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俄罗斯当倒爷
2022-07-15张多奎
张多奎
过去的老北京,管倒弄衣服、手表之类的小商小贩叫倒爷。国门打开以后,边城人管倒爷也叫倒包的。最初的倒爷,不过是从乡下收来几筐鸡蛋或者鸭蛋什么的,然后小心翼翼地搬回城里换粮票,或是打南方论斤称来电子手表,用军帽装了到各地大城市里去兜售。总之,他们是缺什么就倒什么,什么紧俏就倒什么。倒爷是那种善于抓住商机的人,他们以低价买进,再以高出原价好多倍的价格卖出去牟取暴利。
早年,说谁谁是个倒爷,这话里是多少带有些贬义的。因为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倒爷是涉嫌投机倒把、碰触法律红线的人。倒爷在国内遭受打击之后,很快就把目光转向了俄罗斯,当起了国际倒爷。改革开放初期那几年,就有好些人从绥芬河口岸出境,往俄罗斯那边倒包。列车开入俄罗斯境内,每到一站,倒爷们就拎着皮夹克或羽绒服之类的轻工产品蜂拥而下,而此刻,站台上早就挤满了等待抢购的俄罗斯人。国际倒爷在境外赚得盆满钵满,让那些循规蹈矩的内地人好生羡慕和眼热。
上世纪90年代初,我在辽宁海城西柳服装市场批发“阿里达斯”运动服,然后把货倒卖到边城绥芬河。有一次,我在去西柳进货的火车上,有缘认识了一位来自同江下海经商的冯老师。冯老师有护照,他把从西柳进的货打成包,坐国际列车带往境外,到那边卖给俄罗斯人。后来,我通过冯老师帮忙,给我和我妻子、我弟弟,还有我外甥,每人办了一本护照。去俄罗斯倒包,一点儿俄语不会是行不通的。当时,绥芬河地摊上到处有卖《俄语自学入门》的小册子,我就买了一本在家自学,学一些日常交流的俄语单词和对话用的短句子。我对照上面标注的汉语发音反复念,也不管标准不标准,更不知道从我嘴里说出来的俄语,俄罗斯人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出境后,我兜里也揣着书,到大街上直接找俄罗斯人练习对话。我和我弟弟两个人,一边现学现卖,一边观察俄罗斯人都喜欢抓什么样的中国货。
带我和我弟弟出国的是一位叫赵红的中年妇女。她会说俄语。那次,我们是中国时间下午一点乘坐俄方国际列车出境的。带货登上国际列车之后,我一下子就蒙了。整节车厢里,我听到的是几乎完全听不懂的俄语,还要忍受俄罗斯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狐臭味儿。实在受不了了,我只能去火车的车厢连接处透透气。有俄罗斯人躲在车厢连接处抽烟,我又受不了烟味儿。俄罗斯火车在运行途中是严禁打开车窗的,车厢里闷得像个蒸笼。强忍了两个小时,列车终于开进了俄罗斯格城。验完关,赵红打车带我和我弟弟去她经常住宿的一户俄罗斯人家。洋房东盛情地端出来酸黄瓜和奶酪招待我们。他们身上更浓的气味儿熏得我和弟弟没有食欲,勉强吃几口就躺下休息了。第二天,来接货的朝鲜族人把我们的羽绒服全部买走了,带往俄罗斯内地,转手他就能大赚一把。货顺利出手,我和弟弟就乘坐中方的国际列车回国了。成功当了一把国际倒爷,让我淘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心里自然是有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激动。在回国的列车上,我还认识了几位来自望奎的老乡,我们约好了下次一起出国,彼此间也好有个照应。
时隔不久,我就抓好了第二批货。我和妻子、我弟弟,还有我外甥四个人,一起加入到望奎老乡的倒包行列中。这次去俄罗斯格城,望奎老乡带我们去了他们常住的俄罗斯房东家里。一进屋,我就看到了一个黄头发、蓝眼睛、高鼻梁的俄罗斯妇女。出于礼貌,我主动用自学的生硬的俄语问候她:“得拉斯维阶(您好)!”
没想到,她居然用汉语回敬了我一句:“你好!”
我有些惊讶,用汉语问她:“你怎么会说中国话呢?”
她告诉我,她叫瓦莉娅,早年在俄罗斯格城到绥芬河的国际列车上当过乘务员,所以会说很多的汉语。白天,我们在格城火车站前的一条街上摆摊卖货。那里有很多朝鲜族人在格城接货,然后再把货带到俄罗斯内地去倒卖。俄罗斯和中国的时差是三个小时,中国时间下午三点,在俄罗斯那边就已经是晚上六点了。那天,在我们收摊回家的半路上,老乡们买了牛肉、土豆、鱼,还有俄罗斯的面包和啤酒,大伙儿准备和洋房东瓦莉娅共进晚餐。晚餐时,老乡们拿出从中国带来的白酒,给瓦莉娅倒满一杯,她竟然一口干了,惊得我目瞪口呆。一个老乡跟我说,俄罗斯人喝酒都这样,不管多大的杯,都是一口干,俄罗斯人还特别喜欢中国的烟和白酒。
瓦莉娅还给我取了个俄罗斯名字,叫我“瓦洛佳”。她一边喝酒一边看着我说:“瓦洛佳,奥钦克拉细维!沃特嘎,达得纳(瓦洛佳,很好看!白酒,干杯)!”
瓦莉娅一杯接一杯地跟我对着喝,战斗民族的女人性格真让人受不了。后来还是我妻子趁瓦莉娅不注意时,用一杯水换下了我要喝的白酒。那天晚上,我们一直喝到很晚才去休息。第二天,中国时间早上五点,俄罗斯时间就已经是上午八点了。我们赶紧带上货去市场卖。等把货全部出手了,还要把卢布兑换成美元。
那些年,好多国际倒爷在境外把生意做大了,美元也赚得多了,就绞尽脑汁琢磨怎么能把美元带回中国去。刚开始时,俄罗斯海关只允许回国的中国人每人带一条鱼。于是,有人就把美元偷偷地塞进鱼的肚子里,居然顺利过关了,同胞们开始纷纷效仿。天长日久,俄方海关人员发现鱼肚子里有猫腻儿,结果连鱼和美元全给没收了。没多久,俄罗斯海关出台了新规,有一段时期,中国人回国,居然连一条鱼也不让带了。那一年,刚刚进入十月份,境外的天气就渐冷了。我和弟弟想出了一个携带美元的新办法,就是事先买好一双冬天穿的毡底棉鞋,这种棉鞋的鞋底中间有一层很硬的泡沫板,把鞋底割下来,在泡沫板上挖出和美元一样长度和宽度的凹槽,槽里面垫上纸壳,然后拿复写纸将美元包好放进凹槽里,再用勾锥子和细线绳把鞋底严丝合缝地绱好,就可以脚踩着美元大模大样地回国了。
后来,经绥芬河的朋友介绍,我又认识了两位绥化师专俄语班毕业的望奎老乡,他们也同我们一起出国倒包。这样加起来,当时我们已经有十个望奎老乡聚在一起倒包了。有更多中国倒爷到来,令瓦莉娅十分高兴。她按人头收住宿费,十个人可是一笔不菲的收入。晚餐与瓦莉娅喝酒是躲不过去的一件事儿。喝了一会儿,我就手捂着脑袋假装头疼,瓦莉娅这才放了我一马。回到寝室里,我在屋地上铺好毡垫子,躺下就睡着了。睡得正香的时候,忽然就觉得身边有人,睁眼一看,喝得酩酊大醉的瓦莉婭凑到了我跟前。她嘴里朝我脸上喷着酒气,身上散发出来一股难闻的味道,怎么形容呢?我想了想,那应该是狐臭味和臭脚丫子味混合起来的一种味道,熏得我有点反胃。瓦莉娅跟我脸对着脸,嘴里不厌其烦地絮叨着俄语:“瓦洛佳,克拉细维!瓦洛佳,克拉细维!……”她就好似复读机一样重复着这句话。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扑哧”就笑出声来,把浓烈的酒气反喷到瓦莉娅的脸上。这下好了,瓦莉娅立刻来电,手舞足蹈地耍起了酒疯。她养的那条狗也前来助阵,前蹿后跳的,在我跟前折腾了半宿。
第二天,卖完货,兑换了美元,我又使用了老花招,将一双毡底棉鞋的底子割下来,然后把美元折好用复写纸包上,拿出凹槽里面垫的纸壳,将包好的美元放进去,用勾锥子和细线绳把鞋底原模原样绱好。每次回国,我的美元都是这样用两只脚踩着回来的,而且每次都挺顺利。有一次,我在境外收了一万多元人民币,回国前没来得及兑换成美元。情急之下,我也只能将那一万多元人民币带在身上。当时俄方海关规定,每个中国人回国只允许带六千元人民币,超出部分会被他们没收。过关时,我心里十分忐忑。验关的是一位会说汉语的俄罗斯女性,她用汉语问:“美元的有?”我回答:“没有。”她又问:“卢布的有?”我回答:“没有。”她接着问:“那你有啥?”我回答:“我有人民币。”她刨根问底:“有多少?”我回答:“六千元。”她说:“拿出来数一下。”无奈之下,我只好硬着头皮把兜里揣的人民币全掏出来让她数。她一边数着钱,一边和身边的另一位同事聊天。其实,她的心思也没放在工作上。看到后面等着验关的中国人排着长队,最后她没有耐心一张一张地数下去了,干脆把钱推给我说:“验完了,走吧。”就这样,我有惊无险地蒙混过关了。
中国人在俄罗斯,得个头疼脑热的病,服不惯外国药,所以每次出国,我都备些咱们自己国家产的药品带在身上。一次出境前,我在药店匆忙买完药,装进挎包里就赶着买票过关。到了格城海关,验关的还是一位俄罗斯中年女士。她把手放到了我装药的塑料袋上,然后用汉语问:“美元的有?”我说:“没有。”她又问:“人民币的有?”我说:“没有。”她接着问:“药品的有?”我说:“没有。”她刨根问底:“那你有啥?”我说了句俄语:“玛雅,杜达拉西亚,拉包待(我是去俄罗斯工作,不经商,没钱)。”“你过关了,走吧。”她说。当我走过去,回头看她时,她朝我笑了笑,然后用俄语说:“基别蛮得威(你在说谎)。”
后来,俄罗斯格城市政府修建了“北山贸易市场”。为了方便出货,我们不再去瓦莉娅的家,而是到距离“北山贸易市场”较近的地方找了一家新房东。
一次,我和我弟弟,还有望奎老乡在市场卖货,一位辽宁人走过来问我:“大哥,俄语‘涅资纳尤’翻译成汉语是啥意思?”我立即用汉语告诉他:“不知道。”然后他又问了我一遍。我回答:“不知道。”他就有些急了,又连着问了我三遍:“涅资纳尤?涅资纳尤?涅资纳尤?”我同样回答他三遍:“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旁边懂俄语的人这时都笑翻了,笑得那个辽宁人十分懵懂地站在那里。一位女士上前告诉他:“‘涅资纳尤’翻译成汉语就是‘不知道’的意思。”结果气得那个辽宁人跺着脚说:“这个达外,那个达外,通通达外!”旁边一位男士说他会说三国语言。应该说,中国人在俄罗斯最大的障碍是语言,语言不通,困难重重。
后来,中国人大量涌入境外,这其中有很多人办理的是旅游护照,到期应该回国的,可是,这些人滞留在俄羅斯不想走。那一年秋季,俄罗斯警方对滞留的这些人实施了一次大搜捕。那天,我刚从绥芬河出境到格城,俄罗斯警察抓人抓红眼了,就把我的护照也给收走了。我明明是当天入境,他们收走我的护照是没有道理的。俄罗斯警察抓中国人,就是为了勒索卢布。他们通知我到指定的地点去交罚款。我打车到了那儿,一位俄罗斯警察拿出我的护照,一看我是当天入境的,是他们的人搞错了。那个警察便马上去请示他的上级,看看怎么处理。没想到,当官的却执意要我交罚款。跟他们没有道理可讲,我只好自认倒霉,交了罚款。最后,我们这些人被集中到一节瓦罐车厢里。俄罗斯警察非常凶,甚至用警棍殴打中国人。为了打发无聊透顶的时间,我当时就掏出背包里的《俄语自学入门》小册子,嘟嘟囔囔地学起俄语来。一位俄罗斯警察走过来,朝我竖起大拇指,说:“哈拉绍(很好)!”于是,我没有挨俄罗斯警察的打。一直等到了下午,我才坐上中方国际列车,被遣送回国。
倒包的人越来越多,出入境就成了难题。当时,绥芬河刚建的国际候车站前的墙根下,装货的大包最多时摞起来能有两层楼那么高,下雨就用塑料布苫着,有的朝鲜族人晚上就钻到塑料布里过夜。边检、海关等工作人员只能从窗户进屋里查验。有的时候,即使带包上车了,由于俄方工作人员办事效率太低,在车上没等验关,又返回了绥芬河,这种现象时有发生。而中国人回国就更难了。每天凌晨,要早早地去车站前排队,等到俄罗斯工作人员上班,他们连说带笑带聊天儿,拖拖拉拉地,好长时间也验不完一个人。有一次,我妻子在我前面验完关过境了,当轮到我的时候,俄方海关工作人员抬胳膊看一眼腕表,说了句:“涅拉包待(下班了)!”我和我妻子就这样被他们分拆开回国了。
在境外,我遇见过俄罗斯人在工作中做得最为奇葩的一件事是,建筑工地上一斗搅拌好的砂浆混凝土刚刚起吊到半空中,这节骨眼上,他们的下班时间到了,干活的人立马就收工了。那一斗砂浆混凝土,就这样被悬吊在了半空当中。第二天,出于好奇心,我又去那里看了一下,见到几名俄罗斯建筑工人,哼哧哼哧地抡着大锤在那里砸。结果怎么砸都砸不开,最后,他们不得不动用风镐干了一个上午,总算是把凝固得像石头一样硬的砂浆混凝土砸开了,然后费劲巴力地从斗子里弄出来用车拉走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