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
2022-07-15苏二花
1
1921年的春天,雁门关的冰雪才刚刚消融,一些有着强大生命力的绿色在山石缝隙和铁样灌木尖顶处冒出。这绿色本应是柔软的,然而,我母亲却在这柔软的季节里收到最坏的消息:她爹掉下悬崖。
站在山崖边,我母亲朝下看去,她爹连同骡和骡车一起,散落在悬崖之下。那是怎样一幅场景啊,一旦入了眼睛就如楔子揳入墙体,再难起出,即便起出也必然留下深刻黑暗的疤痕。骡车碎裂成片段,那头曾经勤勤恳恳的黑骡终结了辛劳的一生,死在光天化日之下,从上往下看去还没有一条狗的体量大。这简直是对它辛劳一生的最大讽刺,明明它干过的活和使过的力气超过一整个山脉。而我母亲的爹,折叠在凸起的岩石上,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
我的母亲,手里拉着她弟弟,呜啊哭出声。她的哭声惊起栖息在悬崖里的一头苍鹰,它张开阔大的双翼射向天空。我母亲哭,不是因为她懂得了死亡与隔绝,也不是领悟到上天残忍的原笔原意,她只是被黑紫山崖的茬口、被上冲的孤鹰以及折叠的爹、被到处都是坟冢的雁门关所逼迫和诱导,而有的本能。
呜啊——我母亲的哭声上去的时候高亢而苍凉,是骑在鹰背上直插云霄。落下来时候清脆伶俐,如翻飞的胡燕,是小女孩的驚慌失措。
上天的残忍在于从不为哭声所动,无论多么大的哭声都不。世间是由哭声构成的,并且不断叠加,而人总是以同样的哭声宣告自己的不幸,令上天无法体察具体的每一个。何况,黑紫色的雁门关最不缺的就是哭泣。
姐姐,莫哭。这时,我母亲的弟弟发出声音,他说姐姐,莫哭。我母亲的手被弟弟反握住了。弟弟的手不大,与他的声音一样有着没有长大成人的孱弱和纤细。我母亲比弟弟高不出多少,侧脸过来看弟弟,恰好与弟弟紫色的眼眸对接。那是与雁门关相同颜色的紫,是山高林密和白骨累累的紫,是厮杀震天和山岳崩颓的紫,在与光线相接对齐的刹那闪出异能般的光亮。我母亲很是吃惊,一下就收住哭号。弟弟说:姐姐,莫哭。
就是这句话成为我母亲一生的起兴,定下她此后活在人间的风格、情感、节奏和走向。姐姐,莫哭。我母亲在她弥留之际这样对我讲述,她说她与弟弟的眼睛对接那一天才是弟弟真正的降生,他手上的热度和力量远远超出他的年龄。他的眼睛是紫色。紫色是雁门关的颜色,成就着雁门关横扫八荒、纵贯千古的名节和气概。假如紫色就是弟弟,那还有比这更大的靠山吗?
李卉,这是我母亲的开始,然而她的一生已经结束,我只能按照我的认知和明暗层次来复述,这其中的虚实对比与色相饱和,不可避免地携带我个人的意识。没关系,你只要感受故事里的流动与变化,体味人物的体温和气息,就够了。我讲这个故事不是要向你说明什么,因为这个故事本身就是在说明什么。
就像我母亲的爹,在雁门关山脚下的铁匠营村种地、开油坊,积攒了那么多年才有了一头枣红色的骡。为与这头骡相匹配,爹粜了三大瓮莜麦,才打造出一辆骡车。爹的脸色开始壮丽,气势也随之豪阔,他说等着吧,只要一年时间我就能让你们吃上白面。爹说着照骡屁股狠劲拍了两巴掌。骡立即尥起蹶子,那是很有本事才配有的脾气,是从不畏惧艰辛并有绝对能力才能有的表现。那一刻,爹笑了,娘笑了,我母亲和他弟弟也笑了。他们的笑有着各自的特质,随着他们各自的脉搏与体温,在夕阳卡在两山之间,在蓬草相互对撞结籽之前,在炊烟缠绕树林之中散发。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枣红色骄傲的骡子与这体面的骡车,民国九年(1920年),爹被征召到雁门关去修阳集公路。这条阳明堡至集宁的公路,把古广武城的南北城墙打开两个豁口,在雁门东陉关和西陉关之间的山梁穿行,广武城的城墙也被逐步拆毁,洋灰顺着豁口汹涌而来。
春种秋收一直只拉莜麦和胡麻的骡,拉起石头和洋灰,枣红色的骡子有那么一点想不开,但还是逆来顺受了。这是它与生俱来的本质,与爹的一样。
故事有它的脉络和顺序,但活着没有,不到把自己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折叠在雁门关的万丈深渊里,你永远不知道结束的方式。
我母亲的娘也是这样,她结束的方式是一头栽倒在莜麦地。娘都已经栽倒了,莜麦还那么辽远,那么固执,汗水远不能完结它的没完没了,更不够滋润它的干涸与龟裂。不能,连鲜血也不能。娘即使呕尽全身的血不过也就是那么一块,还不如大丽花的花盘大。娘问过我们一句:“我们该怎么办?”
谁知道该怎么办?娘死了,我母亲和她的弟弟又该怎么办?
夜晚来临,铁匠营陷入黑暗。风从四面八方的山上下来,找到了藏在褶皱里两个孤儿的房屋,把这房屋当口袋直往里猛灌。我母亲和她的弟弟,蜷缩在角落里惊恐万状。娘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有娘在的屋子不会四面透风。风吹灭油灯,就像莜麦地吹灭娘。可娘有什么错?她一生最大的心愿也不过是吃白面。
我母亲也是四面透风,彻骨的寒冷击打着她,身体的每一寸骨骼都在嘎嘎脆响。雁门关群山是奔跑在暗夜里的猛兽,都朝着铁匠营这间房屋扑来。反正就是这样,越是弱小就越容易招来巨大。我母亲缩了又缩,把自己等同一只耗子,但依然无法躲避这巨大的追逐。
我母亲牙齿上下磕碰,眼睛张合,张开的时候满眼黑,合上的时候烈光灼目。于那烈光里,爹来了,娘来了,爹折叠了,娘吐出一朵大丽花。过于强烈的光使人眩晕,我母亲干呕起来,干呕引发痉挛。但我母亲就是不发出声响,年纪虽小,但她已经谙熟上天的操作手法,就像铡草刀铡草从来都是顶头一刀,对于肉类也是一样,顺着纹理劈解然后才是顶头刀,这样切草料或盘中肉的才是熟练手法。
人在往最黑暗处跌,弟弟用身体撞了我母亲一下。弟弟小小的身体被黑暗藏匿着,但他的体温和呼吸却清晰无比,我母亲心下一松,回撞了弟弟一下,弟弟一点不吃亏又撞了回来。姐弟俩来回撞着,扑哧一声,究竟也不知是谁先笑出第一声,这本来该是哭的夜晚。
那样小小的身体,却像火镰撞击火石,在暗夜与绝望里撞出点点火星。火星里,云层拨开处有满桌饭菜,能想到的和想不到全都陈列其上,饭菜使人快乐,白面做的馍馍尤甚。
火星落下,黑暗持续。两人又是一撞。这一撞,撞出絮着棉花的夹袄,滚着彩霞色花边,那是理想的模样,行走在辽远的莜麦地中,学稻草人样摇摆,吓退成群的麻雀。
雁门群山还在把夜往最深处赶,这间藏在褶皱里的房屋,却因为两个相互撞击的孤儿升起点点火星。我母亲和她的弟弟在火星中找到独属于自己的熟练手法,正尝试顺着纹理去劈解那些巨大。
2
姐姐,莫哭,定下我母亲一生的基调。但是李卉啊,一座雁门关,半部华夏史,出生在雁门关下且存活在战乱场景之中,哭是常情,远比不哭更接近容易,就像战事不断、灾荒频仍一样,劫难才是常情幸运的不是。莫哭才是这个故事的更艰难处,你需要加倍体会。
在雁门关乡太和岭口村有一条黑石沟,往前五公里是雁门西陉关,阳明堡至集宁的阳集公路从这里穿过。对,就是我母亲的爹被征召修筑的那条公路,不过,在1937年也就是民国二十六年它已经改叫太同路,是大同经忻口到太原的必经之路。
忻口,是五台山和云中山余脉在忻县、定襄和崞县交汇处的险要山隘,是太原的北门户,距离阳明堡机场五十余公里,距离太原百十公里。在夺取整个华北地区的企图中,日军把山西作为战略重点。1937年10月11日,日军在飞机、重炮、坦克的掩護下向忻口发起进攻,忻口战役正式打响。
此时,我母亲正在雁门城里过她清贫悲苦的日子,九一八事变、一·二八事变(淞沪抗战)、西安事变、卢沟桥事变,对她来说都距离甚远,太阳只要照常升起,她的日子就还在继续,只是更加艰难,她把这归咎于命运。她嫁的老魏,是雁门城里的巡警,大我母亲十几岁,并且容貌丑陋。用二十袋白面把自己换给老魏,当初我母亲确实来不及看清楚老魏的容貌,或者说根本就是忽略不计。命运的乖戾处在于,老魏的暴躁脾气没有因为娶了我母亲有所收敛,反倒让他脸面上的线条愈发粗硬,这加重了他的严肃和苛刻,看上去很难亲近。这与他顿顿吃粗粮有极大关系。
老魏把提回来的一壶胡油、一袋红白萝卜给我母亲,如一切掠夺回食物的雄性一样,带着三分自傲。巡警薪水不高,但他是这个家唯一刨食挣钱的人。
雁门关群山和铁匠营给了我母亲太多哀伤与悲痛,只要走得足够远,哀伤与悲痛就追不到,因此,她一定要走出雁门关进城。但弟弟不这么想,铁匠营是他的根脉和姓氏所在,是爹娘的骨殖所在,无论哀伤与悲痛有多大他都不能离开。在这件事上,我母亲和弟弟都坚守各自的做法,他们都有雁门关群山和铁匠营赋予他们的、一旦认准了就再拉不回头的秉性。说到底,这是他们长大成人后有了各自的主张,是他们共同的瑕疵,这不能理解成有些人说的,个性。
我母亲赌气一般,把自己换了二十袋白面换给雁门城里的老魏,把二十袋白面全都留给弟弟。二十袋白面啊,一辈子能见到的白面全都在这里了,够一辈子吃了吧?老魏是够丑,但只要白面足够多就能有那么一个角度让他看上去眉清目秀,就如现在,他把油和萝卜给我母亲时就有那么一些,能耐。
日子天荒地老地过着,萝卜饭照常端上饭桌,夜晚照常睡在大炕上,轰隆一声巨响却从西南传来。老魏的娘受惊一下跌坐下去,我母亲也吓得不轻,她挺着大肚子张大嘴,不明所以。老魏跳起来说,是炮弹,一个炮弹下来房塌人亡。
我母亲这才知道,侵略和炮火已然来到家门口。
很多天之后,我母亲才于炮火下把信息拼凑完整,那是雁门关伏击战的炮声。经黑石沟到忻口的太同路,是日军进攻忻口的运输补给线,八路军120师358旅716团在黑石沟公路两侧,先后两次伏击了日军从广武向南,和从阳明堡向北的运输车队。如你所知,这就是著名的“雁门关伏击战大捷”,是继平型关大捷后,八路军打的又一个较大的胜仗。
我母亲努力拼凑信息,是因为黑石沟和铁匠营在一条线上,距离不是很远,弟弟在如此激烈的炮火下是生是死?老魏说,周围村子不但给八路军提供食宿,就连日军从大同运送物资的车队要经过雁门关口的消息,也是村民们报告给的。村民还给八路军带路,沿着鲜为人知的羊肠小道进入黑石沟,老魏说。
老魏说的他们,令我母亲担忧加重,炮弹难保不落在亲人头上。弟弟就在雁门群山脚下,在黑石沟旁边,正是炮弹砸下的地方,咋不教人心似油煎?老魏说,弟弟又不傻,炮弹落下来的时候他会跳开。
我母亲有一万个心要回铁匠营看弟弟,但从雁门城到铁匠营少也有五十多里地,炮火连天的,老魏不帮助,我母亲无法回去,何况她还怀有身孕。
在人类的所有情感里,丑是最不能容忍之一种。
我母亲从把自己用二十袋白面换到雁门城,就开始不能容忍。这不容忍里有她自己的部分,就不该离开铁匠营,不该离开弟弟,即便有哀伤和悲痛那也是她最大的后盾,一旦离开就等于失去火星。另一部分来自老魏,当他说弟弟不傻,会在炮弹下跳开时简直丑得无以复加。我母亲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求老魏去铁匠营看看,假若能把弟弟接到雁门城来,那是天下第一的好,必竭尽所能报答。老魏寡言,没说去,但也没说一定不去。这是希望所在,我母亲更加殷勤地表现着,在做茶打饭上,在照顾老魏的娘上,她把这一切等价,为的是交换来弟弟。
我母亲在坚持她的殷勤,她掐算着,这与她早一天见到弟弟成正比。老魏没说不去,那他就一定会去。假使老魏真有一天把弟弟给她接来了,就成全了她骨肉不分离的夙愿。老魏是雁门城的巡警,尽管他很丑,但他肯定有办法接来弟弟并给他吃饱饭。
所以只能靠自己。这是我母亲在很多年后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她打错了主意,从一开始她就该自己去找弟弟。
3
我母亲再次见到弟弟,是一年以后的深秋。
后半夜,听到细微的指甲抠木头门的声音,我母亲一个激灵坐起来。老魏肯定地说没有任何异常声音,翻身继续睡觉,但我母亲披一件大衣裳下地,把门打开。
果然是弟弟!弟弟挟着冷风挤进门来。那是深秋后肃杀大地上的冷风,裹着卡在枣树上下弦月的苦寒,以及夜幕下一切生灵都流离失所才有的冷峭。弟弟浑身乱颤,喝下我母亲煮的红糖水,吃过我母亲端来的萝卜饭后,这才叫了一声姐姐。还好,还好,弟弟还是囫囵个的弟弟,没有比这个更叫人悲喜交加的了。老魏没怎么说话,披件衣裳,去院里抱一捆柴进来,填进灶膛。屋里温度升起来,我母亲检查弟弟的手和脚,又检查弟弟的脑袋,在那里发现有一道深长的血口子,血已经干涸,但血口子远未愈合。
弟弟是从日本人手里逃出来的,他被日本人抓壮丁修公路,血口子就是日本人用木棍凿的。那是带着四棱的木棍,姐姐,有这么粗,弟弟用手一比,说平时打人的时候用平面,一旦发现怠工就立起来用棱打。然后我母亲发觉,弟弟呼出的气炽热沉重,脸颊也泛着赤红,他在发烧。我母亲给弟弟擦洗头上的血痂,又用热毛巾包裹他的双脚。一夜奔逃,五十多里地,弟弟的脚上全是血泡。
没等和我母亲说完话,弟弟已经深深地昏睡过去,还像小时候那样,睡得急切又不成规矩。鸡叫过后,天色渐亮。什么时候弟弟已经成了大人,宽广的额头,刀裁的鬓角,唇上的胡绒,下巴上微凸的一道沟,无一不是成年男人的标识。他手掌这样厚了么,指节如竹节在晨曦里泛着微微的品色,就连他睡着后的身体,也显示着雄健男人的壮硕与魁伟。我母亲心下宽慰,想起娘是狠狠看了她和弟弟一眼后,才一头栽倒在莜麦地里。
我母亲用手拭拭弟弟的额头,她绝想不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触摸弟弟。额头的温度很有些高,不过,有成熟的面貌和体形为底,还不至于叫人太过惊慌。
“要反抗,要打小日本,不做亡国奴。
要我们穷苦人自己说了算。
要反抗。日本人,屠杀我同胞。
血债,要他们用血偿还。”
发着烧的弟弟,在睡中说的话是我母亲从来没听过的。从她进了雁门城弟弟留在铁匠营,两人见面的时候就不多了,这几年时间里,在弟弟身上都发生了什么?有什么已经驻进弟弟的身体和灵魂,长大也与此密切相关,身形和鬓角的变化就是这两件事物互相配合相互补充的外在呈现。
要反抗。弟弟在睡梦中说。他拳头紧紧攥着,像是在积蓄千钧力量,想要砸碎什么,高烧使他脸色赤紅,额头渗出一层细密汗珠,他青草般的气息随着朝阳一起蒸发,在屋里铺出一方金光。我母亲坚定她自己的意愿,留下弟弟,留下这唯一的至亲。
第二天,我母亲找来老杏树上的明油,放在火铲上,伸进灶膛里。等明油软了拿出来,搓成细条,补在弟弟头上裂开的口子上。弟弟哆嗦着身体,到底是一声没吭。
第三天,我母亲买退烧药回来,弟弟不见了。被褥还保持着弟弟身体的形状,甚至连炽热也都还在。我母亲有些慌,他烧还没有退,能到哪去?转脸间就看到老魏,看到老魏丑陋的脸上带着的一丝愧疚。
我母亲有些明白,弟弟喝了一大碗红糖水,吃了好几碗萝卜饭,那都是老魏自己吃都嫌肚大才积攒下来的。积攒是老魏来人世一遭最大的主题和使命,正是因为会积攒,会从牙齿上往下剥皮,他才能积攒下二十袋白面。二十袋白面大概是老魏一生最大的辉煌,才换来雁门关下铁匠营小他十多岁的我的母亲。是怕弟弟就此吃住在这里?我母亲惊愕无比地用眼询问老魏,老魏躲闪着用他的眼回答了一切。
李卉,你可能无法想象我母亲在那一刻的崩塌,她内心原本就不怎么牢靠的土堡一定是在那一刻分崩离析的,飞扬起来的尘土把我母亲覆盖,她从未如此灰头土脸,也从未如此灰心丧气。
你把他赶走,他能去哪里?到处都是日本人的炮弹,你想叫他死?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该是我母亲对老魏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了,这句话之后,我母亲再没跟老魏说过一句话。
老魏不擅说话,嗫嚅着,最终说出一句话来,弟弟又不傻,炮弹落下来的时候他会跳开。
人不能被同一句话伤害两次。我母亲的眼,由惊愕转向愤怒。那是一把飞在空中的刀,薄如命,柳叶状,刀尖在90°内旋转,带一声锐响倏忽奔向老魏颜面。老魏下意识地一躲闪,那刀又飞旋回来,奔着我母亲而来。我母亲没有躲,而是凛然迎上去的,它是割绝的一种,也是进驻的一种。
你没有见过我母亲,她五官如刀削一般,一并连她的人也是。我总在想,假如我母亲会哭呢?用她柔软的眼泪,用她纤弱的哭腔,事情也许会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行走,命运也会。那样,我母亲会和天下所有示弱过的女人一样,有保护和爱惜,至少可以有借力,那她所走过的一生就不用太难,太涩。
以我对老魏的理解,他连说两次“弟弟又不傻,炮弹落下来的时候他会跳开”不带恶意,他只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用了不恰当的语气与脸色,让我母亲看到无情与冷酷。老魏的不幸在于他容貌丑陋,以及他因为不擅表达而呈现出的一种极其扼要与气急败坏,这很大部分掩盖着他的诚挚与绵善。在炮弹下跳开,是他对残酷战争的最大想象,他的确希望所有人都能在炮弹下跳开,是一种接近粗暴的良好祝福。他的表达能力只够他说出这样的话,所以才有两次。这不是他的错,粗粮把人养活的同时也雕凿人,正如粗粝在磨挫人的同时也在削损人,他是在用一个自以为坚硬的外壳来遮蔽软弱的那个部分。这一点我深有把握。
赶走发烧的弟弟,我母亲再不与老魏说话。也不是不与老魏,她是不与任何人说话,连与自己的孩子也不。那是个女孩,后来夭折了。我不能说她的夭折与我母亲没有一点关系,因为这不切合实际。实际上,那女孩一点不像我母亲,反倒十足是个老魏的翻版,照例丑得不能容忍。
那是转过一年后的正月,日寇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扫荡雁门城,随后又挨家挨户搜查,很多人被无缘无故打死。城里人四处逃命,老魏护着他娘,他娘怀里抱着孩子,我母亲跟在后面,在乱枪缝隙间仓皇往城南逃去。逃到滹沱河时,老魏的娘被日本人乱枪击中,倒在滹沱河水里。正是正月,冰封的河水将开未开,老魏的娘倒下去时还抱着孩子。你绝想不到,我母亲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拉老魏的娘,而是停下逃跑的脚步,回头迎向日本人追来的方向。
你要干什么?老魏一把拉住我母亲。
老魏的娘死了,孩子也死了。老魏一巴掌呼在我母亲脸上,为什么不是你抱着孩子?老魏问。
我母亲不与老魏说话已经很长时间,这一巴掌同样撬不开她的嘴。这是老魏第一次动手打我母亲,尽管他严苛,但动手这还是第一次。我母亲在这一巴掌之后缓缓抬起头。按照老魏的逻辑,抱孩子的该是我母亲,连被日本人乱枪打死的也该是我母亲吧。我母亲抓起手边的一只碗,照着老魏就飞过去。
雁门关下长起来的儿女,血液里流淌着英武与血气,可以隐忍也可以蛰伏,但最见不得欺凌与逼迫。老魏后来对我说,那只飞向他的碗在他眉骨上炸开,碗碴割破眉骨,落在地上还扑棱棱转了好几个圈。老魏用手指指他的眉骨。
他眉骨上的疤痕原来是如此来的。我看去,疤痕已结得深久,落满岁月的苔痕,却扑棱棱余势不减。
一只飞碗闹革命,从此,这个家我母亲说了算。
不,老魏说,是从此你母亲开始自己对自己说了算。回顾往事,老魏已经没有年轻时候那么简略,脸上的线条也开始柔和。老魏说,我赶弟弟走有我的道理,弟弟一定是八路军,是个共产党也未可知,他一夜奔逃五十里从雁门关山脚下到县城,绝不是简单来姐姐家喝一碗水吃几碗饭。他应该是带着什么任务,只不过因为发烧不得已,这才敲开姐姐的家门。
他能从日本人的重重封锁下进入县城,又能悄无声息地进到姐姐家,这本身就说明问题,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也不是不想收留他,实在是,老魏滚一滚喉结,实在是我上有老娘下有出生不久的孩子,还有用二十袋白面换回来的媳妇。老魏问,你能理解吗?
我不恨你母亲。她也不是个一般的女人,她要是个男人她早拿起武器了。老魏说,从她在滹沱河逃命的时候,能突然回头迎着日本人追来的方向,我就知道。她不是长得像刀,她是血液里有刀。
4
弟弟没有回铁匠营,并从此失去踪迹。我母亲四处打探弟弟,逢人就问,可越是问得多就越是心下发慌,弟弟的去向越是扑朔迷离。有人见过弟弟,说弟弟是牺盟会的人,穿黑呢子大衣,戴礼服呢帽,骑快马,会倒钩马镫藏在马肚子下用手枪打日本人。也有人反驳,不对,弟弟是个八路,早都叫日本人杀了,是绑在树上杀的,弟弟骨头硬得很,至死都眼睛不眨,还一个劲大骂小鬼子。还有人说你弟弟不得了,是共产党干部,带着队伍打游击,在一次战斗中端掉小鬼子一个炮楼,缴获步枪五十支,机枪一挺,子弹五百发,县里给他开表彰大会是我亲眼所见,一定错不了。
你弟弟是逃荒走了,走的是杀虎口,过了大青山,在白云鄂博当矿工。还有人这样对我母亲说。然而,逃难到河南的人也带回消息,说弟弟是一路乞讨去了河南,那里的地多得很,只要下种就长庄稼。还有一种消息,说弟弟从碛口过了黄河,到陕北往延安去了。
无论谁带来消息,我母亲都抓着人家的手,虔诚得像个信徒。只要有弟弟消息的地方,能走到的她一定要走到。县城周围的村落,以及更远的村子,她都去。也没驴骑,也没车坐,她都是靠步走。她去哪里也不和老魏说,更不会找老魏帮她,比起老魏她更相信自己。雁门城周围,少也有二三百个村子吧,我不敢说这些村子我母亲都走到了,只能说她把能走到的都走到了。開始,她还能用家里的鸡蛋换二斤杂和面,给自己烙几张大饼在路上吃,后来连鸡都没有了遑论蛋。寻常百姓过日子全靠一点点积累,我母亲把时间和精力以及智慧全都用在找弟弟了,她也就没有积累。
在没办法的情况下我母亲用了最朴素也是最悲壮的办法,一路乞讨。不用多长时间,整个雁门城都知道一个刀削脸的讨饭女人在找她弟弟。
一年后,得到一个不管可靠不可靠的消息,说弟弟已经回到铁匠营。我母亲拔脚就赶往铁匠营。从雁门城到铁匠营五十多里路,弟弟走这五十里路用了一夜时间,我母亲有意加快脚步,她想要体会那一夜弟弟奔逃时的疲惫与急促。
到处都有日本人的岗哨,平头百姓不让随便外出。把四方棱棒子立起来,用棱打人脑袋,这是多么歹毒。我母亲避开大道,专走荆棘丛生的小道,想来弟弟也是这样,葛针划破他的手和脸,山石割裂他的脚,拧出那么多血水泡。我母亲脚下的疼直钻眼睛,血泡如沙棘果一样,她的疼是弟弟的疼,弟弟的疼也是她的疼。多年以前,弟弟对她说,姐姐,莫哭。他还用身体撞击出凄苦夜晚里闪闪亮起的火星。
雁门关群山啊嵯峨高峻,那些彼此相望的烽燧啊,凝固的是何等坎坷与迢递。从早晨走到中午,从中午走到黄昏,我母亲用她女人的脚丈量着山和川的距离,直到夕阳落到黑紫色山脊的后面,鹧鸪停止了嘀咕,她还没有走到。夜晚她就睡在荆棘丛中,密实的荆棘不但保暖还能护佑她的安全。这是经验,是生长环境给的,是吃过无数亏才生发出来的智慧。
第二天,天还只是麻麻亮,我母亲就又开始她的行程,到晌午时分她才在山的褶皱里,在山的一重又一重里看到铁匠营。从高处往下看,铁匠营一派寒素。这个不知道哪个朝代扎过军工营的村子,因曾为军队打造武器箭镞得名,而今金戈销蚀,关寨尽毁,炮台被炸去半边,劲风吹过后摇摇欲坠,这铁匠营啊更像是一声聚集着久久不肯散去的叹息。
弟弟不在铁匠营,这是早该想到的。他那样一个能从日本人手里逃出来的,脑袋上补过胶的人,雁门城里到处都有他传说的人,铁匠营怎么够他施展?
母亲在铁匠营等待弟弟七八天,雁门城里起了隆隆炮火,说是八路军与小鬼子在城里交火。别人都是从城里逃出往村里和山里跑,唯有我母亲是离开铁匠营往城里赶,弟弟说过要反抗,要打小日本,不做亡国奴,那这炮火就是最好的宣言,就是弟弟发出的怒吼。
怒吼在哪里,人就一定在哪里。我母亲遵循这一简单逻辑,追着炮火跑。李卉,我还是要强调,我给你讲的不是意义,不是。我给你讲的是脚底的血泡,是用老杏树的明油胶一样补脑袋上的口子,是一个女人用脚丈量山与川的距离,是一只碗在眉骨上的炸裂,是滹沱河畔乱飞的子弹以及那个,不幸夭折的孩子。
1945年,日本人投降,那些卡在各种哨卡上的,挎着枪的小鬼子一夜间全不见了,我母亲对小日本的仇恨反倒因为没有着落而一时无措。好在,一想到小日本投降弟弟肯定会回来,我母亲就欢欣鼓舞。
然而,一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弟弟还是没有回来。难道,真如他们说的那样,是已经被日本人打死了?既然战死的将士名单里没有弟弟的名字,那弟弟就一定活着。难道,果真已经过了黄河,去了延安?或者是走西口去了白云鄂博?抑或,是去河南种地了?
我母亲再次化身蛾子,朝着每一个消息的光亮扑去。
以雁门城为原点,我母亲向外追寻的距离逐渐变大。在这逐渐的过程里,她左手里固定下一个柳条编的讨饭篮子,右手里多了一根讨饭棍子,行一路,打问一路,讨饭一路。
侵犯过雁门城的日军印南司令余部,曾经包围过五台县小柏沟村,一个消息说,此前五台县小柏沟村住过游击队伤员。你弟弟受了伤,好像是腿上中了一枪。那人说。
行一程问一程,醒在寒露结霜的荒草里,睡在鹧鸪哭泣、恶鬼梦呓的暗夜中,我母亲出峨口,朝著五台县的方向一步步行进。小柏沟村是陌生和从未有过交集的地方,但因为有着渺茫的可能而变得闪闪发光,那是光源和光亮的所在,是我母亲义无反顾的指向。
从柳条抽出鹅黄嫩叶开始,到大树抖下最后一片落叶,我母亲终于站在小柏沟村了。假如我母亲是一支铅笔,那她所行走过的路程就是在画下炭黑痕迹,线条未必流畅,反倒是因踌躇和迷途显得杂乱无章,有时也会因顿点太多不成方向。然而,磨损却显而易见,有着千疮百孔的不忍直视和无法言说。
小鬼子在小柏沟村,把来不及逃跑的村民圈在一个窄道里,四面架起机关枪,端着上了刺刀的枪逼问八路军和区干部的去向。他们对男人拳打脚踢,乱刀刺身,对女人是禽兽般的强迫。随后,他们把村民刺死并推进莜麦秸堆成的火堆里……
大火从上午一直烧到下午,机枪声和步枪声也是从早晨直响到黄昏,小柏沟的街道上、河滩里、山沟中,到处是残腿断臂,还有脑浆和烧焦的尸体。给我母亲带路的人心有余悸,我母亲也颤抖不已。死亡,战争下的死亡,已经不是第一次侵袭我母亲,难道无辜惨死的百姓在刀俎和砧板上,就只能用绝望的眼直视上天,存满无穷的诘问、悲凉和怨情?
要反抗,这是通往活下去的唯一途径。
那一刻她是恍然,当初想要把弟弟留在雁门城留在她身边,是个多么不切合实际的想法,那是绝无可能的,弟弟在睡梦中的话其实就是在给她答案,“要反抗”,“要血债血偿”。即使老魏不是想要节省一碗饭把他赶走,留不住弟弟也是必然,当他说出姐姐莫哭时,就已经确定了他的志向。
后一年,我母亲又用同样的方法,到过邻近县定襄西北沿的上零村。
我母亲打听到雁门城的抗日游击队曾与驻扎在崞县南陲谭庄村的日军交过火,此后,这支日军向南进发,包围了定襄西北沿的上零村。包围上零村后,日军把数十名群众赶进一间教室,然后把一个毒瓦斯扔进去并朝外关上门。教室里先是一片哭号和求救,你看,善良久了的人,就只能把自己的生死寄托在敌人的良心发现上。哭号和求救过后,才是挣扎,终于有人折断窗棂跑出来,但没想到死得更快,被小鬼子一刺刀捅进肚子,一挑一剜一拔,血肠子涌了一地。
一想到弟弟曾经与这样的日本军交过火,我母亲就咬住自己的下唇,一股自豪浮上来。要反抗!一时间,万里山河,草芥百姓,杀戮与涂炭,生死与存亡齐齐涌进我母亲心中,弟弟那一天说的我母亲从来没有听过的话,到此时才开始真正溶解,开始浇灌我母亲。一切都来得太过迅疾,以我母亲不能理解的态势,如泰山崩塌却又在崩塌中耸立。这更加坚定我母亲的信念,一定要找到弟弟。
5
1949年全国解放,一个崭新昂扬的时代在大地铺展开来,我母亲热切盼望的弟弟还是没有回来。就在我母亲到处打听弟弟下落的时候,惊奇地听闻有一个女人也在到处打听弟弟的下落。
我母亲是从阳方口返回雁门城的路上得知这个情况的。我母亲所去的阳方口,也是弟弟打游击可能去过的地方。早春二月,冰雪已经消融,但人间尚未改换颜色,有关春的消息和鼓舞还在路上,我母亲就出发去往阳方口了。
出雁门城走桂家窑,经陈家庄、试刀石、南口村穿太和岭口;又到了牛大沟村,过黑石沟村、麻布袋沟村;从麻袋沟村我母亲抄小道到了赵庄村,再经过白草口村、柳林村、油坊村;从油坊村抄小道到陈家窑村,经南白庄村。在南榆林乡我母亲停留十几天,她发烧了,头晕不已,在慈云庵的门洞下讨饭休养。十几天后继续出发,过寺台村到楼子坝村,再经官地村、小涂皋村、河汇村、张家咀村到下石碣峪村;经南城村、石坪村到了沙河村,再沿着恢河一路走到阳方口。
山高路远,虫豹蛇猿,我母亲这支铅笔在大地上画的炭黑行迹我只能这么简约描述。她乞讨来的食物恰好不致饿死,乞讨来的钱积攒到一定也够买点治疗头疼脑热的药片。这一次,我母亲走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慢些,磨损和消耗也以这一次为最重,她身材矮下去好大一截。
我母亲老了,她一直引以为自豪的体力和腿脚灵便正无情地离她而去,再没有挺拔和强健,也没了灵敏和快速反应,她眍䁖了眼,呆滞了神情,她薄刀一样的上翘和凌厉因为使用过度有了豁口和卷刃。这一切突然而至,就算心劲还没有用完,心力还没有熄灭。
我第一次见到我母亲,她正在院子里剃头发。每一次远行回来,我母亲都得把头发剃光,那些在路上打结粘连的头发根本无法梳洗整理,唯一的办法是剃光,这也是把藏在里面的虱子虮子一次清除的最好方法。转头间,我母亲看到怯怯地站在门外树下的我和我妈。我妈穿百衲衣,挎讨饭篮,手里拉着我。我母亲迎上来问,你们找谁?
我剃光了头发的母亲站在阳光下,周身镀一层金色光辉,腰身下塌挂满疲惫,却莫名有一种渡劫过后立地成佛的慈悲,像是村人手下捏出的泥菩萨或土地奶奶,虽然不可避免地有着与生俱来的淳朴和饭味,却不能怀疑她的神明与通灵。
我妈拉我的手紧了一下,我知道,她终于找到可以托付我的人了。我得说清楚,在这个事情上我妈是动用了伎俩和狡黠的。她对我母亲说,她和我母亲的弟弟,也就是我叫作父亲的那个人,结过夫妻,并在山阴县的王二沟村里住过一段时间。
王二沟村?我母亲惊骇了眼睛问,你是说你们在王二沟村?
对,王二沟村距离铁匠营不远,大概六七里地。
就是这六七里地,我母亲错过了弟弟。
李卉,你听出来这个故事里最大的漏洞了吗?假如我叫我母亲的弟弟是父亲,那我该叫我母亲为姑姑才对,但我一直称呼她为我的母亲。这个不合逻辑的漏洞就是我所说的,我妈的伎俩和狡黠了。
为让我母亲确认,我妈说出父亲的名字叫霍小山,三十二岁,身量魁伟肩膀结实,门板那么样的高,有刀裁的鬓角和宽广的额头,笑起来嘴是歪的,有着难以隐藏的跳跃性格和永远长不大的只有小男孩才有的坏。最后,我妈说,他有二十袋白面,要不是这二十袋白面,我母女俩恐怕早就饿死了。
哦?我母亲再次仔细打量我和我妈,怎么也想不到,她把自己换到雁门城、换给老魏的那二十袋白面,居然是被眼前这母女俩吃了的。
我妈说,姐姐,我一直在找小山,他走的时候可没说不回来。
我妈擦着眼泪说,姐姐,我和你,我们一起找小山,一定能把他找回来。
我妈信誓旦旦且语气坚决,她说找回小山了,姐姐,我们一起过日子。
我母亲被我妈的真诚打动,尤其听到我妈为寻找我父亲去过那么多地方,更是泪水涟涟。你吃苦了,我母亲说。
但其实,我妈很清楚她已经大限不远。她指着我,说我姓霍,霍小山的霍,和我母亲的霍也是一个。不是一个霍不进一家门,所以,这也是姐姐你的闺女。我妈把我杵给母亲,逼着我当场喊妈。
“妈”这个过于亲密的称呼或词汇,我羞于喊出口,我母亲也不好意思答应,我们都带着憨厚无比羞赧起来,唯有我妈洋溢着过分的热情和迫切。姐姐,我妈说,以后霍玉华就是你的闺女了,是亲人就不分离,我们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
就是这句话切中我母亲的要害,是亲人就该生生死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两个月后我妈去世。在此之前,我妈和我母亲已经说好等秋凉下来,结伴去山阴县寻找我父亲。
我妈走的时候悄悄捏了我一把,还给我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我心领神会,转而紧紧拉住我母亲,仰头看她的时候极尽讨好也极尽可怜楚楚。
和我母亲一起去山阴找父亲,可能是我妈许下的空愿,但她与我父亲之间的关系的确存在。我妈带着我逃难,在快要饿死的时候遇到我父亲,我父亲收留了我们。一开始他把我们安置在铁匠营,随后又搬迁到更隐蔽的王二沟村。我父亲身份特殊,他的行踪,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有了父亲我和我妈就有了饭吃。总是在我和我妈捧着大海碗吃饭的时候,我父亲在一边笑,难说他的笑里不带有讥诮,但我喜欢,我妈也喜欢。能很有尊严地捧着碗吃饭,旁边还守护一个笑吟吟的男人,那是一件天下最美好的事。
父亲在家的时候少,总是披星戴月,有那么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意味。我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也隐约觉得,他不是个一般人,这从他腰里有枪,眼里有光就能证实。只有那么一天,他是在阳光下带着我出去玩耍的。那该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因为有了那么一天,我拥有了区别于周围人的丰沛和华彩,也是我此后用一生只为完成一件事的定力和根源所在。
在雁门关群山脚下,父亲抱着我奔跑,我呼啸着,手里拽着一个放飞的纸鸢。那是极其简单的、用一张麻纸和三根茭秆就能糊成的方片纸鸢,然而,却是我这一生中最为珍贵的记忆。纸鸢在瓦蓝的天空下,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被盛开的星星点点的野花映衬着,飞翔出最为恣意的欢畅与轻灵。
父亲跑累了,纸鸢也飞起来了,我们一起躺下来仰望。纸鸢在灿烂的阳光里一闪一闪的,我和父亲都举起手遮蔽太阳。父亲的手和我的手都为彼此的眼睛覆下阴凉。父亲的手很大,不但遮住我的眼,还能遮住我半個身体,我的手很小,只够遮父亲的眼。
我看到阳光从父亲的手指间穿透,他的指节如竹节在太阳下呈现奇特的品色。其间,他突然放了一个屁,我咯咯笑出声来。那大概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笑出声吧,从出生就在逃荒的路上,我从不知道人间还有笑这种存在。我的笑是被太阳加持过的,灿烂而热烈,不着边际却铺天盖地。彼时,我父亲头发里散发出的味道以及他蒸腾出的体温,正以不可捉摸的方式从四面八方席卷了我。
6
1955年夏天的一个晌午,我和春梅嫂在铁匠营的大石碾子前打了一架。春梅嫂比我高也比我壮,但她还是输给了我,因为她没我凶狠没我顽强。我所具备的她都不具备,但她还是敢于说出我父亲根本不是八路军,从来没有打过鬼子这样的话。她还说,我父亲从来没有捎信回来过,一定是早叛变投敌了,说不定早去台湾了。
有关我和春梅嫂打架这件事,老魏是这样说的:打得好,早该打一打她们这些由着舌头乱跑的人。你母亲如果在,也会找她打一架。老魏又说。
我母亲已经去世,我作为母亲的女儿与老魏相依为命。我母亲一直不与老魏说话,不过,到后来他们俩的默契程度似乎也无须语言。怕错过我父亲,老魏把家从雁门城搬回铁匠营。我母亲在外面寻找我父亲,老魏就原地等待,这样我父亲一旦回来就再不会错过。我父亲种地种花,养鸡养羊,把家收拾得利落,把炕烧得火热,他说弟弟一回来就有热乎乎的家。但其实这些都是在成全我母亲,一旦回来,有热乎乎的家等待和迎接的是她,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
我母亲弥留之际拉着我的手说,弟弟一点不傻,炮弹落下来的时候会跳开的,对吧?我在母亲的逼视下流着泪诚恳点头。我不能说这是临终嘱托或交接使命,我母亲也不会把她的意志强加给我,生在雁门关群山下的人一如雁门关群山,是天生的诚笃与愚直。我想说的是,从叫她母亲那天起,我就已经上缴了我的意志和走向,这也是我长相越来越靠近我母亲的由来。人人都说我形似一把刀,只有我知道我不是,导引和决定我的从来不是责任和担当,它只是多年前我父亲为我放飞的方片纸鸢,是他突然放的一个屁,以及他头发里和身体上散发的味道,恐怕连他阳光下指节如竹节那样泛起的微微品色也是。
人世间的人分两种,一种是与人与事都能融洽相处,另一种是不容于世。这两种都不容易。相较而言前一种人会活得散淡从容,收获的安宁也较多;后一种人果敢而锐利,自成一派并与世俗分庭抗礼,不一定能成事,但能把自己与周围区分开,后果是不会有安宁。这两种不分高下,但选择的时候一定要慎重。有关我和春梅嫂打架,老魏还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三年后,老魏去世,我嫁给你姥爷。李卉,你妈和我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她怨恨我对她关心和照顾不够,对此我有愧疚。但是,她说我毫无一个作为女人的情趣与心智,这我就不能同意了。李卉,我是一个在最丧乱年代里吃过白面的人,是被方片纸鸢和品色指节浸漫过的人,我不能把这些全都忘却,而心安理得地去做什么有情趣的、与人与事都能融洽相处的人,我不能,我做不到。
关心和照顾要分层次和境界来说,我那么执拗寻找我的父亲,何尝不是为了更好地关心和照顾你妈,我只有找回我的父亲,才能把无辜落在他头上的不公平和谣言摘掉。
我父亲的身体在人间消失,但有关他的传说和流言从未停止。有人说他是抗战英雄,打日本人英勇无比,最后死在日本人手里。也有人说他是在解放战争中打太原,牺牲在战地上。但更多人说他根本就已经投降,跟着日本人走了,不然怎么一点音讯都没有。最为广泛的说法是我父亲去了台湾。
流言滚来滚去并朝着不好的方向越滚越大,你或许无法理解这对我和我的家人伤害有多大,在那个好坏人泾渭分明的年代,我们的处境艰难,是被众人推倒的墙。你妈受此影响最大,遭受的不公平也最多。
我不信!
如我母亲说过的那样,我父亲一定能在炮弹下跳开。我父亲既然有本事从日本人手下逃出并夜奔五十里,就一定有也有本事在日本人的炮弹下跳开。会的,雁门关群山也会这样保佑,它埋下古往今来那么多忠骨,不是也保留下那么多優质的根苗吗?至于说我父亲成了日本人的走狗,还跟着日本人走了,我就更加不屑。他们要是见过我父亲背着枪、在深夜里回家、在拂晓时分走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模样,就会晓得说出这样的话是有多么浅薄和鄙下,以他们粗陋的心智,怎么能度量出凤凰胆魄的瑰丽与光耀?倒是他们说的那个,关于我父亲早就做了大官并娶了漂亮太太,住在大城市,出入有小轿车和勤务兵的说法让我心绪难平。有那么一刻,我也怀疑父亲是不是早已忘记我和我妈,成为别人的丈夫和爸爸?我不能总靠打架来解决问题,唯一的办法是把父亲找回来给他们看。
你妈不信。
你妈说我一直寻找父亲并不是为了她的前途,也不是为给父亲洗刷冤屈,这不过是我找来的最冠冕堂皇也是最不好反驳的理由,我的真实目的就是在找父亲的身体,不论那身体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是做了大官的还是投降的。“就算她父亲真是投降了,她也会毫不犹豫把他带回家,才不考虑会不会影响我的前途和命运。”你妈说。
1965年秋收后,我去公社开介绍信,老李再次疑惑地看着我。他的目光从眼镜上方投出来,充满不敢相信和不可思议,怎么你还要出去找你父亲?他问,你这一年到头能攒几个钱?全都买车票了。你吃什么?你孩子怎么上学?你男人不需要照顾?
我至今记得老李从眼镜上方投向我的目光里,有着怎样的惊诧,我甚至从中捕捉到那里面细微的敬畏与钦佩。你是说,你这次要去白云鄂博?他问我,你知道那是多远的路吗?你对白云鄂博了解多少?
老李是个好人,他的疑问里满是对我的担心,也是他对我持有的一贯怀疑,盛传我是个神经病,和我去世的母亲一样不大正常。放着好日子不过,寻找一个不知道是活是死的人,而且还没完没了,听不进人话去,这不是神经病还能是什么?
你男人同意吗?他问。
他管不了我。我回答。
你孩子呢?你不给孩子做饭?
我孩子早已经习惯了。
老李的厚嘴唇还在动,我解读出他想要说的话,还去医院看看病吧。
我微笑着看老李,他领教过我,不给我开介绍信我能把他跟回家。
是不是神经病该由我自己来定义而不是别人,拿到介绍信我就坐上去往呼市(呼和浩特)的汽车。出雁门关过杀虎口,经由和林格尔到呼市,再转车到包头,在包头住一晚,第二天一早转车到白云鄂博。滚滚车轮奔跑在荒芜大地,我映射在玻璃车窗上的脸划过高山丘陵,划过时间成就下的城市村庄,直至成为一条晃动的虚空直线。
白云鄂博有很多山西老乡,但没有一个听过霍小山的名字。
从你母亲到你,你们一直在找?一个矿工问我,他一口雁门城土话壮大了我的胆量。那么多老乡把我围在中央,不是我问询他们,是他们在问询我,我成了话题的中心而不是我要征询的问题。这多少有点让人哭笑不得,这么多老乡加男人的热情让我手足无措,他们暗自认定我是来相亲的,直到被我坚定的神情和态度慑服,才开始认真对待。
如果你父亲背过枪打过日本鬼子,那他就是个军人,你该去民政局问,或者武装部。雁门老乡给我出主意。
我何尝不知道找民政局,这不是在民政局查询不到我父亲的相关信息,我才来矿上打问的呀。
这些年我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民政局,右玉民政局、繁峙民政局、五台民政局、应县民政局、崞县民政局、宁武民政局、神池民政局、河曲民政局。这些地方放在地图上看就是个圈,围着雁门城。
在宁武县民政局我被厌弃,他们把我赶出大门,说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干扰他们正常工作,他们对我说过多少遍了,资料里没有叫霍小山的这个人,活着的和死去的都没有。你怎么还是不停地问?神经成这样,就不该出门。他们指着我说。
我不是神经,是他们的工作做得很不到位,敷衍了事,实在不能叫人信服。
在繁峙民政局,他们的推诿与扯皮致使我多停留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我吃不起饭,住不起店,只能乞讨。他们在戏弄我,但我不改决心,直到他们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了,开始给我认真查找资料。
我无意控诉,也不是想要说我有难,每一次出发前我都把难想得足够,所以,面对难时反倒觉得它远没有想象的那样大。比起我母亲来,我没有多难,我有汽车坐,我能找到民政局,这真值得庆幸。
更值得庆幸的是在白云鄂博矿,我遇到来自山阴县的胡伟,他记得他父亲曾经说起过一个叫霍小山的人,他们一起在山阴县打过游击。我一把抓住胡伟,因用力过猛把这个敦实的矿工吓了一跳,你父亲呢?我问。
胡伟的父亲牺牲在解放太原的战场上了,是死亡通知书送到家里胡伟才知道的。我们家一直享受军烈属待遇,包括我这份工作也是优抚来的。胡伟说。
你父亲哪一年去世的?
1948年10月。
牺牲在哪里?
太原牛驼寨。
我还不知道,一点明亮的出口正在不远处向我昭示,但又因为太过渺茫而不可捕捉。这一渺茫,我的寻父历程就多出四十年来。我来不及问询胡伟父亲的名字,就因另一个雁门城老乡提出的建议眼前一亮。他说你母亲一直是顺着雁门城游击队的路线追寻,就没想过顺着山阴县游击队的路线追寻?胡伟刚才不也说过了吗,他父亲和你父亲在山阴一起打过游击。
返程的汽车启动后我才知道,车票已经有人替我买了,“是白云矿武装部的副部长给你买的,他也是你们雁门人。”售票员这样对我说。不但车票买了,车座位上还有矿工老乡们送给我的一包干奶酪、一包砖茶、十个大饼、几件八成新的衣服和一兜子核桃……
7
我喘不上气来,由从张家口民政局那次开始。
1971年冬,我寻找父亲到了张家口,未果。之后我从张家口民政局拿到一张介绍信,想顺路去丰镇打问一下,那里有很多山西人。我没想到的是,那张介绍信直接把我介绍到收容所。此前一年,我已经被大同收容所遣送回家过一次。
我两次被收容所遣送回家,造成不小的轰动,县上和乡里都来人了,轮番给我做思想工作。妇联也来人慰问我,她们甚至带来一个大夫给我做妇科检查。所有这些放在1971年来看,是影响极大的奇新,是我作为一个女人的羞耻。
事情如此重大,似乎已不是我一个人的羞耻,是我們家的羞耻,是铁匠营整个村的羞耻。
我女儿反应最为激烈,当场要与我断绝母女关系,我没你这样的妈,她说。你到底要怎样?她问。你看看这个家,她用手指着说。
我随着她的手指环顾家一圈,这个家已经穷到不近情理,猪、兔子、鸡蛋都被我卖了换成一张张车票,而我已经长大的女儿到现在还没有袜子穿。我男人顶着一头超过他年龄的白发,满面愁容。我则被定义为不良妇女,在人前抬不起头。
意义何在?女儿问。
街上走一遭,背后全是指指戳戳,当着我的面就能相互咬耳朵,就能明火执仗地捂着嘴笑。假如这就是与人和事都能融洽相处,那我与之势不两立。一股气息自我腹下蹿起,一路火烧火燎却在咽喉处刹住脚,恰恰好好卡在那里。我大张着嘴,成了一条被甩上岸的活鱼,这口气是出不上来咽不下去。
死第一次威胁我。
是在井底下吧,我伸出手,摸到满手冰冷与黏腻。有蛇和蜈蚣打我身上经过,一跳一跳的则是疥蛤蟆。头顶晃荡着光圈,一漾一漾的,像极了方片纸鸢。我是又把它放飞了?
很快,我用旧的身体开始对损伤部位进行修复,那是未受损组织中细胞的分裂增生完成新的功能与结构,后来我知道,这叫再生。这不是术语,而是人天然具备的能力,是上天赋予的,如同赋予命运那样不
容分辨。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能力,让我不恐惧受伤。这种能力不但皮外伤,就连骨折只要处理妥善都会恢复得很好。唯一的遗憾是只能恢复一部分,注定会留有瘢痕或缺损,这与受伤的深浅和部位有关。
我一口气拔上来,也就把自己从井底拔出来了。果然,只有人间才有金色的阳光以及由阳光带来的温暖和喜悦,像一块糖,吃之前可能会挨一巴掌,但谁又能抵挡糖的甜蜜呢?
我不知道这对我是不是一件甜蜜的事,但修复后留下的瘢痕和缺损显而易见,我从此呼吸不畅,喉咙上面蹲着个人一样不让我喘气。李卉,这不重要,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只要活得够长你就会明白,有很多事你不把它看作是事它就不是事,是不是事只取决于你坚定的程度。
另一种形式的瘢痕和缺损,是你妈从此不再与我说话,她既然说过要与我绝交,她就一定能做到。倔强使她鲜明,看上去浓墨重彩。出生和生长在雁门关群山这一脉的人似乎都有这种秉性,它与天上铺陈的艳丽彩霞一样,也与蓬在长城上的衰草一样,是纯自然生长。
让我出不上气来最终成为病症的,是乌兰察布民政局优抚科的一个工作人员。那是1989年的事,这位优抚科的工作人员竖起眼睛说,洪武年手里的事了,你现在还要翻?你这是吃饱了没事干尽给我们找麻烦。
我说虽然事情久远,但我父亲还未找到,我一个做女儿的能怎么办?一天找不到我就得一天找下去。
他说那你就在你们山西找好了,跑我们这里找是什么道理?
我说我不仅来你们这里找,我是全国各地都找。
你父亲肯定死了,你是在找一个死人。找死人你该去死人该去的地方找。
我出不上气来,悲愤至极:你不是你父母的儿女吗?假如你父亲不见了你找不找?
多年积攒在这一刻爆发,他说什么都行,不该说我父亲死了是个死人。我很不冷静地骂了一句脏话。没想到,从他背后猛地蹿出一个小伙子对着我狠狠踹了一脚,他说要不是看你是个女人,我一脚踹死你。
辉腾锡勒草原的云彩在天上飘,照耀草原的太阳红又红,这只脚就这样踹上来了?在这一脚之下,我前所未有地残破、低矮、老旧,一口气拔不上一口气,憋闷把我的承受能力往最极致处推,怨恨往实处塞,出不上气是划着的火柴,愤怒是浇在火上的油,我把自己烧着了。
现实是一种具有想象力的存在,它的想象力要超过任何预想。
我是我烧着了的最大受害者。
火势持续三年不能熄灭。
我在大火里翻滚、煎熬,溶化成油,又在油里集结成舍利。我烹炼金石为外丹,吐故纳新为内丹,我自己是我自己的炼丹炉。那一夜,我把用过的车票以及介绍信全都填进火炉,亲眼看着火苗把它们吞噬。我多希望过去的和过不去的、前尘和往事俱化为灰烬。我从没有把父亲往死处想,他头发里和身体上的气味从未从我的鼻子里散去,而他们却说我父亲已经死了!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恶毒的话。悲愤令我气结,出不上气的憋闷是被压在巨大石头下的活物,无论怎样用力都无济于事。我那样一个蒸腾着体温和气息的父亲,死了吗?如我妈描述的那样,他笑起来嘴是歪的,有着小男孩的坏;如我母亲说过的那样,能一夜奔走五十里,能在暗夜里撞击出火星的身体,死了吗?
我奋力挣扎,试图从巨大石头下站起来。我从不屈服,这是我的天性,也是我秉承的愚直和执拗。修复和再生的天赋让我做到了,我站起来了。但我想不到巨石是随着我一起站起来的,死死压在我胸口。
此后,我喘不上气的病越来越严重,不用说到处找父亲,就算是白白坐着都出不上气来。
再不能出去找父亲了。我所能做的,只有向外张望和谛听了。
那我就坚持我只能做到的。
逐渐地,张望后谛听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是铁匠营毫无生机和最缺少景致的女人,我不能与邻居在午后扇着扇子聊天,也不能与亲友故旧在久别重逢后拉着手絮叨,这会耽误我。
会耽误我。你看,雁门关群山是绵延着向前行进的,伸向你所不知道的远方;你听,夜深人静后的阵阵松涛是听信了风的消息,那风来自更遥远。一定会有我父亲的消息,凭着风,踏着山脉从远方送到我这里。我在接收,我在捕捉,我全神贯注……
8
时间来到1996年。那是清明节后的一个星期六,一位叫王艾甫的老人,蹲在太原市南宫文物市场里随便一个摊点前。他是个文物收藏爱好者,正翻拣小摊贩装满废纸旧书的麻袋包。
出于偶然,但就是天意,他在翻拣中顺手一摸,一样东西就拿在手里。是一个泛黄的册子,上面“太原战役”和“阵亡”的几个字晃着了他的眼睛。他把册子迎着光仔细一看,上面清楚写着“六十八军太原战役阵亡将士登记”几个字。
王艾甫曾经是个军人,一个老共产党员,有过不短于二十年的军龄,当下就意识到这册子具有怎样的重要性。他赶忙再次翻找麻袋,后来干脆把麻袋倒了个底朝天,一共找到四本这样的册子。那时他还不知,他手里拿着的这四本册子所衍生出来的后续与含义,远远超出他淘拣收藏品的爱好。
经过整理,84份《太原战役阵亡通知书》从时间的缝隙里轻轻滑落,一张纸就是一条性命。很难形容那是轻巧还是沉重,有一个比喻叫命比纸薄,词可达意但就是不能详细解释。那上面列有阵亡将士的姓名、年龄、籍贯以及牺牲的时间和地点,但也有一些是只有名字和部队番号,其他都是空白。这84份通知书上赫然注明“未发出”。
“未发出”,意味着死讯还没有抵达,那上面的烈士还是一个个英武的生命,他们还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顶着隆隆炮火奋力厮杀,他们还匍匐在战场的某一处战壕,等待冲锋的号角。
王艾甫是个认真的人,为求证未发出的84份阵亡通知书,他找来原省军区党史办高主任。高主任仔细分析、审慎对比,这84份阵亡通知书都是油印而成,印迹墨色比较粗劣,是当时普遍采用的油墨。纸张也不统一,有连史纸、高丽纸,还有乡间作坊的草纸,甚至还有废纸二次利用。颜色不统一,这正反映出战争环境下物资匮乏的情形。这些纸张的来源有的是部队自己留存,有的则是战争的缴获品。
再一个就是印章。军队的印章虽然变动较大,但一级和一级的形状不一样,哪一级是圆的,哪一级是椭圆的,哪一级是方的,都有严格规定。而阵亡通知书的烈士登记册上面印章不统一,恰好证明是造表单位级别不同。
这些“未发出”的阵亡通知书是真的。
至于阵亡通知书怎么会流落民间,进而出现在旧货文物市场,这还得从太原战役开始说起。太原战役从1948年10月上旬开始,到1949年4月24日结束,一个战役打这么久,是解放战争里最重大战役里绝无仅有的,在战争史上也罕见。
太原战役死亡人数巨大,敌我双方来回拉锯,尸体能把一条沟填平。战斗激烈伤亡也大,填写这些登记表、通知书的人一般是连队的文书,当这个连队打光拼尽,经办人也牺牲在战场上,没办法再搞下去,只能收拢在一块保存起来。
虽然太原战役结束了,但当时全国的解放战争还在继续,部队调动频繁,没有及时发出的阵亡通知书有可能就遗留下来,最后流落民间。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战役结束后,来不及及时办理的善后事宜就移交地方,而地方政府根本没什么正规的办公场所,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大部分时候只能在老乡家里,或者连办理交接的同志都牺牲了,这批东西也就流落民间了。总之,在战争环境下,什么样的情况都可能有。高主任说。
求证真伪后,王艾甫开始了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那些锁在柜子里的不是阵亡通知书,而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或一具具遗体。锁着的柜子总是发出莫名的声响,但打开了看里面只是阵亡通知书,很难说清楚那些声响是怎么发出的。
夜晚睡下,一颗子弹迎面而来,一个炸弹轰隆隆落下。更多的子弹在呼啸,更多的炸弹爆炸后卷成热浪。王艾甫身在战场。战场天崩地裂,硝烟正浓,到处是牺牲的战友,他无论推哪一个都推不醒。冲锋号骤然吹响,王艾甫意识到是该他接棒上阵了,他的战斗是挽起烈士们的尸骨,把他们交到各自亲人的手里。
“为烈士寻找亲人,送烈士魂归故里”——命令已经下达。王艾甫猛然坐起,他是个军人,既然接到命令那就得执行。
柜子里的声响戛然而止。
王艾甫一下明白,这是命令,也是阵亡通知书上所有阵亡战友对他的嘱托和希冀。
然而,事情又不那么简单。从1996年到2005年,他手里的阵亡通知书一个没有送出去。按照通知书上面的地址打出去的电话、发出去的信件,他没有得到一个回应和落实。
十年过去了。
六十七岁的王艾甫渐入老境,但他的任务还未完成,一个不能完成任务的军人是多么窝囊啊。没有完成任务的军人连死都不敢,万一见到烈士的英魂他该怎么说?
為把消息传递出去,王艾甫想尽办法,其中之一是做了很多展板,举办许多场展览。烈士陵园、红色旧址、博物馆,能去的地方他都去,就盼着能把信息传递出去,能有人来联系他。
但还是那样,没有任何消息反馈,努力是石头,投向现世的海连个涟漪都不泛。算来,太原战役距今已有六十年了,时间越久,阵亡将士们英灵走得越远,就连悲伤和思念也逐渐模糊不清,时间是落下来的灰尘,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同时也填平战场上的弹坑。但总有什么是没有平下去的,在阵亡通知书未曾抵达的年月里和阵亡通知书没有抵达的家庭里,那些扭曲了的和压制的、磨损了的和耻辱过的,怎么平?如何安?
王艾甫想不到,也正是这个具体的六十年成为转机,事情从这一年开始转入一条新的轨道。
2005年是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六十周年,山西作为抗击日本侵略军的主战场,是全国纪念抗战活动的一个重点省份,省里牵头举办了一个大型展览。王艾甫参加并展览出“日本侵晋罪行实录图片展”,成为展览中的一个重点。他的藏品展出后,在社会上引起很大反响,吸引了多家媒体关注,由此,那84份烈士阵亡通知书开始拂去时间尘埃,正式发出闪亮的召唤。
多家媒体对王艾甫和他“未发出”的阵亡通知书进行了追踪报道,把王艾甫和他的阵亡通知书往更广阔处推送,向着广袤大地发出寻找讯号。
豁口由11位湖北籍烈士首先冲开。《武汉晚报》汤记者来山西跑纪念抗战胜利六十周年活动的稿子,看到王艾甫拿出的阵亡通知书后很是吃惊,尤其里面居然有11位湖北籍烈士,更让他觉出了其中不同凡响的新闻价值。这是2005年6月17日。
汤记者回到武汉后,一个《寻找湖北11位烈士的亲属》的报道立刻见报,11位烈士的名单全部登在《武汉晚报》上。当地省市民政部门看到报纸后迅速做出反应,11份烈士名单相继出现在湖北各地民政办公网上。
终于,枣阳市民政局提供出一个线索……
到10月23日,84份阵亡将士通知单上,第一次有烈士的家属被找到。
十年了,终于有了第一步。
9
一只孤雁飞在雁门关群山画下的黛色线条上,它那么孤傲地飞翔,是背着一个世人不知的秘密吧。我身处人间但始终仰望天空,就像大雁不会因为孤独就放弃飞翔,就像白云不会因为高不过天空就不化作连绵细雨,就像我绝不结束向外张望和谛听。
这些年应该是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吧。女儿上学走了,女儿参加工作了,女儿把女婿带回来了;我的男人进进出出很是忙碌,家里多出很多东西,穷已经不再是这个家最大的问题,逐渐走向丰衣足食。我是被封在牛皮鼓里的,能感受到激烈的鼓点,也能感受到由此带来的节奏和振动,但我无法融入。我心归拢不到一处,它的每一片和每一个连接处都在向外张望和谛听。女儿一直不和我说话,她声势浩大的叛逆期持续了很长时间,但收场收得悄无声息。她懂事和长大比周围人要早,这多少有点让人心疼,我倒情愿她是自由奔放的,一如周围年轻人那样把青春的长发飘起来。
就像我的母亲因为铁匠营给了她太多哀伤与悲痛,她就一定要用二十袋白面把自己换到雁门城一样,我的女儿也是,她发奋读书熬坏好几个电灯泡,才把自己考到太原市。李卉,我想对你说的是,你妈虽然去了太原,但她对雁门关感情深厚,我肯定她从未真正离开过雁门关群山,也从未与我真正决裂。
这些年,你妈一直在帮我寻找父亲,她给全国各地民政局打电话发邮件,还通过侨联和统战部,把寻找扩大到日本和台湾。这些我都知道,虽然她一直不和我说话,但已经开始理解并接受我。她想给我一个惊喜,以冲开我乌云遮盖的人生。我想,这是岁月教会她如何体谅,又重新规定了她衡量事物的标尺,毕竟,比生活更重的是信念,比岁月流逝更结实的是爱。
霍玉华,吃饭了。我男人喊了我一嗓子。这是2006年4月21日中午。
吃饭之前,我得先把鼻子里的氧气管拔开,我喘成这个鬼样子,与一只破风箱没什么两样,这些年多亏我男人的悉心照料。饭是小白菜烩豆腐,另外配有一碟子胡萝卜拌西芹和一碟子鸡脯肉,清淡饭菜有利于我喘不上气的病症。
电视机是打开的,是我们吃饭的背景,我们边吃饭边看电视。前一天女儿打来电话特意嘱咐过,一定要在中午吃饭的时候看山西电视台《午间新闻》。
方寸电视里闹哄哄演绎着人间事,铁匠营因此与天南海北相隔不远也连接甚广。我吃着小白菜烩豆腐,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天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多年向外张望与谛听将在这一天得到回应和补偿。
山西电视台《午间新闻》的“党建”栏目正报道王艾甫义务为烈士寻找亲人的事迹。电视里,王艾甫头发全白,手里拿着《太原战役阵亡将士登记表》,说出它们的来历以及其后的故事。
我放下筷子,把氧气管插入鼻子。我敏锐地嗅到命运发出的味道,它在重大节点或转弯处所氤氲出的气息开始侵袭我。我看到,电视里滚动播出烈士名单;我听见,主持人逐字念出:
霍小三,部别:六十八军二0四师六一一团;职别:排长;年龄:31岁;籍贯:山西省山阴县一区王二沟村。入党时间:1944年8月。
我脑袋里进了一道闪电,于乌云中开裂,强光之下树木、山川、鸟兽、河流遽然清晰。这闪电又倏忽熄灭,天地合上眼睛一样再次黑暗。霍小山,王二沟村,一些光斑在黑暗中跳跃,如萤光烛火,是吉光片羽。我调换一个坐姿,大口呼吸。我男人忽然反应过来,赶紧拿个小本本记下热线电话。
接电话的正是王艾甫本人,这可亲可敬的人啊,这大恩人啊!接起电话,王艾甫听明白了我的雁门城土话,立刻找来登记册。然而,我的信息与他登记表上的消息不大一样。他登记表上的名字是霍小三,而我父亲的名字是霍小山。还有,我们是雁门城铁匠营,而他登记表上写的是山阴县王二沟村。他说与资料不符,不能确认这名烈士就是我要寻找的亲人,抱歉。
我失望至极,但听上去王艾甫的失望好像一点不比我少。他没有什么好抱歉的,我都还没想起来说声谢谢呢。
放下电话,我脑子里再次劈过一道电,王二沟村,那不正是我父亲带着我放飞纸鸢的村子吗?很多很多年前,我妈带着我逃荒要饭,在快要饿死的时候遇到我父亲,他把我们带回铁匠营,随后又带着我们娘俩搬到更隐蔽的王二沟村。我父亲身份特殊,不能轻易暴露行踪,他总是早出晚归,却在阳光最灿烂的那
一天带着我出去奔跑。那一天,我们一起在金色的阳光下放飞方片纸鸢,那一天,我发出有生以来第一声笑。父亲头发里的和身上的味道在那一瞬间打通时间关卡,回到我的鼻子里。
父亲啊,我找到你了!
王艾甫再接电话时也很激动,他说查过资料了,铁匠营和王二沟村相距不到三公里路程,这两个村在上世纪50年代前都属于山阴县,后来才划归雁门城。
“霍小山的墓地也找到了,在太原市双塔烈士陵园。”他说。
李卉,你怎么能问我那一刻的心情呢?奔涌而至的消息袭击着我,我已不复存在何论心情。我是无数个麻点汇聚后再生出来的我,它们杂乱无章又纷至沓来,它们各怀心思又各树旗帜,在它们聚拢之前我不明所以,在它们聚拢之后我恍若再生。思念了那么多年,尋找了那么多年,跋涉了那么多年;血泪那么多年,刻骨那么多年,哀恸那么多年,离乱那么多年,假如时间有重量那它重量几何?又消解在哪里?
确实是已经去世了,死了。这是个一直存在的影影绰绰,我母亲明白,我妈明白,我也明白。但我们一直不认,我们一直在寻找。我们要找的那身体,是能在暗夜里撞击出火星的身体,是与雁门关群山有着同样紫色的眼睛,是用老杏树明油补过的脑袋;是笑起来歪了的嘴,有着小男孩才有的坏;是突然放的一个屁;是阳光下指节如竹节泛起的微微品色以及头发里和身体上发出的味道。那身体,是我们的弟弟、丈夫和父亲。
这至关重要。
一股风陡然从我脚下卷起,拂起我的裤脚、我的衣襟、我的领口、我的头发,在我耳边飒飒作响。我的母亲和我的妈随着风并入我的身体,我们合成一个。一切都在风中鼓荡。那么多年的时光化为一股风。风从未如此动情动容。
玉华——我听到父亲呼唤我的声音了!这是我一直保持张望和谛听的修炼出来的功力,我听到了。
我母亲和我妈也听到了。我们悲欣交集。我听到了我就要奔赴我的父亲,想来父亲已经等我很久。
早晨四点出发,走五十里路我来到镇上,坐上开往太原的汽车。我毫无倦色,呼吸畅快,我等不及。
女儿在太原接到我,我们一起找到好人王艾甫。不巧的是,这一天还有来自河北一行十多人的烈士寻亲团,他们也是经过王艾甫的认真核实后,来太原双塔寺烈士陵园寻找离散多年的亲人。
我等不及,我说了我等不及。也不是我等不及,是我父亲等不及,他一直在呼唤我:玉华,玉华——
王艾甫和电视台的记者调集车辆安排大家一起前往祭扫,我已经坐上女儿的车先出发了。你找不到的,里面很大。王艾甫追在车后喊。
果然,烈士陵园里烈士的坟茔纵横交错,别说我从未来过,即便是对陵园布置非常熟悉的工作人员,要在这迷宫一样的墓地里准确找到要找的人,也得费一番功夫。
我想不到,居然有这么多坟茔。居然,是有这么多坟茔。车在长长的甬道中穿行,一块块凸出地面的大理石墓碑从眼前掠过,每一个墓碑下,牺牲的是谁家说过“姐姐莫哭”的弟弟,是谁家抱着女儿奔跑的父亲,又是谁家英武的丈夫,谁家顶梁柱一般的儿子?是谁家磨耗身体到死都没找到的亲人,又是谁家用那么多年张望和谛听过的骨肉?
车在前行,墓碑隐匿在一排排一行行苍翠松柏中,一块块向后闪过。车轮胎摩擦地面是蚕食叶的沙沙声;风过松柏是柴炉煮水的呜呜声;涛走云飞,犹如金石相击;鸟在呖呖,松鼠刷啦跳到另一条枝杈上。玉华——我听到父亲的呼唤,他拉了我一把。
停下。我的手势果断而迅猛。
嘎,我女儿猛然刹车,车胎青烟腾起,地面留下两道黑色车辙。车门打开,我缓慢从车上下来。脚边,就在我下车的脚边,一块乌黑的大理石闪着青色的光芒,我用衣袖拂去落在上面的灰尘,准准的,这正是我父亲的坟茔。
后来,王艾甫把这个称为“奇迹”。你不可能知道你父亲的准确位置。他说。
准准的,我站在我父亲的墓碑前。父亲的名字是嵌进大理石的,方方正正,其中的一竖里正爬着一只急匆匆的蚂蚁。我双腿一弯长跪下去,三束鲜花款款放定,四个长头深深磕下。在我们铁匠营,如果故去的老人听不到儿女的一声哭喊,就断不了阳间的牵念,过不了奈何桥。
唉——走嘞!我一声长啸。宫商角徵羽,阴阳上去入,我长歌当哭,哗啦啦惊起一群白鸽,它们带着鸽哨直插云霄。万顷松林在摇摆中震动,声如波涛。斜阳陡然翻落,天空铺出万丈彩霞。
一曲离歌自空中而下,那是谁在歌唱: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10
1948年10月,太原战役激战正酣。这月17日深夜,西北野战军第七纵队奇袭牛驼寨的行动悄然开始。
九连一排,我父亲手脚麻利地把携带在身上的铁锹、水壶、小碗都用皮带或绳子系紧,扭头看见三班机枪班长陈裕正往口袋里装干馍馍片,我父亲不由咧嘴一笑。他把自己的毛巾放到陈裕手里,悄声说,那么爱抽旱烟,烟瘾上来光嚼馍片不够,还得往嘴里塞毛巾。
陈裕借着夜色看看我父亲塞给他的毛巾,觉得有必要问一声去去疑,他说,一排长啊,你这是擦什么用的毛巾?我父亲又是咧嘴一笑,白色牙齿在黑暗里闪了一下,说还问呢,我也想问问你你借炊事班和面的小盆,到底用来洗过脚没有?
嘘——连长盖克回头示意,不许出声。我父亲和陈裕彼此递个眼神,行动还没有开始呢。
厚云层遮住月亮,整八点,第七纵队在柳沟村党支部书记赵柄玉带领下,从秘密山道直插牛驼寨。山道在向前移动,那是我父亲和他的战士们在悄无声息地前进。急行的脚步惊动了路边一只翘着尾巴的蝎子,它不太确定是该静止不动还是该急速逃窜。
牛驼寨位于太原城东北5公里处,可屯兵5000人,由3个集团阵地构成环形防御工事,10个主碉堡为3个集团阵地的支撑点,其中10号碉为最大碉堡,位于阵地的中心和制高点,由此而下有11层劈坡。守军为阎锡山独立团第十总队主力和第六十八師。
衰草蓬杂,银霜满地。一切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进行,当战士们冲上碉堡大喊一声“缴枪不杀”,敌人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
战斗进行得非常顺利,西北野战军七纵奇袭牛驼寨首战告捷,歼灭敌军第二十七师一个整团,占领8个阵地。这是1948年10月18日,天还没有亮,战斗已经结束。隆隆炮声只在远处响起,那是另一部正在攻占大小北山头。
九连占领的碉堡里,战士们靠着墙坐下休息,陈裕终于能消消停停点一锅烟抽了。好几个战士都闻着烟味围过来,一个一个全是馋痨鬼模样。毫无例外,陈裕把烟锅首先递给我父亲,我父亲咧嘴一笑,接过来猛抽两口,闭起眼睛深深地享受。
陈裕说就没见这种劈坡,把山削齐,一层一层叠起来,每一层和每一层能隔丈余,多达十几层。我父亲靠了墙与陈裕并排坐下,说,你还没见外壕深也有三丈多呢。盖克过来,抢陈裕的烟袋,没抢到,也并排坐下。
到此时,我父亲和他的战友们都還不知道,他们将迎来太原战役以来最为惨烈的一场恶战。
朝碉堡的瞭望孔向外望去,还没有见过这么多花样繁多的碉堡,主碉、副碉,炮碉、机枪碉,半班碉、排碉和连碉。高碉、低碉、人字碉、十字碉、方碉、圆碉、伏地碉、半径碉犬牙相错如在大地上摆开的棋阵。这些碉与碉彼此有坑道相连,碉堡与碉堡之间、山头与碉堡之间构成严密火力网,既可相互支援,又能独立作战。我父亲看着,猛地打个冷战。
怎么了老霍?盖克问。
没什么。我父亲回答。他看到盖克身边多出一个青皮少年来,就问这娃娃你谁啊?我不是娃娃,我叫邢发奎。果然不是娃娃,变声期的嗓子里全是男子汉雏形,毛躁又急切。我父亲咧嘴一笑,说那你是发奎哥啦。大家伙都笑了,把邢发奎给笑急了,说我真不是娃娃。满嘴河北话。
传来消息,十五纵攻下石儿梁、尾巴沟等地,与七纵南插之部会合。牛驼寨已经到手,就等着手掌合拢稳稳拿下。
抓紧休息一下。盖克说。
就在我父亲闭眼打盹的时候,一枚炮弹炸响在他的身边。丢失牛驼寨,敌人似乎回过味儿来了,组织力量进行大规模反扑。敌军在炮火掩护下发起进攻,一时间炮弹与子弹雨般密集,被炸的土地翻卷成大海拍向礁石的巨浪,隆隆炮声和呼啸的子弹充塞天地之间,震得心脏和肌肤怦怦乱跳。
不到十分钟时间4号碉堡已失。
4号碉堡又称庙碉,环视其他几个阵地,是几座碉堡的关节所在。敌人重新占领碉堡后,立即向我父亲所在的九连猛烈扫射。
“一排撤回5号阵地!”
三营副营长重新布置兵力,防止反扑。九连和十一连被安排在5、6、7号碉堡担任一线防御。营重机枪连配属到九连。一营三连配属三营指挥,安排在阵地左侧的3号碉堡担任防御。十连在营指挥所附近,担任第二梯队,准备随时支援九连、十一连战斗。营部设在距前沿阵地六百米处一个坑道里。
“各连迅速进入阵地,加修工事。”
我父亲接到指令,带领一排撤离5号阵地,参与工事修筑。
工事修好,天色大亮。我父亲和战友们刚刚把一块食物放进嘴里,密集的炮火再次呼啸而来,强大的冲击波能把整个牛驼寨掀翻,同时,3架敌机向九连和十一连阵地轰炸。
子弹和炮弹在飞,落在脑袋上脑袋开花,落在大地上大地开花。
敌人的炮弹和机枪之密集前所未见,丢失的庙碉成了敌人的指挥碉,这个碉的工事最为坚固,且庙碉除了主炮碉外,四周尚有4个暗碉形成火力网。与此同时,敌人新增援军在炮火和飞机的掩护下向九连阵地发起进攻。
“一排重机枪扫射。二排手榴弹和炸药包压住对方反扑阵形。”连长盖克在战壕里指挥,“三排,以侧火力向敌人夹击。”指导员庄占池不顾炮火轰击和机枪扫射,突然从战壕跃起,端起轻机枪冲向阵地前沿。
激战一个多小时后,终于打退敌人的进攻。
土地灼热,硝烟弥散,阵地上到处是尸骸,分不清敌我。连长盖克和指导员都牺牲了。我父亲抱着枪大口喘息,猛地想起什么,急忙转头四处寻觅。还好,趴在战壕里的陈裕抖落身上厚厚的焦土,抬起头来。
他还活着。我父亲咧嘴一笑,眼睛却湿了。
这时魏占山弯着腰从战壕转弯处过来,把两个写满字的条子给我父亲和陈裕各塞一个,嘱咐:务必放上衣兜里。条子上面写着我们的名字、籍贯和部别。我父亲把那条子装进上衣兜里,陈裕却轻蔑一笑,随手把条子一扔。
你干什么?我父亲惊讶地问。我死不了。陈裕对着我父亲一笑。他一脸黑焦土,笑起来满脸全是牙。话未说完,轰的一颗炮弹炸响,又一轮轰炸和扫射开始了。百多门山野榴弹炮交叉猛轰,再加上飞机轰炸扫射,天地间成了炮弹交织的网。
敌人主力在往前冲,距离十一连阵地前沿只有五十米。
“重机枪压制。”我父亲大喊一声。几个班的重机枪猛烈扫射,营重机枪连和九连、十一连的火力交叉。三班机枪班长陈裕,端着机枪向敌人反扑队形扫射。一排子弹扫来,陈裕牺牲。
副班长李强接过班长的机关枪向敌人射击,中弹牺牲。新战士小华接过机枪,向敌人扫射……河北口音的娃娃哥邢发奎接过机枪,向敌人扫射……
机枪再次被接过,向着敌人……
机枪再扫射……
机枪一直没有停……
我父亲和十一连指导员李福祥,指挥一排战士们甩出一排排手榴弹。勇猛激战之下,敌人根本无法接近阵地接合部。
一个小时后,敌人被再次打退。
营指挥所的坑道被炸毁,我父亲去挖坑道,救出堵在里面的人。到这时,我父亲的一排只剩下3个战士。
喘息未定,第三次反攻开始,这一次比前两次更凶残,百多门大炮连续几个小时不断地将炮弹打来。炸裂的土地一再翻起来又落下。炮击之后是反扑,反扑之后再炮击,不到三百平方米的阵地,落下万多发炮弹,炮弹轰炸下的焦土有两尺多厚。
黑夜接替了白天,给烧焦的一切降温。战场上牺牲的战士尸骸来不及清理,都默然沉在夜的深海里。
双方伤亡过大,到19日,整整一天敌人没来进攻,但也整整炮击了一天,这一天阵地上又落下近八千多发炮弹。
支前民工昼夜不停地往前方运送物资,其中最稀缺的是棺材。新打制的棺材来不及上油漆,白茬处还散发着木头的气息。战士们争抢棺材,他们争着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棺材上。
20日一早,阵地再次遭炮火轰击。由于工事尽毁,这次人员伤亡更大。到此时,我父亲所在九连,只剩下8人。这8人受命与十一连所剩9人一起前往二营阵地。他们接到命令:全体战士上好刺刀,与突入阵地前沿的敌人拼搏。
不久,阵地上的喊叫声响成一片,我父亲和战友们在迫击炮和重机枪的掩护下,向突入五连阵地的敌人扑杀,靠手榴弹和刺刀把敌人一次次打下去。三排长周玉亭和敌人拼刺刀,刺死了敌人,自己也被炮弹炸起的土埋掉半个身子,人都已经死了还端着刺刀做拼杀状。十一连指导员李祥福和敌人抱在一起,人已牺牲双手还扣在敌人的脖子上。副连长连刺3个敌人,端着刺刀牺牲。我父亲与敌人拼刺刀不输,接连撂倒好几个冲上来的敌人。一个敌人从后背袭击他,他脑后生风躲过致命一击,反手一枪托砸在敌人头上。也正在这时,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头颅。
天上的太阳红了,天上的太阳黑了。我父亲看到雁门关群山了,大雁划过黛色山脉画下妩媚的线条,莜麦在风中摇曳。我妈拉着我的手向他跑来,他们彼此不说话却眼眸迤逦。我张开手迎着我的父亲奔跑,我们身后是一个飘摇翻飞的方片纸鸢……
21日拂晓,烈士们陆续被抬到营盘广场,由从师、团宣传队抽调上来的十二人组成“处烈队”,负责处理烈士后事工作。司令员给处烈队下了命令:一、烈士从火线背下来只许用担架,不许用车拉。
二、对烈士要详细登记,名、尸准确,籍贯无误。
三、记下所有特征,以防重名混淆,又便于无名烈士的查对。
四、移动烈士要轻手轻脚,不可碰撞。
五、烈士伤口要包扎,要用热水净身净面,不许留有血迹。
六、团首长要到烈士墓进行慰灵式。
七、给烈士穿、脱衣服要轻喊其名。
八、在可能的情况下,入殓、安葬要接近地方风俗。
九、无名烈士必须查出真实姓名。
……
处烈队在太原城外西村安置烈士遗体。从烈士上衣兜里找出写有姓名、籍贯的布条,战士王华照着布条念:
盖克,十九团三营九连。职别:连长。33岁,湖北竹山县人。入党时间1943年1月。
处烈队副队长杜岩庭负责把信息登记在册。处烈队战士们换下盖克的血衣,全身擦洗干净,给穿上寿衣,装进棺材,做好标牌然后埋葬。
李强,职别:副班长。年龄:22岁。籍贯:湖南省衡阳县双苇塘镇。
李强头部中弹,半个脑袋血肉模糊。处烈队战士们一边给他换衣服,一边喊他名字:“李强,侧一下身子。”“李强,抬一下腿。”喊着喊着,声音都哽住了。
李福祥,职别:指导员。年龄:29岁。籍贯:山西省道东村。入党时间:1945年6月。
李福祥是和敌人抱在一起死的,手指还保持着抓抠动作。处烈队战士用热毛巾敷他的手指很长时间,那手指才平展开来。
邢发奎,职别:战士。年龄:17岁。籍贯:河北省深泽人。
处烈队一个战士一下哭出声来,邢发奎是他老乡,两人一起报名参军。邢发奎此时眼睛微张,脸上浮着一层浅浅的笑。谁也不能知道这个17岁的娃娃哥在牺牲的那一刻看到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以至于表情如此安详愉快。
霍小山,职别:排长。年龄:31岁。籍贯:山西山阴王二沟村。入党时间:1944年8月。
我父亲睁着眼睛,瞳孔是黑紫色的。给他擦洗身体的战士发现,他后背里还嵌着一块不小的弹片。此外,他左大腿右侧和右肋下方都有被子弹击中后留下的伤疤。还有,他的头颅上除了有子弹伤,还有一道旧的裂口伤。
登记到93号时,揭开被子,里面是一件破军袄包着一堆血肉混杂的土,用军服和布条缠裹着,布头上用钢笔写着:魏占山,三连六班。
登记到113号,这是位整个头部被炸烂的烈士,衣兜里没有布条,身上各处也没有相关的文字证明,只有后腰别着被炮弹炸断了的半截烟杆,碴口新硎。
1948年11月12日晚8点,我第六旅独立团集中四个营的兵力在炮火掩护下,向牛驼寨主阵地4号碉堡和8、9、10号碉开始全面进攻。由于工事坚固和敌人炮火阻挡,进攻部队伤亡很大。战士王华在这场战斗里牺牲。王华,一九八师四团特务连。职别:电话员。年龄:21岁。籍贯:湖南通县鸡票山村。王华曾经被抽调到处烈队,擦洗过我父亲的遗体。
要想夺回4号庙碉,必须先攻下围在它四周的4个暗碉。
11月13日凌晨2时30分,在团营炮力掩护下,三连连续两次爆破,先炸掉北面的暗碉。经过一个多小时战斗,庙碉外围4个暗碉全部消灭。13日凌晨4时,重机枪连用火力封锁庙碉敌人抢眼,掩护二连一排爆破。戰士们迅速接近碉堡底下,用二百五十多公斤炸药连续爆破,把庙碉炸出一道高2米、宽1米的口子。二连战士迅速冲进庙碉。早晨7时30分,10号阵地的敌军在炮火支援下向8号阵地进行反扑。到晚上7时30分,人民解放军占领整个牛驼寨阵地的10个碉堡。杜岩庭在这次战斗中牺牲。
杜岩庭,六十八军二0二师五团三连。年龄:29岁。职别:文书。籍贯:甘肃岷县。杜岩庭曾经被抽调到处烈队负责阵亡战士登记。随着他身体轰然倒地,他一直背着的书包散开,一沓登记册从书包里滑落散了一地,那是还没来得及上交的阵亡烈士登记表。
炮弹还在飞驰,血肉还在飞溅,硝烟还没有散开,一阵风吹来,那一沓登记表的纸页飞起来,向着四面八方,向着无垠天空。
11
故事只是故事,我讲的是我的,你听的是你的。至于你说你要把这个故事写下来,那就只能谁看到是谁的了。
无论如何我都得谢谢你陪我来烈士陵园扫墓,还带来这么一束花,我想我父亲是喜欢的。他若泉下有知,看到这样娇艳的鲜花以及如同花朵一样蓬勃的你,一定会笑得心满意足,像任何一个在铁匠营靠着墙根晒太阳却突然看到后辈儿孙向他走来的老汉那样,慈祥而平实,那是他的理想。鲜花是你带来的消息,我父亲终于看到这消息在灿烂的太阳下自由自在地盛开,他没有悲伤。
李卉,为我父亲焚一炷香吧,他值得你这样做。你出生太原,对太原有深厚的感情,而我虽然不知道出生在哪里,但铁匠营的确是我父亲和我母亲出生的地方,没有他们就没有我,那也该是我出生的地方,我是一定要回去的。我回去了,也就都回去了。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来给父亲扫墓了,我老了,这次回去铁匠营,下一次不一定还能来。
作者简介:苏二花,中国作协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太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小说集《社火》,儿童文学《秘密的美好》。获赵树理2016—2019中篇小说奖。
原载《黄河》2021年第5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曲光辉