植物都多次出现于多地诗歌,它们不仅分布范围广,同时作为民间惯常采食的野菜,其名称也往往传于后世。反观“卷耳”,首先其只见于一地一诗,很大程度上表明了它的地域性特征;其次,“卷耳”之所指在文献中虽然说法不一,但现代植物谱系中分明就有“卷耳”一属,下含18个种和3个变种。(19)中国科学院中国植物志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植物志》第26卷,第76页。其中,生长于最广域范围的二南地域的,主要有三种卷耳:

a.球序卷耳,产于山东、江苏、浙江、湖北、湖南、江西、福建、云南(维西)、西藏(亚东),生于山坡草地。花期3-4月,果期5-6月。

b.鄂西卷耳,产于陕西(南部)、甘肃、安徽、河南、湖北(鹤峰)、四川、云南。生于海拔1170-2000米的山坡或林缘。花期4-5月,果期6-7月。

c.簇生卷耳(亚种),产于河北、山西、陕西、宁夏、甘肃、青海、新疆、河南、江苏、安徽、福建、浙江、湖北、湖南、四川、云南。生长于海拔1200-2300米的山地林缘杂草间或疏松沙质土壤。花期5-6月,果期6-7月。

除以上三种卷耳外,缘毛卷耳(海拔2300-3350米)、华北卷耳海拔(3000-3500米)两种卷耳在陕西南部的太白山也有分布。(20)中国科学院中国植物志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植物志》第26卷,第83-88页。

综观五种卷耳的生长习性,陕西南部至湖北西北部是其分布最为集中的地区,也就是汉江流域一带。据相关水文地理资料,汉江流域的地势分布以山地居多,其中1000米以上的高山占到了流域总面积的28.60%,海拔500-1000米的中山占比也高达22.07%(21)邓兆仁:《汉江流域水文地理》,《华中师院学报》1981年第4期。,十分适合卷耳的生长。结合鄂西卷耳和簇生卷耳的海拔、地域分布,可以看到卷耳在汉江流域的分布是广泛而立体的,尤其集中于陕西南部的秦岭一线。综论之,诗中的“卷耳”应当就是指广泛分布于汉江流域的卷耳属植物。

具体到《卷耳》一诗中,关于采集卷耳的情节,从民俗角度观照,可以提取出两个方面的信息。首先,凡野菜,往往以其在该地域内的庞大基数为前提。如果数量稀少,就不可能成为广大劳动人民公认的“菜”,反倒会贵为“山珍”了。卷耳既为“周南”孤例,不见于其他国风,足以证明卷耳在其他地区尚没有被劳动人民广泛认识和普遍接受,这是符合逻辑的。且诗中卷耳呈现出“采采”的面貌,可见该地正是卷耳分布密集的区域,或即为陕西南部地区。其次,采集工作需要考虑劳动成本,卷耳动辄1200米的分布海拔及“山坡林地”的地形要求,本就对采集工作提出了一些成本规定:第一,采集者的居住地应在海拔较高的地区,很难想象会有人为了一筐野菜去攀爬海拔逾千米的大山;第二,就“顷筐”的细节来看,采集者的居住地也应当就在采集地附近,因此无需一次采集太多,仅执浅筐。由此视角出发审视周初疆域,除陕西中南部、山西西南部及湖北北部外,其基本都处于中国地形的第一级阶梯,平原、丘陵居多,难以满足卷耳生长的海拔、地形要求。同时,汉中盆地的地形呈现为“两山夹一川”的面貌,而相较南部的山高坡陡的大巴山脉,北部的秦岭山脉山势巍峨,北陡南缓(22)张珊、查小春、刘恺云:《地形起伏特征对汉中市人口与经济的空间分布格局影响研究》,《西南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20年第8期。,在汉中一侧坡度相对较缓,山间分布有丰富的汇水线,为聚落的形成提供了可能。因此,结合卷耳的分布状况和采集情节的民俗学分析,《卷耳》诗中采集卷耳的地区或即为汉中北部的秦岭南坡一带。

观“二南”诸诗的内容,其采集的野菜中,水生植物(荇、蘩、蘋、藻)过半,相关诗篇当产生于水滨地带。而陆生野菜则有“蕨”“薇”“卷耳”三种,且“蕨”“薇”的采集均需“陟彼南山”,相关诗篇当产生于多山地带,《卷耳》亦同。除“二南”外,“蕨”“薇”还见于“小雅”,但“卷耳”却是孤例,这表明其应当具有较强的地域性。毛《传》注“南山”为“周南山”,王夫之《诗经稗疏·周南》认为此即终南山,刘昌安对此有详细考证。(23)刘昌安:《诗经“二南”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49页。终南山属秦岭山脉,在今西安市南,而上文推定的卷耳采集区域同在秦岭,结合分析,二南地区当靠近秦岭或即囊括之。

二、“崔嵬”“周行”的矛盾统一

(一)解“周行”

观《卷耳》诗,“周行”是一难点,围绕“行”,历代约有四说。其一为毛《传》首倡,训“行”为“列”,孔疏注云:“行,列也。思君子官贤人,置周之列位。”(24)《诗经》,《十三经注疏》影印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77页。郑玄、马瑞辰亦从此论;其二以朱熹为代表,训“行”为“大道”,高亨《诗经今注》直言:“周行,往周国去的大道。”(25)高亨:《诗经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5页。实即以“周行”为周代官道;其三见于明人季本《诗解颐》,书云:“文王怀贤臣远役,而不得置之左右以论大道也。”(26)张树波:《国风集说》,河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8页。这里的“大道”指儒家王道;其四见于朱东润先生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训“行”为“军行”,云:“这句说我所怀念的人,被置于周的军队中。”(27)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第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页。若单论“周行”一词,解法很多且都有其合理性。从历代接受来看,诸家多从朱熹,以“行”为“大道”的观点得到了多数认同。

(二)解“陟彼崔嵬,我马虺隤”

本句是诗歌吟唱最多的句式,艺术上重章叠句,诗旨上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首先需要明确的是,本句在语义上有着明显的因果关系,即马的疲病是由于有人驱使其登上了高山。其次,关于“陟彼崔嵬”者,下句中的饮酒情节提供了明确指向。首要线索是酒器,对于“金罍”“兕觥”二器的考据历代不绝,其形制、功用今已大致探明,而关于其使用者的身份,学界的意见也相对一致——“所用之人应为周代上层贵族”(35)孙海龙:《阜阳汉简诗经S001与卷耳新证》,《中国韵文学刊》2018年第3期。;另外,考诸文献,西周时期也并无女子饮酒的记载,且“登高饮酒殊非妇德幽贞之道”(36)崔述:《读风偶识》卷1《崔东壁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34页。,与孔子以“二南"为周礼典范的评价不合,正如郝敬言:“升高望夫,驰马登山,饮酒消忧,几乎荡矣。纵谓托咏,亦何异于郑卫之声?”(37)郝敬:《毛诗序说》卷1《周南》,《山草堂集》清刻本,第10a页。基本明确了“陟彼崔嵬”者的男性贵族身份。

马在周代均为驾车用,无乘骑用例,孔颖达《礼记正义·曲礼上》云:“然古人不骑马,故但经记正典无言骑者,今言‘骑’者,当是周末时礼。”(38)孔颖达:《礼记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06页。可为此证。据孙海龙考证,“周代的车一般都是独辀马车,这种车的特点是驾车的马在两匹以上,乘车人一般是立乘,采用的是轭靷式系驾法。因此想要熟练地驾车难度很高,必须经过长期专门的训练方可”。“驾这种独辀马车攀这种既陡峭又多石不平的高山山脊,不仅不常见而且极容易翻车”。(39)孙海龙:《阜阳汉简诗经S001与卷耳新证》,《中国韵文学刊》2018年第3期。可见在当时,驾车登山无异于以身犯险,《诗经》中概无类似情节。关于“嗟我怀人”句中的“人”,朱东润《诗三百篇探故》有云:“大抵《毛诗》人字,往往作君子或在位者解。”(40)朱东润:《诗三百篇探故》,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3页。历代考释对该诗的贵族背景也概无异议。因此无论诗中驾车“陟彼崔嵬”者是怀人之人还是所怀之人,作为通晓礼法的统治阶级,驾车涉险都是不现实的。所以在这里,“崔嵬”的实指对象仍待商榷。

前文已述,“周行”“周道”共九见于《诗经》,其中不乏“踧踧”“如砥”等定语,偶有“倭迟”,即便是“鲁道”这样规格较“周道”低一级的诸侯国官道,也是“荡”的,可见周代官道的路况还是不错的。同为男主人公走过的路,“周行”和“崔嵬”构成了一组矛盾,但历代学者从未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而这一矛盾恰是《卷耳》地域考辨的关键。就男主人公的贵族身份和诗歌的叙事语境而言,我们认为,这里的“周行”与“崔嵬”或应当是统一的,即男主人公并非有意涉险登山,而是他所行的“周行”路况较差,有些路段确需“陟彼崔嵬”。

(三)“周行”与“崔嵬”的统一

综观西周疆域,东出宗周王畿可循河谷为道路,而东方诸国绝大部分位于中国地形的第一级阶梯,以平原地形为主,此间的“周行”即多为前文列举的“踧踧”大道。但西周也有些地域处于第二级阶梯,其间聚落分布于山间盆地,想要修建通往周王畿的“周行”,就必须跨越险阻,最典型的地方就是汉中盆地。龙岗寺遗址等地的考古发现显示,早在新石器时期,关中与汉中两大文明中心就开始交往,而其建立联系的重要交通线或即“褒斜道”。《华阳国志》引《三国志》称“三皇乘车出谷口”,秦宓认为此“谷口”为斜谷口(41)常璩撰,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21-222页。,这是褒斜道最早的出行记录,但真伪已不可考。《大雅·崧高》云:“申伯信迈,王饯于眉。”(42)程俊英、蔣见元:《诗经注析》(下),第950页。“眉”即今陕西眉县,是褒斜道的北入口,而申伯的封国“申”在今河南南阳,当时申伯所走的“出关之路”极有可能就是褒斜道,其时为宣王世,褒斜古道很有可能已经成为了重要的官道。较可靠的官方出行记录见于《国语》,其卷七《晋语》载:“周幽王伐有褒,褒人以褒姒女焉。”(43)左丘明撰,鲍思陶点校:《国语》卷7《晋语》,齐鲁书社,2005年版,第124页。《括地志》云:“褒国故城在梁州褒城县东二百步,古褒国也。”(44)李泰等著,贺次君辑校:《括地志辑校》卷4,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98页。即今褒斜道南口石门南的原褒城县,周幽王征伐褒国,从地理位置上看,沿褒谷而下是很自然的事。(45)王开:《陕西古代道路交通史》,人民交通出版社,1989年版,第12-13页。除直接文献外,西周历史本身就可以佐证其时褒斜道的存在。前文已述,武王伐纣即借助了南方八国的军事力量,汉水流域的八国要与周原之地的周国会盟,必然需要翻越秦岭,而彼时“子午道”“陈仓道”“武关道”等古道尚未出现,取道“褒斜道”是最有可能的。

从地理上看,褒斜道主要是利用褒水、斜水两条南北水源相对应的河流河床形成的道路。而褒、斜二水以陕西太白县的五里坡为分水岭。五里坡古称衙岭山,是一个长五六里的缓坡。自斜谷上溯至五里坡,过此坡后就进入了褒水上游,顺着褒水河谷南行,经太白、留坝两县即可出褒谷抵汉中。古人正是利用褒、斜二谷的自然地理特点,经长期探索,自发踩踏出了最早的褒斜谷道。(46)樊莉娜:《褒斜道的早期史》,《寻根》2014年第4期。这条路线以谷地河床为主,总体平坦,可以行车;其间又有少数山坡路段,以缓坡为主。《周礼·考工记》有“轮已庳,则于马终古登阤也”(47)孙诒让:《周礼正义》,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3135页。语,足见当时驾车爬坡之困难。(48)孙海龙:《阜阳汉简诗经S001与卷耳新证》,《中国韵文学刊》2018年第3期。尽管爬坡很难,但在褒斜道上是没有选择的。“崔嵬”与“砠”,毛传分别释为“土山之戴石者”与“石山戴土”(49)孔颖达:《毛诗正义》,第32-33页。,诗中违反常理驾车登山的情节极有可能就是指男主人公出斜水河谷、行经五里坡的过程。当然这是具体的说法,从述者的视角观照,以“崔嵬”等词代指褒斜道全程也在情理之中。综论之,“陟彼崔嵬”情节的“故事地点”或即为彼时的褒斜道,与卷耳的分布区域正相吻合。

三、“二南”地域的文献考证

《卷耳》诗中的种种证据将其诞生地指向了秦岭一带,对“二南”地域的推定具有深刻的启示意义。同样,历史文献中也蕴含着丰富的证据。

《尚书·牧誓》载武王灭商率领了“庸、蜀、羌、髳、微、卢、彭、濮”八国。而八国之所在,顾颉刚推定其在今汉水流域(50)顾颉刚:《牧誓八国》,见《史林杂识》(初编),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6-33页。,徐中舒也从此论,并在《殷周之际史迹之探讨》一文中断言:“周人伐殷以前,当先经营西、南,以厚殖其国力。”(51)徐中舒:《徐中舒论先秦史》,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第243页。因此从地缘上讲,汉水诸国与周国的渊源最深,是周的传统势力范围。又《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载:“昔武王克殷,成王靖四方,康王息民,并建母地,以藩屏周。”(52)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475页。可知从武王到康王,周人的主要战略目标一直在东方诸国,“经营江汉,治理南国,从周昭王开始”(53)刘昌安:《诗经“二南”研究》,第61页。。《竹书纪年》记载了周昭王的两次南征伐楚,其中第二次“周昭王十九年,丧六师于汉”(54)徐坚:《初学记》卷7《汉水》条下引《竹书纪年》,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43页。,昭王也殒命汉中,西周由此停止了对南方的开拓,直到宣王朝,才又有“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彻我疆土……至于南海”(55)程俊英、蔣见元:《诗经注析》(下),第970页。的南向扩张。《周南·汉广序》云“文王之道,被于南国,美化行乎江汉之域”,这里的“江汉”传统均解为长江流域和汉水流域,《左传·昭公九年》有“及武王克商……巴、濮、楚、邓,吾南土也”的记载,据今人考,巴(在今湖北汉水东岸)、邓(在今河南邓州)、楚、濮(湖北汉水西岸)(56)括号内容均引自刘昌安:《诗经“二南”研究》,第60页。,确实也与今天江汉流域的概念相符合。但或许是由于武王至康王几十年来对南方的疏于经营,汉水下游的楚在昭王时已成为周的敌对国家,实力之强,甚至击溃了御驾亲征的中央军团。可见周王朝对于汉水下游的政治、文化辐射在宣王实现“至于南海”的征服扩张前还相当有限,尽管传统意义上“南国应即指汉水流域而言”(57)徐中舒:《徐中舒论先秦史》,第232页。,但具体而言,周初所谓“南国”的稳定势力范围应主要指汉水中上游地区。

《左传》中有赞“二南”语,曰:“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58)李梦生:《左传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866页。二南既兴礼乐,且有“始”“基”之评,则其接受周礼的时间应当最早,地域也应当最近。就“始基”“犹未”“勤而不怨”等语观之,这里是将二南诗歌的创作时期置于周王朝创业伊始的,当在“成王靖四方”及周公大规模分封姬姓诸侯之前。周初的王权中心经历了一个长期的过渡,关中的镐京作为“宗周”,其政治稳定性是远超过新都洛邑的,成王初年的“武庚之乱”就是很好的证明。由“南”观之,其所指很有可能就在与关中一山之隔的汉中。朱熹《诗集传》云:“盖其得之国中者,杂以南国之诗,而谓之言自天子之国而被于诸侯,不但国中而已也。其得之南国者,则直谓之《召南》。言自方伯之国被于南方,而又敢以系于天子也。岐周,在今凤翔府岐山县。……南方之国,即今兴元府,京西湖北等诸州。”(59)朱熹:《诗集传》,第1页。而宋代兴元府之所在,正在今陕南汉中,这里地处汉江流域中上游,也与前文推定的周初南方的稳定势力范围一致。“周代是以发展农业为主的,但‘二南’中未见记载农耕的诗篇,记载较多的是反映采集和狩猎生活,而江汉之域被认为是南蛮之地,开发较中原地区晚,农耕生产相对落后。”(60)刘昌安:《诗经“二南”研究》,第50页。二南地区的经济形势与西周初的国家战略有关,但自昭王起,对南方经营巩固的力度便大起来,而“二南”诗篇中多采集少农业的经济反映,正说明其创作时间当在昭王之前,这与学界“‘二南’诗有相当部分产生于周初”(61)刘昌安:《诗经“二南”研究》,第58页。的主流观点相符合。于是在周初政治辐射强而经济建设弱的特殊背景下,“二南”地区成了“经济贫瘠,文化富饶”的地域。

关于“二南”地区的命名,历代均以周、召二公对其地的管辖为解。而从周召二公在武王克殷以后的经历来看,周公封鲁,召公封燕,且二人均委派后人代为治理,自己仍留任王畿。如此,他们的经历实在难以同“南国”扯上关系,因此二公分管南国的局面或最早形成于武王为灭殷而备战时。彼时南方有“牧誓八国”,是周人的忠实盟友,《尚书·牧誓》载武王伐纣时自有兵力仅“戎车三百乘,虎贲三百人”,可见南方八国在伐纣战争中是具有巨大军事贡献的,而与之维系盟约自然是周人的关键国策,此重任或许即由重臣周、召二公领衔。唐兰先生说:“据《大系考释》载,周人控制南方最重要的目的之一是‘俾贯通口,征緐汤口,取厥吉金,用作宝尊彝’,即为了掠夺南方的铜。”(62)唐兰:《略论西周微史家族窖藏铜器群的重要意义》,《文物》1978年第3期。铜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其价值绝不仅在造礼器,兵器的原料需求也应当是这一战略的直接目的之一。因此“南国”在周的创业者眼中,是具有“大后方”的战略价值的,如此根基之地,应当就是由周召二公联手管理的。张良皋在《巴史别观》中推断:“十五国风首为《周南》,次为《召南》,地名出于周初指定‘分陕而治’的政局。周公治陕西,召公治陕东。周南地区在汉中盆地西部,召南在汉中盆地东部和南阳盆地。‘二南’地区是周的基本地盘,泛称‘南国’。”(63)张良皋:《巴史别观》,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6年版,第13页。结合《卷耳》诗中信息指向的秦岭山脉,“二南”地区或即当从此说。

此外,周代分封诸侯的历史动因也暗示了周召二公的实际处境。《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亲戚,以蕃屏周。”(64)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420页。《定公四年》:“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选建明德,以蕃屏周。”(65)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1536页。由史料可知,“封建亲戚”的实施是在成王时代的,而最直接的原因,是以“二叔之不咸”即“武庚之乱”为表现的周人内部矛盾。李山先生在《诗经的文化精神》中对这一以分封亲族为核心的政治布局作出了深刻解读,认为正是在血缘的缔结下,“林林总总、各自独立的氏族部落人群……凝结为一个统一的国家政治实体”(66)李山:《诗经的文化精神》,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19页。。而周、召二公作为姬姓诸侯中的成员却是特殊的,他们将创业的重任托付给后代,而将自己留在王畿,充当了成王的左膀右臂。由“二叔之不咸”引起的历史矛盾才刚刚找到了它的解法,而作为身处新的历史阶段的“二叔”,周、召二公的身份是非常敏感的,相较于先前叛乱的管、蔡,把持朝政的二人甚至是危险的,毕竟他们有更便利的条件窃取刚成熟的革命果实。彼时分封初行,“天子大宗所给予诸侯宗亲们的,只是存在于可能性中的权益和无限的信任”(67)李山:《诗经的文化精神》,第20页。。其实与之类似,客观地讲,将周、召二公与周王朝命运捆绑在一起的,也只是他们受命于先王的忠心罢了,而他们一旦变节,将获得的权益却比所有诸侯都明晰且庞大得多。因此在相去不远的前车之鉴下,无论成王还是周、召二公,在对于包括二公在内的宗族权臣的待遇问题上,都必然有着慎重的考虑。燕鲁远在东北,且刚着手开发,任职于王畿的二公直接以之为采邑是不现实的,但就近另予封地却有着旧时“二叔”之祸的教训。因此二公的采邑首先当靠近王畿且不会很大,同时不能构成对周王的威胁。这样的地方不仅要完全稳定,无需拥军自保,且必须完全处于周宗室控制下,杜绝内乱风险;其次还应该有一定的自然经济基础,不至于因经济问题而拖累二公分心。以此推论,周、召二公的采邑或就在周原之南,即一山之隔的汉中,这里分布着当年追随武王的多个方国,彼时仍是周宗室的绝对拥护者,二公采邑夹在其中,东、北出口有二京把持,西、南又崇山隔绝,外无侵犯、内防叛乱,可保无虞;并且这里环境上佳,山水不绝,具有相当的经济潜力,将其辟为二公采邑再合适不过。如此,在二公德化泽被、不兴军事和限制经济的多重影响下,二南地区在周初成为了“经济贫瘠,文化富饶”的地带,留下了堪称“始基之”的诗篇。

综论之,《卷耳》诗歌中的采集情节和行役情节都蕴含着丰富的地理证据,将该诗诞生的区域锁定在秦岭南部一线,结合历史文献分析,二南地区应指以汉中盆地为中心的汉水中上游区域,并以汉中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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