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壳车票

田力

一列高铁过辽河

一列高铁沿着辽河

并行一段

然后

它跨过了辽河

相对于东北平原

相对于摇着手臂的大豆、高粱、水稻

相对于轰隆隆响的

黑矿山、红钢铁、采油泵

一列高铁的经过

它是轻的

而一列高铁它肌肤雪白

它快

它像一根琴弓，沿着辽河这架竖琴

就这么轻轻一拉

大地上

就长久响起了柔婉、曼妙的

袅袅乐声

调 车 场

朝阳先照在铁轨上

让铁轨

成了多弦琴

接着照在机车的车身上，让机车们

白的更白、绿的更绿

红的

更像橘子和灯笼

再然后，朝阳终于照到了他们

照到他们的安全帽

照到他们的工作服

照到他们的红脸膛、黑脸膛

照到他们的汗水

照到工具

照到了他们的搬动和抬挪

照得早晨的调车场

像一幅幅油画

在高铁上看不清一颗螺丝钉

看得见桥

看得见树和花

看得见公路、炼油塔、山坡上的发电

大风车

看得见对面的铁轨

看得见路基

但看不见

拧得紧紧的一颗一颗的黑螺丝钉

看不见拧螺丝钉的人

怎样

一下一下转动沾着油泥的粗手指

高铁风驰电掣

许多的景色，在车窗外一闪而过

但他们在呀

他们把螺丝钉拧得，一颗挨着一颗

硬壳车票

它让一个人

重新年轻

重新回到铁栅栏门的检票口

重新穿好纯棉的新衣裳

让一个人

重新爱上一个人，这样，他们的爱

就多了一份

颠簸中产生出的牢固

攥在手心里的汗珠，使得那一年

每一张的日历

都变成粉色

就是一剪剪出的小豁口

那咔嗒声

也像心跳，想飘远，也飘不远

一个孩子，向一列高铁招手

一个孩子从豆子地里站起身

一个孩子

从水塘旁站起身

一个孩子从青草丛中站起身

一个孩子

从春天站起身

一个孩子曾经

向蓝天招手

向一块白云招手

向排成“一”字，和排成“人”字的

大雁招手

向一条彩虹招手

现在，一个孩子向驶过的高铁招手

我和车上的人

都不认识他，而我们都觉得

他是跟每一个人招手

在跟他自己心中的远方招手

黑 白

我有

好几个版本的彩色地图册

它们出版的年代不同

有的侧重讲河流

有的侧重讲物产

有的侧重讲旅游和山川

但每一册中

铁路线

一律是黑黑白白，它们仿佛经脉

穿越高楼城市和广袤乡村

我的墙上

也贴着一张新版的压膜地图

我把耳朵贴向纸面

似乎

能感觉到

绿皮火车的沙沙声

和高铁车轮的唰唰声

在版图上

渐渐凸起

鸣

一块方形铁

也可能，一块圆形铁

它就立在铁道路口旁

一看到它

老家就近了，一听到它

乡愁

就袭上心头来了

它被风吹雨淋，它被雪摧霜打

一想起它

那年，就回来了

一个人，就在我的心里有滋味儿了

铁 路 蓝

退休了

也得带一套铁路蓝回家

去湖边

去爬山

去菜市场

让它，一直就这么蓝着

让它的纽扣

一直就这么亮闪闪闪耀着

让它的衣袖

就那么宽松地洁净着

曾经

它们在月台上蓝，在车厢里蓝

在横横纵纵的

巡道线上蓝

在青山绿水间蓝

天空就是蓝色的

我们走动的星球是蓝色的

铁路蓝的蓝

是让人放心的，那样的蓝

在桥上看火车

看它们呼吸

看它们带来的风尘和雨雪

看它们冷或热

看它们擦身而过，短促地打一声招呼

看它们的车窗

看它们轻盈和沉重

看它们白看它们绿看它们红看它们黑

看它们踩着铁轨

带着天南海北的新故事

在桥上看火车

其实

就是看远方，看远方的朝霞与晚露

花丛高铁

不仅仅是沈大，不仅仅是京张

它们也穿行

版图上被我久久默念着的高坡和低谷

也穿行于

甘蔗林、麦子地、牡丹叢、枫叶谷

从花瓣的一叶上进去，从花瓣的

另一叶上出来

于是，它们的呼吸里

沾满了花香

它们的肌肤上

也凝紧了姹紫嫣红的，国画图

高铁上，她读一本书

高铁车厢里

靠窗的座位上，她读一本书

我侧过身

看到她读的是一本

介绍詹天佑的书

她一会儿把书读得很快

一会儿

又把书读得非常慢

非常非常的慢

画一列火车

画它的窗口，画它的车门

画它冒烟儿的矮烟囱

汽笛声画不出来

那好

那就画一个长喇叭，挂在车头旁

画一车厢棉花，画一车厢煤

想一想

身上就暖了

画一车厢铁

画一车厢圆圆滚滚的齿轮

盘算盘算

腰就直，骨头就硬了

画一个高个子祖父

画一个矮身材祖母

让他们回去老家

扛一袋山货

再回来

画一个父亲，画一个母亲

让他们去读书

毕业后

让他们买去同一个地方的火车票

再画一个家，那时候

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家七口人

住在铁道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