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指
2022-07-15蒋冬梅
蒋冬梅
某一天,小镇来了一个女人。看上去,她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一个女人要是刻意掩藏起自己,她就不会再放出光彩。
没有人看见过她的断手。人们无法猜想,她怎样把头发在头顶扎一朵花苞,怎样为自己擀一碗细白的面条,怎样在集市上支起一顶红色的帐篷。可就是这样的一只手,却是什么都能做的,不仅能洗衣做饭,打包卖货,还能缝缝补补、织织缀缀。在夏日的傍晚,人们能看见,她在小院里借着就要逝去的光亮,在织一件式样好看的毛衣。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怎样用那只残了的手在操作。譬如怎样绕线,怎样打结,怎样一针一线地穿梭往来。可是,那一件作品却日趋完成了。
每天清早,她扛着大包小包的货物,辗转不同的集市,坐上那种能走进村村岔岔的小客车,在路上摇摇晃晃地颠簸。因为没有右手,她的左手臂非常粗壮,不用人帮忙,单手拎着一大包货,用力往背上一翻,那货就像一座山那样,稳稳当当地落在肩膀上。
女人走村串乡的时候,路过一个个站牌灯杆,上面贴满花花绿绿的广告。最显眼的地方贴着的,是一排悬赏通告,上面印着一方方黑糊糊的脸孔,都是逃犯,有男也有女,透出刀子一样的眼神。
开始的时候,人们对外乡来的人,会生出一些戒备。小镇上一旦出现生面孔,大家就警觉起来,从头顶到脚底,都生出戒备。可告示贴得时间久了,就不再引人注意,生活又恢复往日的慵懒。他们在告示底下,熟视无睹地走过去,好像与他们没什么相干。他们像平常日子一样,依然夜里忘记闩门,孤身一个人赶夜路,什么都埋在平静里,一点波澜也不起。
但是,小镇上的人,天生就对外来的人很好奇。他们带着几分怀疑,又带着几分热情,像对待所有外乡人那样,对女人殷勤地嘘寒问暖,眼睛却像一只探头,总想在女人身上找到一点秘密。可是渐渐地,他们发现,除了缺少一只手,她真的是很普通的一个女人,这不禁让他们有些失望。他们常常隔着栅栏向女人的小院里窥视,希望能发现一个男人的影子,或者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吸引不来男人的女人,能有什么故事呢。
有天,这个一直躲着人群的女人,却来到了女人们中间。那时已是秋天,女人们正忙着腌菜,她们最喜欢腌渍甜蒜,家家的小院里都堆满了粘着泥土的新蒜,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辣辣的蒜香。女人们把新收获的嫩蒜,剥去老皮,露出白生生的蒜头,用剪刀剪去蒜尾的长叶,整整齐齐地码在瓷坛里,再注入盐醋调制的酱汁,扎上坛口,静静地等待。当有一天,再开启瓷坛的时候,一颗颗白蒜变得晶莹起来,剥开一瓣一瓣陈于小碟之中,酸酸甜甜的,透着一点不张扬的辣。
没有手的女人,为了要腌渍甜蒜,笑吟吟地走进在房前屋后嘻笑的女人当中。这些女人不免有些受宠若惊。她们出于对没有手的女人巨大的好奇,都极热情地聚拢过来,倾尽所能地传授手艺,手把手地教给她剪蒜、码蒜、调汁、发酵的功夫。太阳偏过头顶的时候,一坛腌蒜静静地陈在屋角了。
腌完了蒜,她们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歇在女人的院子里拉家常。女人不爱说话,问一句答一句,低眉淡淡地笑着,静得像屋角的阴凉。她也知道来的人拿一双眼在翻找,窥探的眼神,带几分贼溜溜的意味,像那些小偷小摸的人,这让她很不舒服。有人问她:“你一人在外,扔下孩子可苦呀。”女人垂目低眉一笑,算作回答。又有人说:“没个男人帮衬,一个人的日子难啊。”女人还是笑着点点头,仿佛很木讷,答不出什么话。气氛像冷了的油,一点点地在凝滞。
这时候,不知谁带来的一个小孩子,正在栅栏边跳格子,边上放着一个水盆。她们只顾说话,不防那孩子绊了脚,一屁股坐在水盆里,弄得水花四溅,那孩子的哭声也溅了出来。女人惊慌地跑过去抱孩子,不防孩子要站起来,抓着女人的手一扯,把黑色的长筒手套扯了下来,女人那只断腕直戳戳地露了出来。来的人都好奇极了,她们头一次看到那只断手,都睁大了眼睛,像从门上的小孔往屋子里窥视那样,赤裸裸的,带着兴奋。女人惊慌地站在那里,脸色窘极了,好像自己被扒光了衣服一样。她红着脸把那只断手往袖筒里缩,后来干脆直接掩到了身后。那些來的人,丝毫没觉得歉意,她们像喜欢小偷小摸的人,去人家菜园摸了几只瓜,摘了几株菜那样,觉得只是好玩而已。这也终于满足了他们的好奇心。
来的人像傍晚的炊烟一样散开了。女人有些凄惶,她木然地把腌蒜放在厨房的角落里,那里阴凉极了,即使夏日炎炎,也有着莫名其妙的凉意。女人有点恨这些腌蒜,她像被偷走了东西那样,心里充满凄凉和懊恼,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她这样一个四处游走的小贩,到处漂泊,从不与人深交,跟任何人都是淡如水的交情,可她为什么非要腌这甜蒜呢。
一天傍晚,她看到邻院男人在菜园里摘豆角的时候,轻轻走了过去,递给他一碗甜蒜。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倒是那男人,带着感激的声音问她:“这是你腌的?”她只回答他:“你尝尝吧。”
事情就这么短,两人再没有过交集。女人仍旧日日辛苦地进货卖货,赶大大小小的集市。剩下的那坛甜蒜,静静地躺在厨房的角落里,再也没有开启。有时候,女人每晚回到家,简单地洗漱后,累倒在土炕上的时候,她会闪过一个念头:那一碗甜蒜,邻家的男人是就着白白的米饭吃呢,还是配着黄黄的玉米面条吃呢?那味道他觉得怎么样呢?
邻家的男人,是个退了休的教师,老婆病死几年了,一直没有再找女人。他没有再找倒不是因为不想,而是他的儿女们阻挠。他们为什么阻挠呢?因为教师有着丰厚的退休金,儿女们都想把男人接到自家,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享有那笔数目不小的钱。可是,他们把自己的父亲像个皮球一样争来夺去,最终决定要教师轮流住到各个儿女家去,像教师年轻时在各家吃派饭那样。教师不喜欢这样的安排,儿女们就经常为这事吵闹。教师很生气,很伤心,也很倔强,他声明他谁家也不去,就守在自己的家里,好好找一个老伴。他发了这个话以后,媒人什么的有不少上门来的,可介绍来了几个,过不上多少时日,就被几个儿女合伙挤对走了。一来二去的,十里八村的女人知道了这些事,也都没有愿意来受气的了。就是远方的女人,知道了实情的,也都不敢来了,男人的婚事就这么撂下了。
女人给教师送这碗甜蒜是有原因的。
有一天,当集市刚好轮到他们这个镇子的时候,教师也到集市上逛去了,他顺着集市走一遭,可什么也没有买。他一向非常节俭,他认为没有必要的,一块钱也不肯轻易地花出去,他身上穿的一件衬衫已经磨损得很薄了,好像日子的厚度都被打磨薄了。这时远处传来打架的声音,教师看见没有手的女人正被一个集市上流窜的惯偷殴打,因为女人想要制止惯偷扒走一个人的钱包。本来,集市上这种扒窃的事时常发生,摊主一般看到了,只偷偷提醒买主小心就是了。可是,这个没手的女人,她居然抓住了小偷的手。
小偷在集市上混了多年,手法在这行当里也算是上流,没想到却被一个女人当场捉住了手,这个女人还只有一只手,这简直是他小偷生涯里的奇耻大辱。从前,只有教他偷窃的那个人,能捉住他正在偷窃的手。而他最最惊异的是,这女人的手居然比他们还要快。
女人捉着他的手,说:“为什么要偷呢?你有手有脚,干什么都能吃一口饭。你看我没有了一只手,剩一只手不也能过日子吗?”小偷最恨人暴露他身份,而她还装模作样地教育他,这是他更加不能忍受的。小偷抽出那只被女人捉住的手,一拳重重地砸在她的脸上。还抓着那只戴手套的右手,威胁说:“你连这只手也不想要了?”
镇上的人都老实怕事,谁也不敢上前。这个教师本来也不敢,他一向都活得非常小心。可他对着小偷照脸一看,那小子竟是他教过的学生,叫什么名字早忘记了,可是却记得他是个坏学生。这让他心里有了底,壮着胆子上前一声断喝:你到现在还不学好?!那小偷若是换作别人,一定要打的,但认出是当年的老师,到底怯手了。再怎样坏的人,要伸手打父母,打老师,还是需要些胆子的,他只得悻悻地离开了。教师就这样救下了没有手的女人一次。
这件事,让女人对教师的印象很深也很好。教师对女人的印象更好。他吃著那些甜蒜,酸酸甜甜的,那滋味人了心。
从那以后,每到傍晚的时候,他常常在园里做一点活计,而且在离两家栅栏很近的地方,一边弄地,一边等着女人。每到傍晚时分,女人散集回来,虽然疲惫,可是一口吃食总要弄下。她到地里摘一两只青瓜,几个红柿,几枚辣椒,简单做个汤水。教师见她走进菜园,就走过来和她说话,仿佛是刚巧碰上的,一说就说得很久,有时说到她的晚饭都要误,他似乎还舍不得停下来。教师也觉得奇怪,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多话要对她讲呢?可他就是想一下把肚子里的话全讲出来。需要天长日久才能讲完的话,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里讲完。所以,每一次,他都有点依依不舍地看着她走回屋做饭,他也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屋里,呆呆地对着冷的灶坑,想象着,两个同样孤独的人,各自在灶里燃起那一把火。
心里想着一个人,梦里那人也会来。夜半的时候,教师从梦中醒来,心里怅怅的,他不知这个时候女人是在梦里呢,还是也和他一样辗转。乡村的夜晚是很静的,静得人的耳朵里会响着各种声音。教师听见一些异样的响动,他仔细辨听,响动是从女人的院子里发出来的。他想到,一个孤身女人,住着空荡荡的房子,村里的二流子跑腿子,哪有猫不爱腥的,说不准哪一个会趁着夜半,翻过只有齐腰高的栅栏,跑到女人窗下去闹春。
教师悄悄地出了门,天上的星星洒着光辉,即使是黑极了的夜晚,也能看见村庄的轮廓。教师蹚着水墨一样的黑暗,靠近了女人的院子。他看到了一个黑影,瘦瘦的,时而灵活得像一只动物,时而又完全隐入黑暗,没有一点声响和动作。教师想起了路牌和灯杆上的告示,想起了那张模糊的脸和刀子一样的眼光,他惊吓得全身僵住了。定了定神之后,他轻轻捡起了一块脚边的石头,却因为害怕得发抖,连把它扔出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女人的屋里亮了灯,她从屋里走了出来。瘦瘦的黑影一下跃起来,猛地攀上栅栏,又失脚从栅栏上跌落,然后听见物品落地的哗啦声,女人的影子和瘦瘦的影子落在一处。教师听见女人的声音,她说:“你要,就拿走吧,以后别干这个了。”瘦瘦的影子并不理会,还是拼命使出力气,攀了栅栏撞进外面的夜色逃走了。这时小镇上的人,正沉落在梦里,他们知道,夜晚就是留给偷窃的人的,他们不想去争。可要是贼钻进他们自家的园子,他们也要大呼小叫地渲染一番,等抓到偷东西的人,他们也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打骂一顿。
教师估量出那瘦瘦的影子,不过是镇上那个有名的坏孩子。他只和白发的奶奶过日子,平日东家偷一把,西家摸一把,被人捉住了,总是被揪着衣领找上门去,听几声奶奶的赔情,也不能把那孩子怎样,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可下次再捉住,仍要揪着,仍要听几声白发奶奶的赔情才算完。
这样一比较,教师觉着没有手的女人很不同。
一个男人看中一个女人,就想要为她做事情,想帮助她,想可怜她,心疼她。教师甚至在心里想着,两人在一起之后,就再也不让女人出去赶集卖货了,不让她风吹日晒,不让她忍饥挨冻,她会慢慢胖起来,白起来。其实,女人是很耐看的人,细端详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教师又想起女人的手,他没仔细瞧过女人的手,不知道女人那只左手是修长的,还是粗短的,皮肤是细白的,还是皴黑的。他想,一个累了一辈子的人,干了那么多的粗活,她的手一定是变了形的,粗短的,被风吹得皴裂了,泛着一层白皮。可即使那只手很丑又怎么样呢?只要养上一冬,不让她沾凉水,不被冷风吹,等过了年,开了春,一冬的暖炕滋润着,再丑的手,也能养成白薯那样胖了。
教师像是看见女人白薯一样的手了。他想着,那只手要配上一只黄金的雕着花朵的戒指,才更像一个幸福的女人。在乡村里,日子过得顺心的女人,手上、脖颈上、耳垂上,都亮着一点灿烂的光芒,铺挂着一串流苏那样的金色,好像整个日子都布上了金光灿灿的颜色。只有穷苦的、受累的女人,才没有力气顾及形象,蓬乱着头发,随便的衣着,鞋子挂着泥,衣上沾着灰,就连白发都赤裸裸地往外钻。
教师也只是这样想想,并没有付诸行动。上了年岁的人,念头和脚步合不上牙了。他知道,事情多等一时,就多一分稳当。况且,教师一生都很节俭,从来没给什么女人买过东西。从前介绍来相亲的女人,相看不中意的,教师也总是想办法躲掉那顿便饭的招待。
直到有一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女人已经在院子里装货。她隐隐听见教师的屋子里有响声,像是小狗在扑门。她进了园子,往教师院子里张望,正看见教师家的小白狗在窗子里抓挠,隐约还能听见叫声。女人觉得惊异,教师不会任由小狗吵闹的,她想着也许是出了什么事,就踩着栅栏跳到了那院。她透过窗子看到教师躺在地上,狗叫声很大,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女人很着急,她打不开锁着的门窗,干脆用一块腌菜的石头砸碎了窗玻璃,把小狗放了出来。女人刚想呼喊求救,转念想到一些事情,她并没有喊,而是把大门打开,小狗跑到门口疯狂地吠叫起来,女人反而跳回自己的院子,焦急地看着。因为教师曾经犯过心脏的毛病,邻居听到了小狗的狂叫,都过来看,有力大的男人撬开教师的房门,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教师抬走了。
教师抢救过来之后,大家都以为是小狗把窗子撞破,跑到门口吠叫,救了主人一命。人们纷纷传说着这件神奇的事情。可教师看到了窗下的石头,和来自女人园子里杂乱的脚印和泥土,那分明是女人朝他的屋子走来,救了他一命。他仿佛能看到,女人在他院子里为难的样子。她一定是不愿意让人猜疑两人的关系,所以没有向人求救。可这个女人是多么智慧,她竟然想到了小狗。
某天清早,教师早早起身,穿戴好了去街上等车。小镇每天只有两趟去县里的车,他要赶早上的车去,赶晚上的车回。走在路上,有起早的人和教师打招呼,他在乡村里是很受尊敬的。从前他到县上开会也是这样穿戴整齐,在小镇里,只有教师这样每天上班的人,才会注意自己的形象。那些种田的人,即使在节日或参加喜宴时穿上一身好衣裳,也会特别不自在,好像穿的不是他的衣裳似的。
教师是要到县城买一枚戒指,黄金的雕花的戒指。他并没有看见那戒指,可那戒指已经像一缕燃起的火苗,在他心里热热地升腾着。这一辈子,他还是头一次给一个女人买戒指。走进金店后,他被一个浓妆艳抹的导购拉走了,导购专拣贵的指,可教师的心里有数,连口袋里也装着不多的钱。最后,他挑了一枚克数偏小,但造型显大的戒指。他对自己挑的这枚戒指很满意,觉得自己真会买东西。
教师和女人这样的接触,还是被人看了去,左邻右舍的都在谈论这件事情。这些乡亲们也并没有恶意,他们总是对男女之间的事,格外留意些。于是,有人在背地里说,教师和女人都是孤身一人,倒不如两口锅搬到一处,两捆铺盖凑到一屋,干脆搭伙过日子不好吗。说的人都是善意地说,听的人也是善意地听,回去后又善意地说给别的人,可是谁也不愿意传给教师的儿媳听,他们都知道,教师的儿媳是出了名的刁蛮。
这个儿媳三天两头就要来教师这里,假作看望他,可每每临走时,总要顺手牵羊,或是拿走些时令蔬菜,或者把人家送给教师的糕点拎走两盒,嘴里还要念叨着是给教师的孙子解馋的。有一天,儿媳又来搜罗的时候,发现碗柜里竟然放着一碗糖蒜。她知道公公不会做家务,不可能是他自己腌的。
可是过了几天,儿媳又过来的时候,发现教师的箱盖上,放着几样毛线织的手套和袜子之类的东西。她心里吃了一惊,不知道这是哪个女人弄来的。可能公公已经背着他们和哪个女人暗通款曲了。当时她并没有露出声色来,反倒是回了家,对教师的儿子冷嘲热讽起来。她说,人老心不老哇!儿子觉得她说的话不着头脑,并不理会她。可她越说越气,最后竟然跳起来骂着,等着野女人把老头子的钱都骗了去,你们再想治就晚了。
儿媳暗中观察了几日,她发现每日公公的大门紧闭,别说女人,就是一只猫也不进那门。倒是每当黄昏时候,没有手的女人收了摊回来,教师总是在菜园里弄地,借着弄地隔着栅栏和那女人说话。有时顺手摘把青葱,或者拔几棵红盈盈的水萝卜,或者摘几根顶花带刺的嫩黄瓜,隔着栅栏殷殷地递过去。那女人也羞羞地接了,两人就在栅栏边再说上一会儿话。说的什么,那儿媳听不见,却觉得两人像是有说不完的话,有一股劲把两人往一块捏。那儿媳知道,教师对没手的女人起了春心了,别看教师年纪大了,可是老男人要是恋上了,也是火上房那样急的。
情急之下,她突然想起了握着的手机,就悄悄地举起来,镜头对准正在说话的教师和女人。可拍了一张之后,她发现那照片很模糊,因为她的手抖得非常厉害。她盯着手机里模糊的照片,发现没有手的女人一张脸黑乎乎的,虽然辨不清眉眼,可她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似的,这张黑乎乎的脸孔,让她感觉非常的异样。
那日正赶上集市轮到他们的镇子,儿媳趁着赶集,走到没有手的女人摊位前,假装一点也不认识她,把女人满摊子的货,一样一样地翻乱,又一样一样地贬低。那女人看出来她不是真心买货,便低了头不再搭讪她。可那儿媳并不善罢甘休,她把手里的货往摊子上一摔,往地上又啐了一口,声音不大不小地说,还卖什么货,勾引老头子就行了。没有手的女人知道她是教师的儿媳,也明白她指桑骂槐的意思,可是女人并没有辩驳,她的心慌慌的,总有一点心虚似的。她心里想着,自己这样的人,不应该做那样的痴梦,她注定就是一个苦命的人。这样想过之后,她打定主意,不再接近教师,再过一段时日,她就离开这个地方。
从那以后,教师再也等不到女人来菜园了。她菜园里的瓜烂熟了,落到地上摔成烂泥也没人收拾。那些青菜都长得开了花,蹿了薹,又枯黄着倒地,西红柿累累的果实压弯了枝丫,一把锄头扔在地垄上,刮风下雨就那么淋着。教师有时等到天黑透了,才看见女人回来。可是不等教师搭讪喊她,她早背着货品匆匆地进门,然后一盏灯亮起,就没有什么响动了。教师盯着那扇窗子,直到灯光熄掉,才黯然地回屋,连灯也不点,静静地躺在炕上,脸上流着泪。他心里明白,一定是自己那些儿女又从中作梗,为难那个女人了。
有一天傍晚,没有手的女人回来的时候,还没等她进屋,教师急急地在栅栏这边招呼她。女人不得不走过来,她猜到教师的心思,可是她什么也不能做。教师对她说,你做的饭能不能给我帶上一口?
女人沉默了半天,突然说了一句,你来吧。然后女人就进了屋,开始架柴生火,为了散烟,那门敞开着,透出一页光来,照出院中一块方寸地方。男人过来了,就站在那方寸的光里,仿佛遍身带着光辉。女人进进出出地,蹚着这片光,和一般的沉默夫妻无两样。
教师第一次吃到女人做的饭,那饭也不是多么的丰盛,但是刚从锅里起出,带着柴火的热度,冒着腾腾的热气。教师突然间明白了,这光芒,这热气,这柴烟里,有他的幸福。很意外地,女人给他倒上一盅小烧酒,农村集市上最常见的酒,辛辣而劲大。女人单手握着瓶颈,手指麻利地旋开瓶塞,教师头一次看见那些葱根一样的手指。那手指是那样的长,那样的软,托着一只酒盅,像拈着一枚果子,教师接过酒盅的时候,顺势拽住了那只手,把早已握在手心的戒指套了上去。
女人心里像被掏走了什么似的,空空荡荡的。她怔了半晌,缩回了手,轻轻叹了口气。她没有端详那枚戒指,却也没有摘下来,反而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凑到嘴边无声地呷了一口。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不管教师还是很愕然的神情,她却开始讲了:“早些年,有一个地方总是发生丢失小孩的事情。有一个孩子,在她五岁的时候,因为贪玩,到外村去,被一伙人拐走了。这是一伙到处偷窃的人,他们拐她的时候,以为是个男孩子,可后来发现竟是个女孩子。他们本来想偷一个男孩子,培养一个新的接班人,可现在却偷错了。然而,也不能把她放回去,那样就暴露他们了。于是,他们就把这个小女孩留下了,并且,因为是在初五这天偷的,他们就叫她初五。他们叫初五做饭洗衣,让她在这个肮脏的队伍里委屈地生长着。偶然的一次,队伍里的头目发现这女孩子的手竟然越长越好,越长越符合他们这行当的标准。终于有一天,他开始教这女孩子偷术了。做这一行,没有天分的人,才热油热沙地折腾,真正的天才,是天生的,只要长了那样一双好手。小女孩并不需要怎样练习,就能轻而易举地完成高难的技术。
“干的时间长了,女孩连学也没上成,简单认识了字,更多的都是社会中生存的常识。她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她想好好做人了,想好好有个家,不想再为这伙人服务了。她开始装作频频失手,总是被抓被打,成了派出所里的常客。后来,这伙人终于在一天夜里抛弃了她,跑得无影无踪了。这个女孩子,早已不记得家乡的地点了,她独自一个人在社会上漂泊,做工,卖力气,什么都干,但就是没有再偷了。
“后来她找到了一个对象,也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什么大本事,却有一颗善良的心,他对她挺好的,一开始他们也是甜蜜的。可是渐渐地,这个男孩子总是找不到活干,生活的波折很多,愁苦之中就染上了酗酒的恶习。眼见着两人的生活没了着落,几乎到了没米下锅的时候。女孩在无奈之下,为了心爱的人,又伸出了那只手去偷了。开始她还骗男孩子说是出去做工赚的钱,可钱来得太容易,那男孩子起初竟然怀疑她是出去做小姐出卖身体。她没办法,就和那男孩子说了,自己曾经是个小偷,本来早就发誓不干了,但因为爱他,违背了誓言,又去偷了,可是,只要等他们渡过了难关,她保证再不偷了。那男孩子听了,一开始很自责,慢慢地就习以为常了,渐渐地,他竟然完全指望着这个女孩子靠偷来维持生活。
“这女孩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对男孩子说,她的肚子越来越大,技术再好,可大着肚子上街去偷,失手的可能性很大,一旦被抓被打,怕连孩子都保不住。可男孩的心已经变了,他不顾女孩子的乞求,仍然打她逼她去偷。女孩子觉得自己的命真是苦,从小被拐,如今又遇到了这样的人。有时她想,要是没有这一只手,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那一天,女孩生病了,没有出去偷。男孩喝醉了,拿着一把刀从床上抓起发着烧的女孩,用刀尖顶着她的胸口,吼着要她出门。女孩子不肯,男孩就打她,打到她昏死又醒来。厮打之中,她为了夺刀,一下失手刺中了男孩子,血从男孩的胸口喷了出来。可他仍然吼,你这个小偷,除非你这砍掉这只手,不然,你一辈子都戒不了偷。”
教师听到这里,简直惊愕了,他看见了女人脸上滑落的泪滴。女人那只黑色长筒手套,在灯光下,显得有些阴森,教师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一切。他再也没有说一句话,两人都不说话,屋子静得像寒冬的树林。教师像一个正兴冲冲玩游戏的孩子,突然有人告诉他,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枚点燃了引线的炮仗。
后来,教师失魂落魄地从女人家出来,木然地回到家,刚一沾炕,他身子一歪,倒在炕上不想起来。整个夜里他就那样一个人躺着,没有月亮的晚上,窗子上挂着几颗星星,屋子里很静,静得像能听见各种声响。一会儿是火车的鸣笛,一会儿是奔马的嘶鸣,还有锣鼓响,有唢呐声,仿佛全世界的声音,都来到教师的屋子了。那声响飘浮在空中,缓慢而黏腻,教师像一颗粘糖的花生,被一层黏乎乎的外壳罩住了。他感到窒息,伸手拉開电灯,可是,那些声响并没有被灯光驱散,反而像一群拿着刀的人,黑压压地挤了过来。
教师走后,女人看见炕上躺着一个红色丝绒盒子,那是从教师口袋里掉出来的,是装那枚雕花戒指的盒子。女人想把雕花戒指摘下来,可她自己摘不下来了。她直愣愣地伸着戴戒指的手,戒指上一枚银色的标签,在她手指下摇晃着,那一点银亮的反光,刺着女人的眼睛。
以后的几天里,教师都不敢到菜园去,任那些水萝卜蹿了薹,开了花,韭菜长出菖蒲一样的梗,豆角挂在架上都长老了,开始泛出好看的花斑。植物不理会人间的事,它们都不想等,一味疯狂地长,虫子也在疯狂地交配,可教师心里的那根藤却停止了攀爬。
女人也像躲着什么似的,每天要在集市上挨到很晚才回家。其实下午的集市已经看不到什么买主了,可女人的货仍然慵懒地摊在地上。路上跑过一辆车,卷起一层灰,细细地撒到那些货物上,也落在女人的身上。女人坐在红色的太阳伞下,木然地看着街上的车和人。有来问货的人,她也不多搭讪,人家在摊子上翻,她也不热心。整条街道像一幅流动的画,而女人和那些房屋、树木一样静止。每天就这样挨到天黑,女人背着她的大包回来,低着头,直直地往屋里走,旁的什么也不看一眼,好像走进一片暗无天日的森林。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天蒙蒙黑了,对面走过人要仔细辨别才能认出,教师又来到了菜园。他站在那道栅栏边,觉得幸好有这些栅栏,不然怎么挡住他的窘迫呢。从前,他多么想拔掉那些栅栏啊。这时,女人恰好也在园中。教师小声嗫嚅着:“本来,不应该要的,可是,那个也值不少钱的,那戒指……”
女人立即明白了,她马上走回屋去,她在手上打了一些肥皂,等涂抹出泡沫后,她用嘴咬着一根筷子,一点点地往下撬那只戒指。戒指“咣当”一声,掉在水盆白色的泡沫里。女人出来时,手里拿着红绒布的首饰盒,手上还带着水渍。隔着栅栏,她把首饰盒直直地递给教师,那只手悬在半空等待着,仿佛伸出的一把剑。
教师看不清她眼里的目光,只闻到了一股肥皂的气味。他脑袋木木的,匆匆地接过绒布盒,转身走出了菜园。
原载《北方文学》2022年第1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曲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