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格与定法: 万树《香胆词》与《词律》关系发覆
2022-07-15王延鹏
王延鹏
万树是清代词曲名家,所著《词律》广受推崇,影响深远。然而与享有盛誉的《词律》相比,历来对《香胆词》关注相对较少,有限的评论也是毁誉参半,贬多于褒。其中,晚清词学大家陈廷焯、张尔田等人的论述尤其值得关注。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称:“万红友《香胆词》,颇多别调,语欠雅驯,音律亦多不协处。与所著《词律》,竟如两人手,真不可解。”(唐圭璋3846)张尔田也指出:“昔红友严于持律,而所作实不逮。”(杨传庆140)陈廷焯、张尔田的论述表面上看是对《香胆词》持律不严的批评,其实更道出《香胆词》与《词律》存在差异与悖反。考察《香胆词》与《词律》的关系既是理解万树理论研究与词创作之间关联性的关键,也为讨论《词律》经典地位的确立提供新的视角与思路。
一、 变格: 《香胆词》的典型特征
万树词数量可观,《全清词·顺康卷》收词528首,《全清词·顺康卷补编》收词44首,共572首。纵观万树500余首词,最为显著的特征便是求新求变,在形式上有所突破、有所创新,显得别具一格、与众不同。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用调多元。《全清词·顺康卷》中万树528首词共用241调,《全清词·顺康卷补编》中万树44首词共用26调。除去重复之调,万树词共用251调,平均一调作词两首左右。如果除去“长相思”(秋兴八首)(张宏生978—980)等一调多首之作的话,万树《香胆词》更多呈现一调一首的特点。严迪昌先生指出:“万树的词创作和他编《词律》时校订声律有一定关系。他几乎填过大部分词牌,许多辟涩之调他都亲自实践过。”(227)《香胆词》所用之调既有“忆江南”“鹊桥仙”“踏莎行”“念奴娇”等常见词牌,又有“彩鸾归令”“望云涯引”“金浮图”“春夏两相期”等稀见词牌,兹录一例。
“八归”八去
闲来闷数,惊心种种,第一最是春去。红亭碧榭,徘徊处,还怕逞威风到,带愁花去。更怪一声啼谢豹,促柳外、间关莺去。便小小、生长花丛,蝶也过墙去。 唯有喁喁乳燕,依栖相伴,蓦地随风飞去。几宵零雨,顿成初夏,明日都抛侬去。算无端惹恨,总为春初送人去。无眠又曙,钟声紧、不解催愁,刚刚催梦去。(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全清词编纂研究室5620—21)
“八归”本身就属稀见词牌,两宋名家中仅有史达祖和姜夔曾填此调。万树选择“八归”意在亲身实践辟涩之调,而他在填“八归”时不以姜夔平韵为法,而依史达祖用仄韵通押例,已属变格。为了凸显填词技法的高妙,追求形式上的创新,万树又用独木桥体,以“去”字为韵,一韵到底,使得该词在形式上更为独特,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万树词用调广泛,不仅体现在对稀见词调的使用上,更表现为自创新调的实践中。《香胆词》收录有万树自度曲多首,如“同心兰”一调:
关于创制“同心兰”的过程,万树在自注中予以说明:“药庵斋头盆兰数朵,特八瓣分张,双心联缀,较并头者更胜。守斋、雪舫俱赋词志瑞,盖取‘两同心’‘兰蕙芳引’各半,合填此调云。”(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全清词编纂研究室5557)作为一首咏物词,万树并没有用“水龙吟”等常见的咏物之调,而是另辟蹊径,选取“两同心”“兰蕙芳引”合成一调,创制新的自度曲,意在用调上有所突破。
其次,用体多样。万树在创作时不拘常格,在词体形式上也富于变化。回文词是万树词中最有特色的样式,如“虞美人”(春景闺情)一首:
低垂柳弱风枝小。处处迷春晓。暗階苔点落花飞。对卧鹊鸣檐上、日窗西。 西窗日上檐鸣鹊,卧对飞花落。点苔階暗晓春迷。处处小枝风弱、柳垂低。(张宏生977)
这首词通首采用回文方式,下阕与上阕所用之字完全一样,只是顺序上加以颠倒,上阕的尾字与下阕的首字相同,利用顶针达到回环往复的效果,构思精巧,别具一格。
除回文以外,万树亦喜用檃括体,尤其以“念奴娇”(檃括青莲《春夜宴桃李园序》)最为典型:
夫天地者,与人间万物、聊为逆旅。百代光阴同过客,似梦浮生几许。效古为欢,夜游秉烛,烟景阳春助。文章大块,芳园桃李相聚。 况有乐事天伦,惠莲俊秀,康乐还能赋。幽赏高谭清未已,花下琼筵开处。醉月飞觞,倘无佳作,何以伸怀愫。如诗不就,罚依金谷杯数。(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全清词编纂研究室5582)
万树这首“念奴娇”并没有突破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的内容,仅将原本骈散结合、文风自由的散文改成了讲究平仄、句式固定的词。檃括词虽然能够体现出填词者的技巧,但一般很难在意义上有所超越,因此更像是展示技巧的文字游戏,也可以视为变格别调的一种。
此外,万树还首创了堆絮体,该体用顶针叠句的修辞方法来填词,将前句借作后句的前半部分,如迭棉堆絮,故称其为“堆絮体”。万树所填“苏幕遮”是其中典型:
彩分鸾,丝绝藕。且尽今宵,且尽今宵酒。门外骊驹声早骤。恼杀长亭,恼杀长亭柳。 倚秦筝,扶楚袖。有个人儿,有个人儿旧。相约相思须应口。春暮归来,春暮归来否。(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全清词编纂研究室5539—5540)
万树“苏幕遮”一词四次运用顶针,采用前后勾连的方式将“堆絮体”的特征鲜明的展示出来。从修辞角度来看,“堆絮体”的核心在于顶针的运用。词中使用顶针能够在视觉上能够给人以冲击,产生陌生化的效果,从而引起关注。
再次,用韵多变。万树《香胆词》在用韵上也不守故常,新奇多变,词作中多有叠韵、倒韵之处。更重要的是《香胆词》不仅以实词为韵,也大胆用虚词为韵脚,如“贺新郎”(三野先生传赞):
三野先生者。谓野心、野居野服,自称三野。人不知其何从至,姓字知之者寡。住陋室、门无车马。闲则云山随所适、与邨翁、牧竖流连话。探节候,问禾稼。 归来倚仗柴扉下。或吟诗、读书之外,时多挥写。倘有邻人携樽至,随分一蔬一斚。便共饮、极欢而罢。赞曰人生斯世者,每劳于、名利而无暇。如是者,一人也。(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全清词编纂研究室5626)
这首词共十二处用韵,所押之韵中,除了“野”“寡”“马”“话”“暇”等实词以外,更用了“者”“也”两处语助词作韵脚,与一般词作押韵有明显区别。以语助词入韵显示出求新求变的一面,也是《香胆词》多变格别调的具体体现。
如果说“凤凰台上忆吹箫”词仅仅是偶尔用虚词入韵的话,那么“满庭芳”(秋月赋)则通首以语助词入韵,且只押一韵,一韵到底:
“满庭芳”秋月赋
维莫之秋,明明者月,胡为穿我窗兮。来凭我几,还即我床兮。孤馆阒其寡侣,惟闻得、雁几行兮。凄然望,其清似水,其色似霜兮。 凉兮。难熟寝,秋声瑟瑟,秋夜长兮。况当此清辉,使我伤兮。畴昔如逢此夕,高阳社、醉且狂兮。如何遣,低头不语,而忆故乡兮。(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全清词编纂研究室5570)
这首词用骚体赋的写法,借助文体互参,援赋入词,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以铺排叙述详细地描摹秋夜月下景象。同时,以骚体之“兮”字为韵,一改以实词为韵的惯例。整首词一韵到底,构成独木桥体,使其在形式上更为独特。
万树不守故常还体现在虽效前人之体,却不用前人之韵,在用韵上反其道而行之,意在有所突破,有所创新,如“声声慢”(秋色):
“声声慢”(秋色)竹山赋秋声用此调,平韵,今效其体,以仄叶之。
红香欲歇,绿意都衰,伤心最是秋色。冷逗西风,开到小篱花色。当时浦口送别,正一江,鸭头波色。自去也,上高楼望徧,暮云帆色。 草色。荒凉山色。能几树丹枫,染他霜色。抱叶哀蝉,变尽柳条青色。霞边乍闻雁语,渐帘栊,黯黯暝色。急闭户,怕的是、催恨月色。(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全清词编纂研究室5575)
万树“声声慢”(秋色)词以蒋捷“声声慢”(秋声)词为效拟对象,蒋词用独木桥体,俱以“声”字为韵,万树虽效蒋捷独木桥体,却不用平韵,而故意翻新,转押仄韵“色”字,且又用独木桥体,更别开生面,令人耳目一新。
综上所述,万树《香胆词》无论是用调、用体还是用韵都明显体现出追求新变、矜多炫博的特点,特色鲜明,独具一格。编纂《词律》的经历丰富了万树的词学积累,使其有更宽广的空间和更多元的路径来追求填词的新变,而《香胆词》之所以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正是由于其中颇多变格别调的缘故。
二、 定法: 《词律》的理论内核
如果说求新求变是《香胆词》的典型特征,那么强调法度则是《词律》的理论内核。万树在《词律·发凡》中强调编纂《词律》“志在明腔正格”(万树8),《词律》对660调、1180体的分析,对词调、句法、字数、平仄等方面的讨论,归根到底就是要制定规范,确立法度。正如吴兴祚《词律序》指出:“名曰《词律》,义取乎刑名法制,若将禁防佻达不率之为者。顾推寻本源,期于合辙而止,未尝深刻以绳世之自命为才人宿学者也。夫规矩立而后天下有良工,衔勒齐而后天下无泛驾。”(万树5)吴兴祚的论述独具慧眼,揭示出《词律》的理论内核正是法度和规矩。具体而言,《词律》对于定法的追求集中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考调之异同。《词律》对收录之词调均进行仔细考索,尤其注意区分调同名异和调异名同的情况。《词律·发凡》曰:“词有调同名异者,如‘木兰花’与‘玉楼春’之类,唐人即有此异名,至宋人则多取词中字名篇,如‘贺新郎’名‘乳燕飞’,‘水龙吟’名‘小楼连苑’之类。”(万树10)在此基础上,万树对旧谱分调之误提出批评:“分调之误,旧谱颇多。其最异者如‘丑奴儿近’一调,稼轩本是全调,后因失去半阕,乃以集中相聊之‘洞仙歌’全阕误补其后,遂谓另有此‘丑奴儿’长调,注云一百四十六字九韵,反云辛词是换韵,极为可笑。《图谱》等书皆仍是其谬,今为驳正。”(万树12)万树《词律》“丑奴儿近”一调先以辛弃疾词作谱,之后花费大量笔墨进行细致考辨。他指出:“稼轩原集‘丑奴儿近’之后,即载‘洞仙歌’五阕,当时不知因何遗失‘丑奴儿’后半,竟将‘洞仙歌’一阕错补其后,故集中遂以‘丑奴儿’作一百四十六字,而后‘洞仙歌’止存四阕矣。读者未尝熟玩‘洞仙歌’句法,安能觉齿吻间有此声响乎。”(万树126)万树能考辨出“丑奴儿近”一调的本来面貌正因其编纂《词律》时熟读文本,而《词律》在纠正旧谱的同时实则也确立了新的规范。
第二,酌句之分合。词之句读,往往最难辨析分别。万树称:“分句之误,更仆难宣,既未审本文之理路语气,又不校本调之前后短长,又不取他家对证,随读随分,任意断句,更或因字讹而不觉,或因脱落而不疑,不唯律调全乖,兼致文理大谬。”(万树12)他认为可以从三个方面来酌句之分合,即审本文之理路语气,校本调之前后短长,取他家词作比堪对证。万树进一步指出:“词中惟五言七言句最易混淆,七言有上四下三,如唐诗一句者,若‘鹧鸪天’‘小窗愁黛淡秋山’,‘玉楼春’‘棹沉云去情千里’之类;有上三下四者,若‘唐多令’‘燕辞归客尚淹留’,‘爪茉莉’‘金风动冷清清地’之类,易于误认,诸家所选明词往往失调,故今于上四下三者不注,其上三下四者皆注豆字于第三字旁,使人易晓无误。”(万树13)万树对句读详加辨析,表面上看仅是对以往选本失误处进行纠正,但根本目的在于给阅读者提供一个明白易晓的形式范本。
第三,辨字之平仄。对清代的格律谱而言,讨论字之平仄韵叶至关重要。万树《词律》作为其中典型,对平仄韵叶进行十分细致的分析,不仅详细标注例词的平仄,更从理论上加以反思总结,他强调:“平仄固有定律矣,然平止一途,仄兼上去入三种,不可遇仄而以三声概填。盖一调之中可概者十之六七,不可概者十之三四,须斟酌而后下字,方得无疵。”(万树14—15)万树不仅详辨平仄,更注意区分上去入,他认为:“夫一调有一调之风度声响,若上去互易,则调不振起,便成落腔。尾句尤为吃紧,如‘永遇乐’之‘尚能饭否’,‘瑞鹤仙’之‘又成瘦损’,‘尚’又必仄,‘能’成必平,‘饭’‘瘦’必去,‘否’‘损’必上。”(万树15)这说明万树对尾句用韵十分关注,强调上去不能互易,平仄也不能故意翻新,必须要按照规范来进行。正因为《词律》对平仄韵叶的详细探讨,使其确立规范的定法作用更加彰显。
综上所述,万树《词律》讨论的是调之异同、句之分合、字之平仄等具体问题,但核心却是追求规范,确立标准。对此,《四库全书总目》给予高度评价,称:“至于考调名之新旧,证传写之舛误,辨元人曲词之分,斥明人自度之谬,考证尤一一有据,虽偶有过拘之处,而唐宋以来倚声度曲之法已十得其九矣。”(永溶等1828)因此,我们可以说《词律》对词调、句法、平仄等具体问题的讨论,实则均以探寻规范、探求定法为终极目标。
三、 《香胆词》与《词律》矛盾反差之成因
如前所述,万树《词律》通过考调之异同、酌句之分合、辨字之平仄探寻定法,但在创作《香胆词》的实践过程中却又在用调、用体、用韵等方面有所突破、有所创新,词作实践与词学理论之间存在较为明显的反差与矛盾。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香胆词》与《词律》“竟如两人手”?是否因为万树对如何填词缺乏深入思考?其实不然,万树不仅对词体规范有精深的辨析讨论,同时对如何填词也有深刻的理论思考。他曾不无感慨地说:“观诸名家莫不绳尺森然者,其一二有所改变,或系另体,或系传讹,或系败笔。”(万树14)由于《词律》编纂过程中得以广泛阅览历代名作,所以万树对名作中严谨的格律有着深刻的感受,他认为名家词作中极少数的变格别调,或系传写之误,或是构思不精,理应加以辨别和批判。他强调“故不作词则已,既欲作词,必无杜撰之理。”(万树14)为了避免随意杜撰,最好的途径就是遵循名家“绳尺森然”之作,学习揣摩其中的规律。他在《词律·自叙》直接指出:“今虽音理失传,而词格具在,学者但宜依仿旧作,字字恪遵,庶不失其中矩矱。”(万树14)在万树看来,今人填词必须遵从前代名家之作,恪守其中的格律规范,正所谓“词谓之填,如坑穴在焉,以物实之而合满。如字可以易,则枘凿背矣。即强纳之而不安,况乎髭断数茎,惟贵在推敲之確。否则,亳挥百幅,何难为磅礴之雄。”(万树7)由此可见,万树在理论上始终清醒地认识到填词必须讲求规范、有据可依。既然万树对如何填词,特别是对如何遵循填词规范有清晰明确的认识,那么《香胆词》多变格别调就应该有其他深层次原因。
首先,影响的焦虑是万树《香胆词》多变格别调的理论根源。美国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在《影响的焦虑》中提出一种新的诗学理论:“由于诗歌的主题和技巧早已被千百年来的前驱诗人发掘殆尽”(4),所以在诗歌史上常常会出现因“一种太丰足所以无所求的传统带来的种种苦恼惶恐”(21),“为了摆脱前驱诗人的影响阴影,后来诗人就必须极力挣扎,竭尽全力地争取自己的独立地位,争取自己的诗作在诗歌历史上的一席之地”(5),“后来诗人要想崭露头角,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前人的某些次要的、不突出的特点在‘我’身上加以强化,从而造成一种错觉——似乎这种风格是我首创的。”(4)布鲁姆的立论基础是基于欧美诗歌史,虽然欧美诗歌史的情形与中国诗歌史的情形并不完全相同,但影响的焦虑却同样适用于中国古典诗歌。钱锺书先生指出:“诗歌的世界是无边无际的,不过,前人占领的疆域愈广,继承者要开拓版图,就得配备更大的人力物力,出征得愈加辽远,否则他至多是个守成之主,不能算光大前业之君。所以,前代诗歌的造诣不但是传给后人的产业,而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向后人挑衅,挑他们来比赛,试试他们能不能后来居上、打破记录,或者异曲同工、别开生面。”(10)《影响的焦虑》中文译者徐博文对这一现象有过归纳:“后来诗人”处于一种甚为尴尬的境地——总是处于传统影响之阴影里。怎样才能摆脱这个阴影,使自己的诗作“显得”并未受到前人的影响,从而仍然足以跻身于强者诗人之列?由此形成了“影响的焦虑”,即对于传统影响的心理焦虑,或由于传统影响而引起的焦虑感。(3)
具体到万树而言,编撰《词律》的经历不仅让他有机会细致深入地辨析调之异同、句之分合、字之平仄,更让他格外强烈地感受到了影响的焦虑。面对影响的焦虑,是恪守填词规范,还是在前人基础上别开生面,成为万树不得不进行的选择。作为清代词学史上强者的万树最终选择了拒绝平庸,集合一切剩余的力量在形式上颠覆传统,以变格别调的方式来突破旧有的填词规范,走出一条有别传统的填词新路。
其次,翻新出奇的创作个性是万树《香胆词》新奇多变的直接原因。万树在文学创作过程中往往喜欢别出心裁,今以《璇玑碎锦》为例略加说明。江昱在《璇玑碎锦序》称:“天工人巧,泯然无迹,吾不知其属思时,先有诗,抑先有图,且复隐寓以名物,离合其字句,戞戞乎难之又难。岂不如是窘缚刺促,遂不足以骋其灵奇,宣其郁勃耶。”(127)江昱认为由于《璇玑碎锦》形式特别,图文合一,文思精巧,所以创作时难之又难,但万树却敢于尝试,敢于挑战,通过这样的形式来驰骋巧思妙语。《璇玑碎锦》成书以后,万树颇为自得,经常在唱和时加以展示,对此宏伦曾记载:
丙午夏,红友制《璇玑碎锦》一百种,镂心刻骨,穷极工巧,即蜃龙海市、帝释花冠无足取喻。是岁,蔚鬷、夏若昆季相招,同过梁溪,将请序于霓峰先生,闲有知交晤语,时时拈示展阅,装演精洁、纵横联络,阅者不能读,读亦不能竟,惟有啧啧健羡而已。(宏伦589)
宏伦的记载足以说明,万树创作《璇玑碎锦》的过程是精心设计、苦心经营的。《璇玑碎锦》虽为文字游戏,但作品皆为万树所作,其中的词作今均被《全清词·顺康卷补编》收录。通过江昱和宏伦关于《璇玑碎锦》的记载,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万树求新求变、别开生面的创作个性。所以万树在创作《香胆词》的过程中“努力在类似的题材、命意、取象、语词、句法、技巧、手法等方面有所新变,超越前人,找回久被压抑的诗人的尊严”(焦亚东86),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再次,游幕唱和的经历为万树《香胆词》提供了独特的创作环境,也进一步强化了《香胆词》出险奏奇的风格特色。万树虽出生于宜兴望族,但少年时遭遇变乱,其父万濯在甲申之变时殉难,嗣后家道中落。万树京师科考落第后,郁闷愁苦,遂作为幕僚长期追随叔父万锦雯和两广总督吴兴祚。长期游幕的生活经历使得万树有机会经常参与到幕府雅集,特别是追随吴兴祚其间,万树与吴棠祯、吕黍字、来集之等大批江南词人频繁进行诗词唱和,并带动总督众多幕僚文人开始涉足填词谱曲(朱丽霞134—139)。频繁唱和交流不仅有助于参与者将不同地域文化贯穿起来,更促进了参与者“艺术个性与才华的舒展与锤炼,能‘逼出妙思’,从同立异,自创一格”。(沈松勤82)可以说,游幕唱和的创作氛围将万树求新求变、出险奏奇的艺术个性进一步强化。为了能在游幕唱和中能出奇制胜、大放异彩,万树在填词时更为重视词作形式上的锤炼,努力在用调、用体、用韵多方面追求新变,从而助推《香胆词》呈现出变格别调的特色。
综上所述,《词律》编纂给万树带来的影响的焦虑以及翻新出奇的创作个性、长期游幕的生活经历都促使他在创作《香胆词》时寻求突破,寻求新变,但这也导致《香胆词》突破了《词律》所建立起来的规范,造成了词学理论与词学创作之间难以弥合的鸿沟。
四、 《香胆词》评价之升降与《词律》经典地位之确立
艺术接受呈现主体性,由于不同的接受者审美眼光和文化心理的差异,对同一作品评价不同原本在情理之中,所以清代词论家对新奇多变的《香胆词》有不同评价也合情合理,但如果跳出清代不同词论家对《香胆词》评价的具体差异,转而从接受史上整体观照有清一代《香胆词》接受与评价的变化,则可以发现一个值得寻味的现象,即《香胆词》在刊印之初得到的多是正面评价,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万树词的批评明显增多。
为更为清晰说明这一问题,有必要按照时间次序简要对康熙以降关于《香胆词》之评价进行梳理。清初词学家余怀在《香胆词题词》中称赞《香胆词》:“锦心绣肠,嵚崎锁碎,言情绘景,别出新声,俱前人所未经道,天惊石破,海立山飞”(冯乾309),余怀敏锐地抓住《香胆词》“别出新声,俱前人所未经道”的特点,以“天惊石破,海立山飞”八个字给予高度评价,充分肯定万树词的独特性。同为康熙朝词论家的聂先在编选《百名家词钞》时也对《香胆词》大加赞赏,他说:
选词将竟,忽得《香胆词》付钞,不觉狂喜。当以生平从未赠人“绝妙好辞”四字相赠,但词中有纤新妙句,极类涪翁,足见文人锦心绣口。吾闻昭中称先生词如初日芙蓉,光艳夺目,如天衣无缝,自然成章,信然!(冯乾310)
聂先同样对《香胆词》推崇备至,给予“绝妙好辞”的赞赏,认为其中出现的“纤新妙句”乃是“文人锦心绣口”,更以“初日芙蓉,光艳夺目”来高度评价万树词的成就。可见,与万树同一时期的词论家对《香胆词》新奇夺目之特点大多给予充分肯定和高度赞誉。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情况逐渐发生变化。乾隆年间,四库馆臣在收录万树《璇玑碎锦》时虽然认为该书“各以名物寓题,组织颇巧”,但同时也指出“然亦弊精神于无用之地矣”,给出中肯的评价,认为“不可无一,亦不必有二也。”(永瑢等1654)四库馆臣既肯定了《璇玑碎锦》中的巧思妙语,但也深刻地认识到这类变格别调实际上对于开阔词的意境,深厚词的主旨并没有太大作用,更多是一种新奇的文字游戏,没有师法推广的价值和必要。总体来说,四库馆臣对万树词的评价持论有据,较为公允。
此后,词坛对万树词的批评显著增加。道光朝著名词论家丁绍仪在《听秋声馆词话》批评道:“康熙初,宜兴万红友(树)龂龂辨证,定为《词律》,廓清之功不小。惜所收各调,错漏尚多。其所自著,亦鲜杰作。殆与考据家罕工古文相似。兰泉司寇《词综》,仅录其《浣溪沙》一阕。”(唐圭璋2575)丁绍仪虽然充分肯定《词律》在辨析词体上的重要作用,但却直接批评万树自著之词“亦鲜杰作”,对万树词总体上持否定评价,强调万树词鲜有杰作的原因与考据家不善作古文类似,认为万树长期从事《词律》的编纂,长于考据与辨体,但其才性却不适合填词。
光绪间词学名家谢章铤同样对万树词有所批评,谢章铤在《赌棋山庄词话》中谈到:“红友《词律》,去矜《词韵》皆声名极盛之作。而二君于词,都非超乘,但红友较强耳。”(唐圭璋3424)谢章铤认为与《词律》相比,《香胆词》有明显的差距。他进一步指出万树词的弊端:“论文有疏气而无深情,论调是奇格而非雅令。作者见奇,读者称妙,而词之古意亡矣。”(唐圭璋3424)谢章铤敏锐地洞察到万树词新奇的特点,但也一针见血地指出正是由于万树填词时多是奇格,所以导致“词之古意亡矣”。
通过以上梳理,不难发现清人对万树词的评价呈现较大的翻转和变化。具体来说,与万树同一时代的康熙朝词家余怀、聂先对万树词评价较高。到了乾隆年间,四库馆臣则认为“不可无一、不可有二”,评价较为公允。从道光年间丁绍仪开始,丁绍仪、谢章铤、陈廷焯等人对万树词均持否定态度。由于万树词学创作与词学理论反差与矛盾是一个客观实际,所以考察清人对万树词评价之升降,并非对《香胆词》本身作出简单评判,而是试图通过万树《香胆词》评价之升降来探讨其与《词律》经典地位确立之关系。
鲍恒先生指出:“万树《词律》出,则清代词之创作有了明确的词体规范,词作者多据此制词,纠正了清初率意为词的创作倾向。”(228)换言之,《词律》的出现,一扫《诗馀图谱》《啸馀谱》影响下词坛对格律粗疏简略的认知,而让清人有了新的更加成熟、更加规范的填词范本。当按谱填词的对象由《诗馀图谱》《啸馀谱》转为《词律》时,清人对于平仄韵叶等格律规范的讲求已远迈前人,词学风尚日益走向规范化和精准化。所以,当词坛遵奉《词律》并以此为准绳来衡量多变格别调的《香胆词》时,批评增多也就在所难免。
如果上述论述能够成立的话,我们可以说,由于万树创作和理论之间存在天然的鸿沟,《词律》的接受程度将直接关系到《香胆词》的评价高低,二者必然会呈现直接的反相关。当绝大多数词论家都接受和认同《词律》所建立的词体规范,并将以此来指导填词、评价词作时,对《香胆词》批评的增多也就是历史的必然。可以说,当词坛主流对《香胆词》变格别调给予批评时,实则反映出《词律》所强调的词体规范和法度已被广泛接受,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词律》经典地位的确立。
余 论
面对影响的焦虑,是遵循规范还是寻求突破成为后世词人必须思考的重要问题。万树以其独具一格的填词实践进行了有益的探索,他通过有意识不守故常的方式打破既有的填词规范,通过变格别调来实现词学创作的陌生化,既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填词特色,也引起巨大争议和批评。但无论是肯定还是批评都说明他是一位憧憬未来,而不是缅怀过去的诗歌强者。然而由于万树变格别调的填词路径与《词律》所强调的规范法度背道而驰,随着《词律》影响的日益增大,关于《香胆词》的评价必然会出现由褒至贬的转变,清人对万树词评价的变化从一侧面说明了《词律》经典地位的确立。在这个意义上说,总结和反思《香胆词》与《词律》的关系对当下仍有借鉴意义,对包括词在内的古典文学来说,如何做到守正与创新的有机统一,如何在规范与突破之间保持张力,是一个永恒的话题,需要我们不断探索与总结。
① 《词律》能够成为经典有多方面原因,不仅因为《词律》定位明确、谱式清晰、考据严谨,一扫明人词谱粗疏的弊端,也与清代前期词学发展有密切关系。清词发展的现实迫切需要能够指导创作的教科书,而《词律》在为清人创作确立规范的同时,又在辨体的过程中尊体,满足指导创作和推尊词体等方面需要,所以一经出版就立刻受到词坛的欢迎和尊奉,并迅速成为经典。《词律》经典地位确立是清代词学上重要的话题,本文主要通过万树《香胆词》评价的变化这一视角来略作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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